千山青黛 第1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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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雨的目光從他那一只慢慢又放下地手上收起,朝他微微一笑:“醒了?” 他坐起身,接過她遞來的衣裳,默默套上身。 絮雨又朝外走去,正要叫賀氏為他送吃食來,聽到他在身后道:“不用了。我不餓?!?/br> 她停步,轉過頭。 “對不住你了,我……” 一時之間,昨夜的段段經歷,在他的腦海中交相映現。無數話欲待出口,然而到了最后,他卻是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只剩了這半段殘句。 絮雨慢慢走了回來。 “昨夜后來,你都去了哪里?” 他避了她的目光,以沉默應對。 “你和阿耶說的話,我聽見了??低醪皇悄銡⒌??!?/br> 他抬眼望她。 “你和阿耶說的那段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騙不了我?!?/br> 或許是不愿聽他對自己也撒謊,更或許,是不愿叫他為難。不待他回答,絮雨便繼續說道。 “那天康王走后,沒片刻你便回了。如此短的一段時間里,人哪怕真的如你所言是你殺的,你也來不及處置后面的事。除非你有預謀,提早安排了人手。但當日康王加入同行卻是個意外。所以我知道,不會是你?;蛘摺?/br> 她注視著對面的裴蕭元。 “退一萬說,即便是你,你也有同伙?!?/br> “那個人,就是承平?!?/br> 回答她的,依舊是他的沉默。 絮雨等待片刻,便不再追問。 她改了話題。 “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從你遇刺消息莫名傳出去開始,處處不對勁?!?/br> “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放出這個消息的人,不是我的阿耶。太醫更沒這個膽子?!?/br> “這件事,你怎么看?” “是李延?!彼K于開口,應道。 絮雨點頭。 “是,我也這么想。就是他。他始終都在。如今這樣的局面,也就是他的所愿。從前我將他想得簡單了。他的身份便是他天然的武器。他可以拿來和野心家們周旋,相互利用。長安內外,這樣的野心家,我敢肯定還是會有不少。有人或許在暗中保護著他,所以這么久了,他始終可以藏得很好?!?/br> “裴二,倘若我說,承平也和他認識,甚至有所往來,你相信嗎?還是你會認為,這是我對你袍澤兄弟的無端猜忌?” 裴蕭元和她四目相望著,沒有立刻說話。 “我并不是說,承平聽命于李延,受他的cao控。但他二人從前應當很早便認識了?!?/br> “最近我詢問了一些從前的宮中舊人,打聽到一件事。承平是在景升末年,以質子身份來的長安。在質館里,因他年紀最小,六七歲吧,不懂中原的話,不知中原禮儀,當然,最主要的,是他背后族人力量弱小,父王尚且遭到老圣人的背叛和輕視,需忍受屈辱,去拜被老圣人另外冊封的狼庭之王,更何況他這個年幼的質子?長安當日的繁盛和光明,想來他是沒有機會去體會的。他在質館里,應當受了不少的欺凌和屈辱。我聽說有一天,他再次被人欺凌時,當時還是皇太孫的李延路過,幫了他,并且勒令旁人不許再欺辱他?!?/br> 她看著裴蕭元。 “或許從那時候開始,承平和李延認識,并且,一直保持關系到了現在?!?/br> 裴蕭元定住了,突然,在他的腦海里,跳閃出來一件從前曾發生過的事。 當時他并未多想。 