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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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蕭元一怔,躊躇之間,只見她望著自己,唇邊僵硬地擠出了一抹輕笑:“我瞧你的樣子,分明就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你們都瞞著我一個人而已!” 裴蕭元對上了她那一雙望來的紅通通的眼。 她吸了口氣,再度開口:“你告訴我,當年的那一夜,到底都發生了什么?我的阿娘,她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又是如何被棄在了亂葬荒野里尸骨無存?” 與皇帝一樣,裴蕭元怎敢,又怎忍,將那曾發生在她阿娘身上的極其殘忍的事說給她知。 “陛下此前確曾與我提過幾句,皇后與丁白崖私奔之說,實屬污蔑,其余我也知之不詳……”他如此應道。 她一動不動地立在柏下,也未再繼續逼問他了,只手在微微發抖。忽然,只見她望向皇宮里的某一方向,隨即一言不發,轉身便要從樹后走出。 裴蕭元見狀一怔,循她方才所望的方向看去,登時心中雪亮,沒等她邁步,擋在了她的身前,將她困在自己和樹干之間。 “公主要去鳳儀宮?”他低頭問。 絮雨沒有作聲,繼續邁步,要繞過他而去。 “公主冷靜,聽我一言,此時勿去——” “滾開!” 就在這一剎那,那幼時的簪星郡主,王府里的李嫮兒,仿佛在絮雨的身體里蘇醒了過來。她再也控制不住,勃然大怒,厲聲叱罵。 裴蕭元一怔,看她一眼。 “你看我作甚?” “阿耶那里我不能去問!你這里不和我說!也好!我也不想再裝作甚事都無地忍下去了!我自己去找那個女人!你算什么東西,連這也要攔我?” 她抬手便要將擋住自己路的人推開。 他的雙唇緊緊地抿了起來,眉間神氣糾結,然而他的雙足卻如在泥地里生了根,紋絲不動。 “裴蕭元,你給我滾開!” 絮雨憤怒得已是直呼他名,連嗓都開始發抖。 他任她怒罵推搡著自己,沒有后退半步,不料傷肩忽被她手的動作牽到,半邊的身體隨之一僵,那英俊面龐更因痛楚而抽搐了一下。 絮雨從方才的憤怒和沖動里凝定了,手在半空頓住,慢慢縮回,最后,頹然無力下垂。 “你怎樣?很痛嗎……” 裴蕭元緩緩吁出口氣,頓了一下,搖頭:“不痛?!?/br> 她靠在了身后的柏樹之上,仰頭定定看他,忽然低聲說:“你不讓我去那里,那么你告訴我好嗎?無論實情如何,我都能承受?!?/br> “她是我的阿娘,我必須,也應當知道一切?!?/br> “除非我今天什么都沒聽到,否則,這樣于我,更是一種折磨?!?/br> 裴蕭元的眼和對面她那一雙紅紅的眼眸對望著,又怎不知她話亦是道理。 他頓了一下,終于還是應她所求,將那夜他聽來的事講了。只是終是于心不忍。在講到王妃最后遇害遭棄尸一節時,用極是簡略的言語提了一下。 但這也已足夠了。她聽完面若死灰,在一陣如死界般壓抑的沉默過后,轉頭,再次遙遙地看著遠處那鳳儀宮的方向,許久,一動不動。 濃沉的滿天烏云,此時已壓至皇宮那高聳的承天門鐘鼓樓的尖頂之上。 一點濕涼的水意,落至裴蕭元的額上。 下起雨了。 忽然她邁步從樹后轉出,向前走去。 