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0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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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狻兒——”裴蕭元微微動容,朝他走了一步過去,卻見承平又轉為了平常笑嘻嘻的模樣,沖自己眨了眨眼:“就這樣吧,我曉得了。我走了,你也去陪你的公主吧!” 他打了聲唿哨,喚來自己坐騎,飛身而上,攥住馬韁,坐穩后,正待走,忽然仿佛又記起什么,轉頭。 “君嚴兄,外面人都說,那位蘭泰對公主還是念念不忘。你固然是要盯緊些的,換成是我,我也不會放心。但若是等你能從公主身邊脫開了,也記得來尋我。我的酒還存著!” 裴蕭元一怔。 在帶著幾分促狹的放聲大笑里,承平縱馬而去。 裴蕭元獨自立在河邊出神良久,抬起頭,望一眼天色。 這一番折騰下來,日頭已開始西斜。她那邊的事,估計應也差不多了。 今日是沒時間再去袁值那里了,還是先回神樞宮接她,別的,只能過后再安排了。 裴蕭元疾步一口氣登上羽云樓,她不在。 事已畢,人皆散去。正清場的一名宮人告訴他,公主也出宮了。 主畫人定下,便是周鶴。 姚旭之畫靡麗,精細有余,而氣勢不足。另外一位方山盡的畫作,顯然故意收著,并未完全施展出他的功力。兩位大家,一個畫風不合,另個不愿執筆,周鶴這個籍籍無名的畫師的畫作如橫空出世,叫眾人眼前一亮。盡管因他資歷,也惹出一番顧慮,但有蘭泰師徒率先發聲,其余人也就閉口不言。最后公主拍板,終于定下事。 裴蕭元在空蕩蕩的羽云樓中立了片刻,只覺從應許她做駙馬的那一日開始,心情便跌宕起伏,再沒有得到過片刻的安生,各種事相繼而來,層出不窮,無不是他從前從未曾有過的心境和經歷。 他心緒一時亂紛紛,無法自理,眼看遠處宮墻外的那道夕陽又墜了些下去,暮鼓之聲也在耳邊催個不停,定了定神,懷著復雜難言的心情,又回往永寧宅。 他到時,天已黑。賀氏說公主今日回來乏倦,想早些休息,此刻正在沐浴更衣,還沒出來。 裴蕭元便停在了庭院里。賀氏打量了下他,目露擔憂:“郎君你臉色瞧著不大好,是傷痛又發作,人不適嗎?” 裴蕭元忙笑說傷處無礙,自己也無事,邁步繼續往寢閣去。賀氏遲疑了下,又喚住了他:“郎君稍等?!?/br> 她將裴蕭元請到一旁稍偏之地:“郎君可知道王家貞風娘子的婚事?” 見裴蕭元抬目望來,賀氏解釋:“郎君大婚前,公主聽說燭兒來了,將她接入宮中住了幾日。燭兒說,有天長公主來看望公主,當笑話似的說了一件事,道王家有個叫貞風的娘子,被慶王看上,要迎作王妃,聽說那娘子的父親和郎君家也有舊故,長公主當時笑罵,說慶王又要糟蹋好人家的女兒了,竟還有臉想請她去做媒,她自然不應。燭兒也不知那王貞風是誰,只聽到和郎君家有舊故,便記住了,回來和我講了下?!?/br> 賀氏輕輕嘆了口氣:“倒不是我多事,要給郎君惹事。只是你母親早年和他家有往來,她父親就不用說了,這事一直就掛在了我心里。前幾日你和公主大婚,自然不方便。方才我又想到了,也不知到底怎樣,心里始終有些不安,畢竟是郎君父親的舊部之女。我也知道郎君性情,思前想后,還是叫郎君知道為好,免得過后,郎君萬一責備我不說……” 賀氏覺裴蕭元人似定住,好像在聽她說話,又好像在出神想著別的什么。 “郎君!”她再次喚道,見他醒神望來,續道。 “我是想著,此事,郎君若是能幫,就如何幫一下,以全故舊。