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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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住了,在旁靜立片刻,再次開口。 “公主好好休息,過幾日還要入宮為陛下作畫。我不打擾了?!?/br> “我會盡快為公主查到趙中芳的下落?!?/br> 他恭敬地說完,退了出來,為她輕輕闔帶上門。 第49章 絮雨又一次地跌入了她熟悉的夢境里?;?、月霧、液池、麗人,以及那如真似幻的來自不知何處的幽深里的勿歸聲。 不止此,她的夢境后來又夾入一張蒼老病氣的面。他和宮裝麗人的面顏在絮雨的夢里相互交織,時而疊合,時而分離,若隱若現,最后幻化為一片她看不清到底是為何物的混沌,而她如蟲蛹般被完全地包裹在中央,深深黏陷,連一根手指都無力動彈的感覺。 在清晨隆隆的街鼓聲中,她自夢境里睜眼,整個人感到無比的疲憊和悲傷。 接下來休息的幾日,裴蕭元恢復成青頭曾講的他一貫的早出晚歸,她則忙忙碌碌,向宇文峙發出一封信,差不多養好手腕的擦傷,借錢給青頭去買來她指定的輕羅紗帳,即便沒事做,也絕不令自己閑下來,不停作畫。 林明遠也來探望過她。畫師畫工已開始在神樞宮為樓堂、殿梁、廊道等各處作各種所需的繪彩,惟崇天殿內的壁畫還未開畫?;实壑杆谧显茖m作西王母圖的消息也已傳開。但在提及此事時,林明遠的眼中并無多少艷羨,反見幾分畏色,不敢多問什么。畢竟,此前那位院使的不幸經歷至今叫人想起,仍是心有余悸。 三天后絮雨出現在紫云宮的西殿。此次依舊是她一人作畫,那個名叫楊在恩的宦官,則從早到晚隨伺在旁,提供一切所需,并準許她留宿皇宮。 絮雨繪的是她的阿娘。閉目,幼年曾和阿娘相處過的一幕幕便浮現在眼前。她的秀眉、美目、瓊鼻,還有那一夜受召匆匆離開前親吻過她guntang額面的觸感如若涼玉的柔軟的兩片唇瓣。 她本是不愿在這幅壁畫上投入太多的屬于她自己的情感的。 這幅壁畫作成之后,若無意外,將會留存在此,長伴那人。 而這座宮殿的主人,她的阿耶,這位當今圣人,他未必就有這個資格和畫中人朝夕相對,日夜相隨。 她怕她的阿娘也未必愿意。 但這是她的母親,時常入夢的人。除非她不愛,沒有感情,否則在繪她眉、目、鼻、唇、發絲,乃至衣衫上的一道褶痕之時,怎可能做得到將自己完全地剝離出來。 絮雨控制不住自己,在開始后,全部雜念消散,全神地撲在了畫上。 在這用青黛朱丹雌黃紫金構造的無邊世界里,她的阿娘化身成為無上清靈元君瑤池金母,天地之間唯一且尊貴無上的統御群仙的女神之首。她居住在昆侖瑤境之中,在那里,仙木通天,靈芝如扇,瓊臺玉樓,終日云霧縹緲。金龍為她拉駕,彩鳳作她翚扇,她的足下俯伏萬年靈龜,她的周圍群仙侍簇。她的面容圣潔而美麗,目蘊藏著溫柔和大智。她有一張如菱的丹唇,唇角微微上翹,顯露慈悲而神秘的微笑。她不死不滅,無所無能。她繁衍萬物,掌管陰陽、揚善罰惡。人世間的一切生和死,永恒和短暫,光明和黑暗,日月和星辰,亦莫不由她。 這是一個沒有陰謀沒有殺戮更沒有背叛和辜負的夢幻的完美世界,屬于阿娘的永生的世界。 第七天的深夜,在絮雨點完最后一筆畫中人睛瞳里的光后,和壁畫中的阿娘久久地對望,慢慢地,她撂了筆,爬下畫梯,若已耗盡全身氣力,慢慢躺在西王母那被天風吹得涌動翻飛的華美裙裾之下,在她溫柔俯視的注目下,以手背靜靜掩目,躺了許久,自地上爬起身。 留此值夜聽侍的幾名宮監遠遠靠站在殿角里,耷頭垂頸地在打盹,一人忽然驚醒,抬頭茫然尋望,發現畫師已去,西壁之上,西王母圖成。 絮雨此時心潮依舊起伏難平。她走出西殿,沒有回往她在宮中那臨時的住處。楊在恩為方便她隨時作畫,給她極大的自由,令她得以在深宮的這個寂夜里行走,隱身在暗角和宮門后的宿衛也未加以阻攔。便如此,她一個人經過連綿的重重殿宇,道道回廊和宮垣,在夢的指引之下,終于來到了那一片她曾在夢境中迷失過無數回的花林液池畔。 