然而此刻,因了她話,當再細想一遍,已是不難領悟。 霎時,他的眉峰緊緊地皺了起來,神色轉寒。 他猛地起身,自己匆匆套了靴,轉身待要出去,聽到身后再次傳來她的聲音。 “你先不要去!” 他轉面,見她朝著自己走來,停在了他的面前。 “白天出宮后,我去探望過文君了。我有一個想法?!?/br> “你幫我,將李延引出,然后捉住他?!?/br> 絮雨望著裴蕭元,說道。 第120章 黃昏的城外郊荒,夕陽如血。一片野林溪邊,承平盤靴隨意坐在一塊草陂地的大石面上。在他不遠之外身后的林中,正傳來一陣皮鞭狠狠撻抽在人皮rou之上的聲音。伴著痛苦的告饒之聲,施咄的叱罵也隨風隱隱飄出。 “當我命令是空話嗎?有沒有告誡過,劫財便劫財,不許再隨意jian|yin殺人?” 他神色兇惡地盯著地上的手下,又甩起一鞭,重重抽在那人臉上。霎時血沫隨鞭濺飛。那人又慘叫一聲,抱頭在地上翻滾。 昨夜此人領頭,在城外劫了一輛趕在天黑前出城、又連夜行路的馬車。車主是韋家的一戶遠親,雖然這次僥幸逃過牽連,然而家主還是惶惶不可終日,遂卷起細軟帶了一家人想出長安,不料被施咄的手下在城門口盯上,因受限令,已許久未再做這事了,手癢難耐,又知這家是可以動的,跟出去后,輕車熟路做了一筆。 “從前不是一向那樣的嗎?為何如今就不行了?再說了,將來事成,還要劫掠長安三日三夜的!如今不過睡個女人,殺幾個人,又算得了什么……” 另名同跪在旁的手下終于還是壯著膽,小聲地辯了一句。 承平雙目漠然前望,舉起手中酒嚢,喝了一口酒。 施咄回頭望一眼水陂邊的背影,轉過面。 “從前是從前,將來是將來!如今少主如何吩咐,就要如何去做!” 他拔出腰刀,上前揪住那人一只耳,手起刀落,伴著一道慘聲,一只染了血的仿佛還噗噗跳動著的人耳便掉在了地上。 “念在初犯,這是小懲!少主大事正到關鍵時刻,什么意外都不能發生!要是你們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褲帶下的東西,我來替你們處理!” 施咄那兩只嵌在鞭痕猙獰的臉上的雙眼看起來兇暴如獸,目光掃過周圍人一圈,眾人無不膽寒,連那剛被割去一只耳的手下也不顧止血,掙扎著從地上爬起,磕頭認錯。 施咄走出林子,向著背影低頭下跪。 “是我沒管教好人,少主恕罪!” 他的目光不復片刻前的兇狠,惶恐之余,也是暗帶幾分不解。 對于他們而言,劫財之余無區別地殺人或者興起便在殺人前先□□一番,是理所當然。從他們來到人世能聽懂第一句話起,被教的,便是打贏了,就能殺別部族的男人,搶他們牛羊,叫他們的女人為自己生孩子。打輸了,就換成別人殺他們的男人,搶他們牛羊,他們的母親女兒和姐妹,只能去為別人生孩子。 何況,與司空見慣的戰時攻下一個地方之后的屠城相比,昨夜之事,簡直微不足道,劫的還是和韋家一案有關的人,過后處理極是干凈,絕不會出問題。 然而這次,不知為何竟觸逆鱗,少主知道后大發雷霆,這實是施咄料想不到的意外。 難道這就是少主和某些講究禮法其實在他眼中近乎迂腐的圣朝人走得太近的后果?他不由在心里暗自揣度。 承平如同未聞,只轉頭,眺望夕陽里通往長安的一條黃塵土道,微微皺眉。 “怎的人還沒來?你送到消息沒?” 施咄立刻跟著起身眺尋。 “確實送到了,也叮囑他務必來?!彼麘?。 長安還沒來得及解除因此前發生的那一連串驚天巨變而執行的嚴格宵禁,近來,在皇宮南院的百官衙署里,漸漸又傳開另外一樁駭人聽聞的傳言。 當日在禁苑之中,其實是駙馬伺機殺了康王,其目的,便是將罪名加到太子頭上,好將太子一黨逼到絕境,倉促動手落入陷阱,從而扳倒柳家,報得父仇。他雖成功欺瞞眾人,也實現了目的,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此種行徑,依然沒能逃過圣察。 