不過,還有一事,郎君也要切切記??!” 她一頓,看著裴蕭元,“我來后,也聽說了些貞風娘子此前幫忙cao持崔娘子忌日之事……郎君若是決意幫,便不可隱瞞公主,和她商議,免得……” 賀氏話沒說完,裴蕭元便再次忍不住,一個轉身,邁步便往寢閣走去。 他已明白,袁值到底為何會突然插手那件事。 他一時無法抑制飛快的心跳,漸熱的一腔腹腸,幾乎沖了進去,轉入內室,隔著那面已放落的在條條長燭照耀之下變得輝燦生光的珠簾,一眼便看到她已出來,正坐在鏡前,自己拭著濕發,燭兒和玖兒在一旁侍著。他猝然停在了珠簾后。二婢女看到他,喚駙馬,又行禮。 隔簾,裴蕭元看到她也扭臉過來,瞥了眼自己,隨即便轉了回去,繼續對鏡拭發。他定了定神,穿簾入內,一直走到她的身后,看見昨日寧王府那兩姐弟所贈的桂枝和蘭芽各插入一只小瓶,擺在她的梳妝案上。 她叫燭兒和玖兒出去。二婢應是,退出寢閣。 裴蕭元的目光從瓶子轉向她在對面鏡中的那一輪影廓,正要開口,聽她說道:“青頭白天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會和柳家的人打架?竟被人打成那個樣子!我看他老實得很,不是主動惹是生非之人。問他,他死活不說。你不是去了嗎?到底怎的一回事,連承平都牽了進去!” 他怎能和她說,是因做了駙馬,他如今正成為長安人茶余飯后的笑料,他被描繪成了一個趨炎附勢攀龍附鳳之徒。這和他從小到大所受的教養、融入骨血的謹恪的、欲盡量嚴守為人立身之道的性情,是完全格格不入的。 說對此完全沒有介懷,恐怕連他自己也覺不大可能。 不過,他會像承平說的那樣,學會慢慢去接受所有一些原本是他無法接受的一切。 “是他和柳家那孫兒為爭一只鷹而起的事……”他含混地應付了一句,隨即便轉了話。 “公主!近來王貞風王娘子的那樁事,也是你幫的嗎?”他終于問了出來,只見她看了自己一眼,沒說別的,只嗯了一聲。 這便足夠了。 裴蕭元不禁又想起她前次曾以自己母親之名去探望神虎軍舊部家人一事。不止那一次,隨后,她一直也定期派人去那里送錢送物。他是知道的。而如今,在他渾然不覺之時,她又幫了此事…… 裴蕭元只覺胸腔內熱流翻涌滾動,那熱意灼得他的心都仿佛在膨脹。有千言萬語想說,然而卻又不知到底該說什么,才能完全地表達他此刻的情緒。 “多謝你了?!弊詈?,他能說出來的,竟只有這區區一聲謝。 她長發已是半干,撂了發巾,從鏡前起身,轉到他的對面,示意他微微抬臂,親自開始為他除起腰帶和外衣,道:“裴郎君你何須如此客氣。那日從大姑母那里無意聽到此事,我便叫袁值去提醒下慶王。只是一句話的事?!?/br> “還是要多謝你的心意。我很是感激?!迸崾捲A送?,又道,語氣愈發鄭重。 絮雨雙手停在他的腰帶之上,抬起面,對上了他低頭凝視自己的雙眼,四目相交片刻,微笑了起來。 “裴郎君真的無須如此?!彼?。 “只是我對郎君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回報而已?!?/br> 在裴蕭元略困惑的目光下,她解釋:“我知她鐘情于你,為五姓女,又知書達理,還和郎君有故交,方方面面,原本都很適合郎君?!?/br> “你對做駙馬心有芥蒂。我想過,將來咱們要是散了伙,她真的很適合郎君。裴家如今就剩你一支,裴公口里不說,心中必是盼望你能娶一賢妻,我不得已耽誤你在先,為你將來略作幾分考慮,也是我的本分?!?/br> “郎君你臂稍稍抬高些——” 半晌,他一動不動恍若未聞,絮雨再次抬頭,見他雙目盯著自己,眼里竟似有怒意隱隱浮現。 “你這么看我作甚?”她問。 裴蕭元突然后退一步,令她的手從自己身上脫開,接著,他一把扯下還懸在身上的那一只緋銀魚袋,將魚袋連同一并扯下的一只是她嫁妝的用作裝飾的男子的腰佩,重重砸在地上。玉質的腰佩迸裂,玉屑四下飛濺,金質的魚符則直接從袋內飛了出去,骨碌碌地滾進床底,消失不見。 “你這是何意?”絮雨吃驚,目光追著那只不見了的魚符,待轉回到他面上,語氣也一改溫和,生硬起來。 “裴某多謝公主,竟為我考慮得如此長遠!”他冷冷地道,說完胡亂套回方已半褪的衣裳,丟下她,摔開珠簾便去。 恰此時,賀氏帶著婢女送來了藥,剛轉入寢閣內室,迎面見他沉著臉,一邊穿衣一邊朝外走去,一怔。 “駙馬,吃藥了!”燭兒道。 他不應,徑直從旁大步走了過去。 賀氏看一眼亂顫的珠簾后的絮雨和地上的魚袋、碎玉等物,臉色因懼怕而大變,慌忙追上:“郎君你去哪里?快回來!” “氣悶!我出去透口氣!不用管我!” 話音未落,他人已是跨出寢閣的門,頭也未回地去了。 第104章 賀氏此刻的驚懼,實是發自內心。 駙馬有別于朝廷普通官員,平日佩的緋銀魚袋和袋內魚符系特制,是獨一無二的身份標志,他竟摘了怒摔,還丟下公主揚長而去。 固然公主寬厚親善,加上從前在甘涼時的一番舊緣,他如此行徑,她或許不至于過怪,然而這座永寧宅里,除了她和半個青頭以及頂不了什么事的小婢燭兒,其余內外加起來上百人,皆屬皇帝賜派。那么多雙眼睛看著,怎么可能隱瞞得過去。消息若是傳到宮里,入皇帝之耳,萬一觸發天霆之怒,將會發生什么,賀氏不敢想象。 她追著出了紫明院,卻如何追得上身高腿長的年輕郎君的疾行大步,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騎馬獨自出門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坊街盡頭處。 郎君自小懂事,性更穩重溫和,賀氏頭回遇他如此發犟。 到底出了何事,難道是自己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惹的禍?她無奈停步,氣得眼淚直流,又掉頭趕回紫明院,入內,耳中靜悄無聲,疾步來到公主寢閣外,燭兒玖兒綠玉那些婢女全都定在門廊下,燭兒手里還端著藥,想是方才被駙馬那兇狠模樣嚇到,公主又未傳喚,個個便噤若寒蟬,不敢動彈。 賀氏定了定心神,走了進去。簾內那一架鎏金銅燈枝上的長燭曜曜,依舊灼灼放著明光,映照著側坐在妝案前的公主。她微微低頭,半干的蓬松長發靜靜垂散在肩臂兩側,掩了她的面容,看不見她此刻神情如何,惟側影凝然不動。 她應在看她腳前地上那一只被郎君摔了的魚袋和散了一地的碎玉。 賀氏入簾跪了下去:“駙馬犯了大錯,求公主恕他的罪!他從小固然執拗,但知錯也是極快,料他很快便能知罪返回,再給公主行大禮賠罪,到時公主如何責罰都行,只懇請公主,萬勿和他一般見識!”一邊說著,不停叩首。 絮雨如醒,身子輕動一下,慢慢抬頭,待臉轉向賀氏,已帶著笑容了。 她從坐處站起,走到賀氏面前,彎腰將人從地上扶起道:“阿姆你多慮了?!?/br> 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語氣輕松,“方才不過拌了兩句嘴而已。放心,我沒事?!?/br> 賀氏最怕的,是公主發怒將事告到皇帝面前,或是萬一皇帝如何知曉了,而公主負氣,不為駙馬說情。 只要不是這兩樣,等到郎君回,此間關起門來,公主和郎君二人之間再如何鬧,哪怕她怒極廝打郎君,也只是宅邸內的事,不至于大禍臨頭。 