裴蕭元一時什么也顧不得了,再次從后攥她手,阻了她的腳步。 “公主!不要去!”他低聲懇求。 “倘若公主真的已經想好,惟有立刻取仇敵的性命,方能泄去你心中的苦恨,我定幫你。我會為你拔刀,將刀親手放在你的手中。若是公主覺得臟手,那就由我來,我來剖心肝,挖腹腸,只要公主能得痛快。但如果,公主也知此刻并非動手的時候,只是因了憤怒而去,那就求公主聽我的,暫時勿去?!?/br> “此刻去了,除了令仇者看到公主的悲痛之外,并無任何益處?!?/br> “請公主再忍些時候??炝?!我向公主保證!”他凝重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絮雨望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縷笑容。 “裴郎君你誤會了?!彼_口,看去已和平常無甚兩樣了。 “方才是我不好,竟然拿你撒氣。請裴郎君勿怪。也多謝你將事告訴我。我已無事。你更不用擔心我——” 此時幾點暮雨終于迫不及待,急急地砸穿了二人頭頂的柏樹梢冠,砸落在她臉上。 她抬頭望一眼天色。 “天要黑了,該出宮回去了?!彼?。 入秋后白晝漸短。二人出宮回到永寧宅時,天已黑透,宅中有人的各屋早已掌燈。裴蕭元始終暗暗留意著她,觀她言語行動,發現果然和平常一樣。用了飯,她看著胡太醫為他檢傷換藥后離去,又和賀氏商議了些明日和他出門的計劃,崔府、寧王府兩家要走一趟。最后,在二人各自更衣完畢,入房預備休息前,她又和他講了白天在宮中時長公主托她轉的話。 “此事你若方便有機會,便出言提醒一下。若是覺得為難,便當沒說,也是無妨的。姑母那里,我也并未一口答應要將承平說服?!彼趭y鏡前,背對著裴蕭元,手里拿一只犀梳,一面慢慢梳著垂放下來的烏黑青絲,一邊閑談似地說道。 裴蕭元望見鏡中的她神色輕松,面容含笑,至此,終于徹底地放下了心。 應是他多心了。正如她此前留給他的一貫的印象,她是大方、聰慧而得體的。傍晚這一件偶然發生的給她帶去極大困擾和苦痛的事,在經歷過那一陣短暫的情緒失控之后,她應確實是放下了。 有了昨夜為開端,這一夜二人的同床分衾也進行得十分順利,并無過多曲折。唯一一點,便是裴蕭元認為自己身體已無問題,仍臥她內側,叫他極是不慣。她卻堅持要睡外側。 裴蕭元爭不過她,只能作罷。 外面正下著入秋后的第一場夜雨,涼風冷雨,庭院中紅葉濕覆青苔。屋內,燈火漸暗。 在她落帳睡下后,應是白日疲倦所致,很快便閉目,背對著他睡著了。 藥力漸漸襲來,裴蕭元卻有些舍不得就這么睡去。他悄然睜眼,偏臉向外,借著透入帳內的昏燈燭影,在耳畔那不絕的雨打瓦檐聲中,望著她安靜的背影。 也不知滴漏幾許,屋外風稍急,夜雨轉驟,不停喧動窗后一叢青竹。 在侵夢的陣陣秋聲里,裴蕭元倏然醒來,復睜開眼目,下意識反應,便是再次轉臉望向身畔。 她蓋的那一幅被衾,正堆浪似的凌亂散在床隅之中。身邊空蕩蕩的,不見了她人。 裴蕭元心一懸,倏然坐起探身出來,舉臂掀開床帳,朝外望了一眼。 寢閣內夜燈低燃,那一面珍珠簾靜悄悄掛落,紋風不動。 她不在,床前亦不見她鞋。裴蕭元急忙下了床榻,胡亂披衣尋著走了出去,打開門,叫來一名今夜值夜的婢婦,問公主,方知她出了紫明院,當時吩咐勿擾駙馬、賀氏或任何人,只叫了楊在恩。 不安自心中升起。裴蕭元入內匆匆穿好衣裳,立刻去到門房處,詢問了一番,被告知公主出府了,車也沒用,徑直騎馬,更沒說要去哪里。 “幾時出的門?” “已有些時候了。當時快敲三更鼓?!遍T房恭聲應。 裴蕭元轉面,眺望那夜雨不絕的長安夜空,人在門房前的屋檐下定立了片刻,忽然,他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再無半點耽擱,戴上氈帽,披了蓑衣,騎上金烏騅,冒雨向著城東疾馳而去。 是夜雨水淋漓,金吾衛的夜禁卻未有半分松懈。一路遇到幾撥巡夜的武候,當中有一撥告訴他,三更時分,遇到過宮中內侍楊在恩帶著兩名侍衛出來,另有一人同行,那人披油衣,戴雨笠,不知是為何人,但因楊在恩的緣故,也未敢多問,一行人騎馬是朝延興門去了。 裴蕭元趕到延興門,問守夜門的衛士,果然,楊在恩帶了人,出城去了。 裴蕭元縱馬奔出城門,趕到那一片荒郊亂葬崗。 黑穹壓頂,星月隱沒,野地雨借風勢,更滂沱如注。用來照明的挑在金烏騅前方的一盞牛皮燈籠經不住這風雨,已被打滅,雨水早也漫灌入了他腳上的靴靿。他循著記憶,來到了此前他曾到過的崗地,在周圍尋了一遍,并不見她人。 直覺令他深信,她此刻就在這一片野地里,只是他還未遇到而已。他擴大范圍,繼續尋找,最后下馬,自己登高上了一片崗頂,駐足其上,展目四顧。 起初,四周除了漆黑的雨幕,依舊尋不見任何半點別的跡象。奔走尋食的野狗、飄搖寄有亡靈的鬼火,今夜,悉數隱匿蹤影。 他繼續尋望著,忽然,笠檐下的兩道目光凝定。 終于,在目力所及的一片夜雨盡頭之處,叫他捕捉到了一點朦朦朧朧的閃爍的光影。 裴蕭元沖下崗頂,縱身躍上馬背,驅馬向著那一點光的源頭方向馳去。 楊在恩穿著蓑衣,護住手中一盞琉璃燈,此刻,人正停在一片繞著亂葬崗流的野水之旁。 他望著遠處前方那一道依舊佇立在岸陂上的身影,心中焦慮不已。 他不確知公主為何深夜不眠,也不要新婚駙馬相陪,竟自己冒雨悄然出城,來到了這一片亂葬地。但隱隱,他在心中領悟到,公主來此,或是為了祭一亡人。 出城后,風雨便不似城中和緩,一下轉為急驟。雖有雨笠和油衣,但恐怕早已抵擋不住。他想上去勸返,又不敢貿然驚擾那道仿佛已定立在岸陂上的身影,正暗自焦急,忽然,耳中聽到身后的風雨聲里似夾雜著隱隱的走馬聲,轉頭望去,有一騎人穿過雨幕,自野地深處而來,很快到了近前。 楊在恩認清來人,暗松口氣,提燈轉身迎上。 裴蕭元和他說了幾句話,顧不得抹去面上沾的水痕,翻身下馬,大步朝著前方那一道仍渾然未覺的身影走去。 絮雨獨自立在水畔,定定望著腳前這一條瀅洄前流的深沉如墨的野水,已是不知望了多久。 一陣狂風夾雨,從野水對面的曠野深處猛地朝她卷來。她被吹得立不穩足,雨笠系帶也被狂風吹斷,霎時從她頭上卷飛而去,寒涼的雨水毫無遮擋,劈頭蓋面朝她面龐撲來,又迅速沿著脖頸流入衣內。她一時睜不開眼,身被狂風搖搖晃晃,就要跌倒在水邊時,忽然身后探來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腰上,穩穩將她扶住。接著,另一頂油氈雨笠覆在了她的額上。她的雙足懸空,整個人隨之便落到一副堅實的臂膀之中。 裴蕭元感到懷中人在反抗,似不愿就這樣被他帶走,俯首下去,低聲道:“你該回了!” 簡短一句過后,他抱著仍在掙扎的她踏過泥濘,一道上了金烏騅的馬背,將人又強行攏入懷里,終于制止住了她的反抗,再以蓑衣為她遮擋住風雨后,眺望四面,正辨方向,楊在恩奔到馬前稟道:“此處回城反而遠,至少二三十里路。