木林春盡花落,溝水無聲地流,不見夢中那片朦朧的春月,更無麗人半分蹤影。這處位于宮苑西北的隅角,應是多年未再有人來此賞景了,荒草萋萋,漆黑無光。風吹過,那突兀在深藍夜空中的森拱的樹梢搖晃,密枝簌簌作聲,似有無數魑魅鬼怪將要從后撲出噬人。 殘月黯淡,水面漆黑,如若無邊的一片地獄黑水。 絮雨的身影在這深夜的宮角荒林池邊留駐盤桓,周身漸漸寒涼。 耳邊隱隱傳來三更的宮漏之聲。她慢慢轉身,循原路踏過荒草回往紫云宮,欲收拾畫具回住寢屋。在走到通往西殿的一扇角門旁時,步足停住了。 皇帝不知何時到來,背對著她,立在前半夜她方繪完的那一面壁畫前。楊在恩領著宮監,遠遠垂手立在一旁。 這是多日來,絮雨再一次見到她這位皇帝阿耶的面。 此前的數日里,她在此作畫,他從未再露臉過。 絮雨不敢再入,悄然駐步在角門后,望著殿中那道背影。 壁畫墻的左右和前方,用來照明的巨燭日夜不熄,曜曜而燃。在煊亮的明光中,皇帝微微仰首,雖看不到他此刻的面容,但也能知,他正在望著壁上那若乘著天風向他走下的神女,雙足釘連地上,背影凝然,一動不動。 不知過去多久,殿門口疾步走進一名面帶焦慮的宮監,左右張望,似有事要報。 此時,皇帝邁步走向他對面的那一幅壁畫。他停在了絮雨方臥過的壁下,抬起一臂,伸出手,緩緩地朝向前方,若要撫觸墻上那神女的裙裾一角。 楊在恩雙目射向那正入內的宮監,手指飛快比到嘴邊。那宮監噤聲停步。他隨即輕悄走去,在低語數聲之后,示意宮監退出,回頭,望向那道背影,輕輕地走了過去,無聲停于近畔。 皇帝伸出去的手,終究還是沒能觸墻。 在距那一片以金粉敷繪的彩裙只剩一絲絲的距離時,那手停在了半空。若有一面無形之墻,擋在前方。 片刻后,皇帝緩緩地放下了手,于壁前繼續凝立。 “人還沒走?”忽然,皇帝低聲地問。 “是??低跖c馮貞平還沒走,仍跪在正殿外的階下。方才說……說馮貞平暈了過去?!睏钤诙骷泵ι先撞?,小心地道。 韓克讓主導的畫舫一案已上報結果。經查,疑是工坊下的一名梓人為報復上司苛待,在造船時做了手腳,將船底一片船板的榫卯提前割裂,只以糯膠粘合。如此,當船行至湖心,浪打之下,米膠溶脫,船底破裂,從而釀成那一日的慘劇。 那名梓人于案發日便服毒自盡。太子御下不嚴,少不了一個失察之罪。連日來,柳后、柳策業、陳思達等人,皆在為太子求情。等關滿一個月的禁閉,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而馮貞平這邊,今日一早便領著大病未愈的康王入宮求見??低跬纯蘖魈?,為當日沒能帶走二郡主而痛悔不已。馮貞平忍著喪子之痛,連喪事都不及cao辦,代康王告罪。前些日見不到皇帝的面,今日一早起,他跪到此刻,終因體力不支,暈厥過去。 “何來之罪!明早叫他們自己商議,看封甚合適,追封馮家兒子一個爵位,把喪事辦了?!?/br> “就這樣罷。再不走,把人都趕出宮。朕乏了,伺候就寢?!?/br>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平淡而疲乏。 楊在恩應是,旋即疾步往外走去。 皇帝也轉身,往精舍返去。走出去幾步路,忽然,身體微晃,若感暈眩,接著,再走幾步,便無聲無息地彎腰下去,慢慢地,人歪倒在地。 “陛下!” 楊在恩聽到身后異動,轉頭望見,大驚奔回,一邊扶住皇帝,一邊喊人。 殿內人立刻亂作一團。有人飛奔去往精舍,很快,啞監托著一只丹丸盤慌慌張張地趕到。 此時楊在恩已和幾名健壯宮監一道,將皇帝抬送入那日絮雨曾觀畫的小閣內,小心地臥放在坐床上。 皇帝眉頭緊皺,面色蠟黃,額上有冷汗滾滾而出。日常服侍用藥的啞監拈出一粒丹丸,楊在恩將皇帝身體稍稍扶高,往他腰背之后塞入靠墊,接著接過宮監遞上的溫水,正要送上去,好叫皇帝和水服藥,跟到小閣門外的絮雨再忍不住,沖進去,將啞監手中的那一顆丹丸奪走。 楊在恩和眾宮監見狀驚呆,紛紛轉頭,睜大眼睛看著她。 “不能再吃了!” “去叫太醫!” 宮監們這才反應過來,面面相覷,一動不動,仿佛不知該如何應對如此前所未有的場面。 