賀氏終于能夠稍稍松氣,向公主謝恩,也不叫人進來,自己立刻收拾狼藉。她撿起魚袋,拿到手中,發覺輕飄飄,竟是空的,忙用眼尋望,四下到處看,屋內能看見的地方,并不見那魚符,也不知方才被郎君砸到了哪里去。礙于公主,也不便立刻到處翻找,只能暫時作罷。放好空魚袋,她再將已徹底壞了的本是公主嫁妝的那些飾佩碎片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叫寢閣看不出半點異樣,輕聲道:“公主休息吧?!?/br> 她點頭微笑。賀氏也不敢再多說別的什么,行禮后,憂心忡忡地正要去,忽然聽到公主叫自己:“阿姆!你去和楊在恩說一聲,不許將今夜的事告到宮里去。就說是我的話?!?/br> 賀氏心咚地一跳,眼角跟著紅了。 “是。多謝公主體諒!我替不懂事的郎君先再向公主賠罪!”賀氏感激萬分,不顧阻攔,執意又向她行了一禮,這才匆匆退出。 寢閣里恢復了寧靜。 絮雨又一個人在梳妝鏡前坐著,靜待長發干透。 他怒走時,時辰還早,城北那些通宵亮燈的繁華地帶,正華燈初上,夜宴方始。 時辰,一點一滴地從銅漏里流走。 絮雨熄了一排長燭,只剩一支照夜,走到床前,躺下,閉目就寢;她覺得有點悶,爬起來,卷了窗后的一道卷簾,推開綺窗,探出身,深深地呼吸幾口庭院里那含著自然木樨香的清涼的秋夜空氣;她關窗落簾,退回到這間私密的寢閣里,再次躺了回去;她想起來,那一幅打算掛在西屋畫室的繁花蛺蝶卷簾還沒畫完。又下床,重新一支支地燃亮銀燈,取出那一卷畫了一半的細絹畫布,鋪平,坐下,卷了衣袖,研磨色料,蘸筆,一筆筆地勾線,上色。 秋月如盤,銀燈火動。今夜她發現自己好像無法如平常那樣控制筆觸,心浮氣躁。如此簡單的畫,無須任何技法,她竟也幾次險些畫壞。 夜漏慢慢逼近亥點三刻。 將近午夜了。 在再一次不慎將一滴多余的顏料濺到絹面上后,她提筆,在空中停了片刻,棄筆,起身命人去將青頭叫來。 裴蕭元出永寧宅時,夜色尚淺。道道縱橫的坊墻,圍的是萬家透出的燈火。而在城北那些繁華之地,此時更是華燈初上、夜宴鋪開的狂歡之始。 就在片刻之前,憑著那一腔猶如自腳底心驟然而起直擊天靈蓋似的血氣之怒,他是將那一座駙馬府和里面的那位貴主給棄在了身后。 然而,快意是如此的短暫。當騎馬走在空無一人的通衢大道之上,天上人間,冷月同行,他的心中不由又生出了一種四顧茫然的沮喪之感。 長安如此之大,竟沒有他能去的立足之地了。 那座如今富貴逼人的永寧宅,于他而言,只是一個恥辱的象征。 不但如此,他自覺他是一只卒棋,被人拿捏著,用來沖鋒陷陣,至于將來,是遲早被棄的結局。 在那位貴主今夜說出那一番話之后,他愈發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而最要命的,是這一切,那位貴主早就和他說得清清楚楚了,全是他自己應承下來的。 這沮喪的感覺,在他騎馬漫步目的地走到東市附近,遇到一隊巡夜武候之時,達到了頂峰。 武候們見是他,自然不會多問,行禮過后,便列隊繼續上路,留他獨在街角。他幾番猶豫,最后,幾乎就要忍不住了,決定信守承諾,忍下屈辱,就此作罷,掉頭回去,忽然又憶她那一番什么“將來咱們要是散了伙”,“為你將來略作幾分考慮,也是我的本分”的話,心腸頓時冷硬起來,轉為鐵石。 他不再猶豫,毅然掉頭,催馬一口氣來到進奏院,叫開大門。 承平出來,發現門外竟真的是他,不禁詫異地睜大圓眼:“這大晚上的,你不在家陪新婦,來我這里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