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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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長都沒關系!” 他沉吟了下,“我便從當今圣人還是定王的時候講起吧?!?/br> “如今朝堂,以柳策業、王璋二宰最為得勢。王璋出自太皇太后一族,柳策業也是世家,更是太子舅父。但當今皇后柳氏,并非太子生母,而是姨母?!?/br> 圣人為定王時,初以關東世家柳家長女為妃,柳妃生有如今的太子李懋,后病故而亡。等到議繼妃的時候,柳家原本希望柳妃的一個堂妹續為定王妃,但定王另有屬意,女子便是后來的殷王妃。 殷父曾做過國子監祭酒,殷女貌極好,也不知是何等機緣,入定王之眼,定王傾慕,求到了老圣人的面前。 那個時候,老圣人已日漸衰老,對兒子們頗多防備。定王的這個請求應正合他心意,做主賜了婚事。 “據說殷王妃嫁定王時,年不過十七八,定王也正當英雄壯年,得殷王妃后,極是寵愛,入同行,出同車,眼里再無旁人,可謂神仙眷侶,后得一愛女,號簪星郡主。附近務本坊內有一女冠觀,名簪星觀,那地原本就是定王府,簪星之名,也是來自郡主。不止如此,我聽聞小郡主之所以以簪星為號,當年好像也是有個來歷的……” “這個不必說了,”絮雨打斷周鶴的話,“空陵是怎的一回事?” “這就要從葉鐘離開始說起了。葉鐘離號稱門徒遍布天下,但他真正收為弟子并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的,只有一人,那人名叫丁白崖?!?/br> 絮雨還是頭回聽到阿公有這樣一位親傳弟子,不禁一怔。 “丁白崖天資過人,文章詩畫,皆是不俗,卻因出身微寒,無家世傍身,來長安后,屢考科舉不中,最后心灰意冷,棄書而專畫。他天資本就聰穎,得葉鐘離悉心教導,數年后便名揚長安?!?/br> “葉鐘離當年畫完京洛長卷離開了長安,丁白崖卻沒走,成為之后最受矚目的宮廷畫師,參與各種宮宴,曾為上從太后下到王妃公主們的皇室女眷們作像?!?/br> “丁白崖豐神秀骨,瀟灑不羈,有魏晉風度,成名后,便得長安第一美男子之名,因他平常好穿白衣,人皆稱之白衣丁郎,傾慕他的女子無數。傳言當中甚至有不少高門貴女,為能求他作像,挖空心思,不惜一擲千金賄賂司宮臺的得勢閹人,好叫閹人為她們安排機會。他卻獨獨鐘情于定王妃,借他宮廷畫師的身份刻意接近,二人漸有私情,只是礙于身份,各自隱忍下來。后來恰逢變亂,給予天賜良機?!?/br> “據說京破前夕,太皇太后曾召殷王妃帶著小公主入宮一道預備西幸,她卻借機和丁白崖私逃,此后銷聲匿跡,再無二人的半點消息了。定王登基之后,這二人若是活著,自然更不會露面,或許如今正在天下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做了一對逍遙鴛鴦?!?/br> 絮雨聽得全身血液倒流,心頭一陣突突亂跳。 她也想起來了。 當年她隨阿娘入宮,確實見過一個生得秀朗如玉的年輕畫師。那畫師也為她和阿娘一道畫過像。記得阿娘很是喜歡,曾將那幅母女圖懸于寢堂。后來不知何故,阿耶好似不喜,畫像便被摘了。 “不可能的!我叫你給我說朝堂舊事,你卻給我講這些不知哪里聽來的謠言!”她忍不住出聲反駁。 周鶴嗤笑一聲。 “若以常理而論,確實不大可能。但當日天地傾覆,長安亂成一團,連皇帝都丟下子民逃了,人人性命危急,還有什么可顧忌的?那樣情狀之下,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你有沒看到過崇仁坊里那一處叫做社安廟的所在。變亂前,本是皇家為公主郡女舉辦婚禮的場合,平民不得擅入,何其高貴。京破后,幾十個消息滯后來不及逃走的皇室公主和駙馬躲進去避難,亂兵到來,jian殺公主,屠戮駙馬,他們的血流得滲出了門檻,將地面都染紅了?!?/br> “天都塌了,任他們的血統再如何高貴,又能如何,還不是如豬狗一樣任人宰割?不如和心頭人趁機走了,余生還能得個逍遙快意?!?/br> 絮雨神色勉強保持不動,手卻在袖下緊緊握拳,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周鶴繼續說道:“自然了,殷王妃有無私逃,是死是活,也不是我說了算的。但變亂平定后的起初那幾年里,朝堂之內,人皆知有此傳言。