倒是再往北去,十來里地,便是長樂坡了。駙馬不如和公主先去長樂驛內避雨歇腳!” 他出城到那亂葬崗,就有一二十里路,后四處尋人,又出去了十幾里,此地確已靠近城北長樂坡一帶了。 裴蕭元調轉馬頭往北而去。終于,在這一晚凌晨的子時末,穿過長樂坡下的一片野秋林,拍開了長樂驛的大門。 內中那胡姓驛丞今夜也在,認出夜半來人竟是裴蕭元,又見內侍楊在恩帶二衛同行,他則攜一婦人裝扮的女子在旁。她大半的面臉雖被雨笠遮擋,但也依舊能夠看出,是位年輕的貌美婦人。 裴蕭元新娶公主,此事誰人不知。驛丞猜新婦應當就是方下嫁駙馬的公主。 即便不是,因年初裴蕭元初到長安投宿于此的那一夜的舊恩,他自也將全力迎奉。雖又心中疑慮,不知裴駙馬怎會在如此一個深夜冒雨攜了樣貌狼狽的公主來此落腳,但怎敢多問,只喜出望外地將人迎入,立刻送到空置著的一間上房里,隨后,燈炬、熱水、香巾、茶水,熏籠以及備換的從頭到腳的干凈衣物等,也都迅速送到。 裴蕭元閉門返身。 她仍定坐在一張梨木坐床上,雨水打濕了的發髻早就散落,烏發凌亂地緊緊貼于面額和頸項上,愈襯得容顏蒼白,眉心間肌膚處的那一點星痕顯眼。她目光凝滯,神思不屬,似幾縷魂魄依舊游蕩在七竅之外未歸,更不知將身上那件避雨的油衣除下,只任它不停地淌著水滴,身下很快積出了一攤濕漉漉的印痕。 他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輕聲喚了聲公主,見她依舊不應,略一遲疑,低聲道了句“得罪”,便自己動手為她脫去油衣。除去,才發現她內里的衣裳也差不多濕透了。 她出永寧宅時,衣物穿得也不多,只在中衣外加了一件紫色纈繡面的夾衣而已。雙層的絲面衣料,怎經得起雨水浸透,此刻便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一副軀體的起伏曲線,盡隨濕衣勾勒而出,竟是毫無遮掩。 裴蕭元只覺眼眶一熱,逼得他不敢多看,不動聲色轉了目光,隨即略略提高聲音:“公主!”呼喚完,見她終于動了一下,應是被喚醒,雙目猶略殘留了幾分茫茫然,望了過來。 “你身上濕了,這里也無方便服侍的人,這就自己將衣裳換下,去歇吧?!?/br> 他望著她漸轉清明的一雙美眸,柔聲說道,隨即不再多看,把取暖的熏籠搬到她的身畔,再將為她備的羅巾、干衣等取來,亦放在她的手邊,事畢,自己便行至一張屏風之后,背對著,開始等待。 她那方向在繼續沉寂了片刻后,開始有細碎的響動發出。窸窸窣窣脫衣并穿衣系帶之聲,拭發之聲,隔著蒙覆在屏風木框內的一層半透綺羅,清晰地送入了裴蕭元的耳中。 他始終微垂瞼目,眼觀鼻,鼻觀心,約一炷香后,屏風后的響動漸漸止歇,他再待片刻,方慢慢側過面來,回首望了一眼。 透過身后那一層綺,他隱隱看到她已上榻,臥了下去。 裴蕭元定了定神,這才從屏風后轉出,為她輕輕放下帳簾,再將她脫下的濕衣等物覆在熏籠之上,自己再轉到屏風后,除了其實也已濕得差不多的一身衣裳。所幸蓑衣肩有兩層,傷處未被侵濕。他換了驛丞為他備的一套中衣,收拾完,再從屏風后轉出,停在那一面低垂的床帳前。當想到此間床上似乎只有一幅被衾,難免又生出些遲疑。立了片刻,終還是登上了驛舍屋內的這唯一的一張榻。 他未掀動被衾,只拿了件干凈衣裳,隨意壓卷住了腰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