圣人醒來的那個早上,百官退下之后單獨召他,就是為了此事。據說當時他無法抵賴,遂供認不諱,圣人暴怒,拔劍殺人,發出的響動傳到了殿外的門前,耳尖的路過的宮人甚至都能聽到些動靜。最后雖因公主的緣故,圣人暫未殺他,容忍了下去,但應當也是活罪難饒。 那天之后,公主擺駕去了皇宮,隨后一直伴在圣人身邊,除照顧圣人,也在圣人和百官之間轉達各種諭令,再沒有回去過了,剩駙馬獨自被軟禁在永寧宅內。那宅邸外面看去和平常一樣,然而其實四門角落和周圍的暗巷里,日夜皆有暗衛輪布,嚴禁宅邸內外交通。 圣人固然一向器重駙馬,然而出這樣的事,誰能真正容忍得下一個殺自己親兒的女婿?何況,還是帝王之尊。 此事最后,他到底將會如何處置駙馬,是為公主另外擇人,還是不了了之,大臣們無人能夠斷言。只知崔道嗣入宮為崔郎鳴冤求情,結果連皇帝的面都沒見著,在宮外,從早到晚,跪了一天,最后是被趙中芳叫人抬出宮門的,過后更是遭到連降三級的懲戒,被奪實職,從三品高官變作了弘文館的六品校書郎,引來不少平日和他不投之人的譏嘲,笑他這回托外甥的福氣,當真集時下士人三大夢想于一身,進士及第、娶五姓女,再加一條,修國史。 施咄知少主為此事已暗中奔走多日,到處求告熟人,想見裴蕭元一面,然而始終無果。傳信入宮求見公主,同樣石沉大?!簧偃艘言趥餮?,公主對駙馬也極是失望,不聞不問。 實在是這回,駙馬做下的事太過駭人,追根究底,不止皇太子,廢太子的死,也和他脫不了干系。圣人因他而連失二子,斷絕嗣脈,怎么可能輕易得赦。 就在昨日,施咄又奉命暗尋陳紹。 此人之所以浮出水面,是因少主前些天也曾派人飛馬傳信到了東都,將事告知裴冀,以求對策。裴冀震驚之余,一時也無良計,但已回往東都的何晉,暗傳來了這個名字,這才有了今日這場約見。 “有人來了!” 落日墜下地平線,天色驟然轉昏,施咄忽然輕聲嚷了一句,從高處躍下,迎上去察看。 很快,他將一人領來,躬身道:“少主,人來了?!?/br> “王子不找我,我本也要來尋王子的。奉裴郎君之命,有重要事相告?!?/br> 陳紹行了一禮,恭聲地道。 深夜,在同一片陂地的水邊,承平月下獨坐。 時令已入十一月,夜風挾來幾分透骨的寒氣。長安外的月,也顯得比城內要大幾分,白霜似的冷光一傾而下,涂覆滿了大片的野地。來自不知藏在附近哪座荒山角隅的野寺三更鐘鳴響過,良久,隨了一道輕微的腳步聲,有人才踏著亂草,從林中走出。 “你要見我?” 月光映出一張面帶筆直劍痕的蒼白的男子面顏,他望著前方之人的后腦,發聲說道。 承平仰脖,灌下最后一大口酒,揮臂,一把將空嚢遠遠地拋棄。 “殿下早就來了吧。在林中藏潛,是否另得樂趣?”他頭也未回,冷冷地道。 來人便是李延。他自然聽出來承平言語里暗含的諷刺之意,嘲他過于謹慎,只他怎會在意這些,淡然笑了笑。 承平轉了面,借著月光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看來你在長安是另有高人保護了,藏得這么好,安坐釣魚臺,收獲還不小?!?/br> “你突然找我,何事?”李延半句也不多說,只反問道。 “裴二婚前遇刺,是不是你干的?” 李延沉默了一下,點頭:“是。無望為我所用,他活著,便叫我多出一個勁敵??v然不愿,也不得已為之?!?/br> 承平漆黑的眼眸里起來一道反射的碎冰似的月芒,一閃而逝。他從石上輕巧躍下。 “總算你還識相,未動裴公。否則,成了不死不休的對頭,你便沒有如此的運道了?!?/br> “裴公聲望卓著,敦厚慈良,于我無半分害處,我何必——” 他忽然仿佛有所領悟,目光微微閃爍,停下望向承平。 “你此言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