此時,靠臥在坐床上的皇帝突然發出一道狀若壓抑著的含含糊糊的呻|吟之聲,隨即緩緩睜目,吃力地將目光聚盯在這突然現身的畫師身上。 絮雨已是不可能退回。她咬緊牙關,將自己方才奪來的丹丸緊緊地捏在掌中,捏得軟爛,人跪在了床前,忍著就要涌出的熱淚,深深地垂首下去。 “始皇尋仙,漢武求神,誰又曾修成正果得到永生?身體苦痛,當尋太醫用藥!” 小閣內的宮監聞言,驚恐萬分。 楊在恩從起初的錯愕里醒神后,目光只不停地在皇帝和跪地的絮雨之間轉來轉去,仿佛含帶幾分他平日不敢提及的希冀,并未上前強行阻攔。 然而此刻,當聽到她說出了這樣的話,他也因了極大的驚駭而徹底變了臉色。 他慌亂地看了眼床上那眼目半睜半閉似的皇帝,尖著嗓子叱道:“大膽!掌嘴!快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叫人將她拖出去。 她近旁的兩名宮監回神,慌忙上來,要左右架著她拖走人。 絮雨指著閣外那壁畫的方向道:“昭德皇后如今若還在的話,她絕不會坐視陛下諱疾忌醫,沉迷丹藥?!?/br> 眾人瑟瑟發抖了起來?;实劭粗睬暗倪@畫師,面容露出幾分怪異的表情,似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忽然,整個人若被一陣新涌出的痛苦給緊緊地攫住,一口氣喘不上來,頹然又閉上了眼。 “還等什么?還不去叫太醫!” 絮雨扭頭沖著楊在恩喊。 楊在恩看了看皇帝,沒反應。 請太醫本也是他向來的想法,只是皇帝此前不曾發話,他何敢抗命,沒想到今夜竟會出現如此轉機。此時他也顧不上這是皇帝默許還是皇帝乏力而無法出聲反對。 他擦一把額頭的冷汗,沖著一個宮監道:“快去傳太醫!快!” 宮監得話便飛奔而出。 很快,太醫署內值夜的兩名太醫聞訊趕至,以金針為皇帝止痛,又促其昏睡。隨后,在楊在恩的指揮下,許多人用一架軟輦將皇帝抬送回精舍。再連夜派人出宮,召齊已數月沒能見到皇帝之面的其余太醫,一并入宮會診,研究下藥。 下半夜,宮漏響過四更。 西殿變得空蕩蕩,所有人都走了,剩絮雨一人,若被遺忘。 精舍內不得傳召,她是進不去的。 也沒有那個必要了。 她終于也離開了這個地方,心神恍惚地回到她此前在神樞宮后的住處。 她沒有點燈,和衣坐在黑暗之中,膝上放著她扭握在一處的仍汗濕手心的雙手,等待天明。 忽然此時,耳中響起輕輕叩門之聲。 她的心跳了一下。頓了一頓,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過去,慢慢打開了門。 門外立著一道年輕男子的暗影。 是裴蕭元。 他今夜宿衛宮中。 “隨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br> “趙中芳應該就在那里?!?/br> 他稍稍靠近些絮雨,俯首耳語般說道。 第50章 出長安,往西北百里的方向,在山塬的深處,兩道山脊中央,一塊被稱為雙龍拱護的寶地之上,坐落著一座封土高聳的陵墓。 此便為先昭德皇后陵。早逝的昭德皇后,安寢在這座獨屬于她的占盡風水、規制宏大勘比帝陵的玄宮之中。 昨夜那滿天降下的霾霧尚未散盡,天空蒙著一層濃沉的蟹殼青的顏色。天沒亮,在黯淡的曉色里,一名身穿灰衣的老宮監自陵園的門內遲緩地走出。 他的手中持著一柄竹枝扎的掃帚,慢慢走到神道之上,清掃起昨夜被風卷來積在道上的枯枝和殘草。 萬籟此時依舊浸在昨夜的寂靜之中。幾只棲在近旁野枝上過夜的山鳥受驚,呼喇喇地振翅飛走,化作黑點,消失在了陵墓盡頭的山林里。 老宮監的身軀佝僂,眉發斑白,一張飽受苦難碾壓的臉上,布滿了道道沉默的皺紋,一條腿也有毛病,左右長短不齊,只能拖著殘腿跛蹩前行,行動并不方便。但這絲毫也不影響他做的事。 在清掃完陵門外那一條筆直的長長的神道后,天光漸亮,他又摘下腰上掛的拂塵,一瘸一拐地走向立在神道兩旁的高大的石翁仲,開始撣掃起落其背首之上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