你道長安城內如今為何罕見葉鐘離早年曾繪下的壁畫?他的紙本絹本真跡,如今更是萬金難求。雖說叛軍確曾毀損一部分,包括他曾繪在永安殿內的長卷,但也不至于全部毀去。剩下皆是源于今上?!?/br> “在他登基之后,長安寺廟道觀紛紛有所動作,或用新畫覆蓋舊圖,或干脆予以鏟除。若非收到上命,誰會舍的毀掉那些真跡?如今只有青龍寺天王殿的南壁還存有一面他的壁畫。據說是因僧人實在舍不得,冒著生命危險在南壁墻前砌了整整一面新墻加以遮擋,這才僥幸留存至今。更不用說,那個時候,和丁白崖有過交往的宮廷畫師,都不知道被驅殺過多少個!” 他沒有說白,意思卻很清楚。那便是定王登基之初,因厭恨丁白崖而遷怒于葉鐘離,下令毀了葉鐘離的圖畫,并對那些和葉鐘離有過交往的畫師加以迫害。 “你說的未必作準?!?/br> 絮雨定了定神,不由地再次出聲辯解。 “倘若真如你所言,為何后來又不禁了?我聽聞為圣人萬壽而建的新殿堂內,甚至要復現當年葉鐘離曾作過的長卷!” 周鶴點頭:“你之所言固然不錯。但若換做你是圣人,你也會這么做。起初是盛怒之下的泄恨之舉。尋常人恐怕都不能忍受如此羞辱,何況天子之尊?但過后,便會想明白的。越是如此,豈不越坐實了那個傳言?這叫圣人臉面何存,情何以堪?況且葉鐘離的名聲實在太大,民間已然稱神。不是我冒犯天威,圣人縱然是天子,恐怕也難以長久打壓,不如順勢將當日丑事遮掩過去,如同什么都沒發生,昭告天下,昭德皇后當年乃是不幸喪命于叛軍之手,這才是帝王之道?!?/br> 絮雨一下沉默了。 “如此你當明白為何那是一座空陵了吧?如今這么多年過去,談及昭德皇后,民間人人都說,圣人為昭德皇后大造皇陵寄托哀思,雖陰陽兩隔,也難絕情分。天家夫婦情深至此地步,足為天下子民之典范,這難道不好嗎?” 周鶴說完這段舊事,見對方良久未再發話,笑道:“你怎的不說話了?可還有別的事情想要打聽的?” “宮中可有一個叫做趙中芳的內侍?” 絮雨緩緩抬目問道。 “趙中芳……” 周鶴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皺眉思索片刻,頷首。 “好像還有印象。圣人登基后,便是此人做了內侍丞。據說他早年是定王府的舊人,深受圣人器重,那時的袁值還不知道在哪里!后來卻不知何故,幾年后人忽然不見了,也不知去向哪里,是死是活。如今的司宮臺,已全是袁值的事了。這么多年過去,宮中還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恐怕也是不多了?!?/br> “對了,我記得此人單腿有疾,行路長短有別。倘若我沒記錯,應當就是你問的人?!?/br> 郊野里草木郁郁蒼蒼,野花遍地雜開,麗日耀目,暖風陣陣拂身而過,然而隨著周鶴這個曾歷過舊事的人的講述,絮雨卻覺全身如在嚴冬的冰井里浸過一樣,慢慢地冷了下去,到了最后,冷得她牙根仿佛都在絲絲地往外冒著寒氣。 “葉老弟,你怎的了?面色瞧著不大好,可是身體不適?” 耳邊傳來一道關切的呼喚聲。絮雨閃神,望見周鶴正用關切目光望著自己。她搖頭:“今日多謝周兄,我大長見識。我沒事了,該回了?!?/br> 她向周鶴微微頷首,往城里去,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轉頭,一字一字地道:“你說的那些,全部都是謠言和臆測?!?/br> 周鶴一怔,隨即哂笑:“那又如何?便是空xue之風,亦出自孔洞。何況那些說法,當日甚囂塵上,不是我周鶴憑空捏造?!?/br> 絮雨不再發聲,掉頭繼續前行。 “葉老弟,那方才我們說好的事……” 周鶴望了片刻前方那道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喊道。 “我記著?!?/br> 絮雨頭也未回地去了。 長安太大了,這一天,當絮雨終于回到永平坊的旅店時,暮鼓已是再一次地回蕩在大街小巷的上空,聲聲催人歸家。 她是走路回來的。并非搭不到返程的車,到西市后,就有很多便車可乘。她走路,走得雙腿近乎麻木,整個人筋疲力盡,仿佛這樣,就感覺不到那壓在她胸腔內的巨大塊壘所帶給她的近乎窒息般的痛苦之感。 臨走前她對周鶴一字一字說出的那一句話,又何嘗不是證給自己聽的。 她絕不相信,她的阿娘會在那個夜晚拋下她和阿耶,與一個年輕畫師私奔而去。 那個夜晚的后來,她曾多么地盼望她心中向來無所無能的父王能從天而降,救她脫離于那種她從未經歷過的恐怖。 趙中芳趕她走,她一邊哭,一邊回頭,看到了那些正在追來的人。漆黑的夜幕下,他們的臉孔隨著馬匹的疾馳在火杖的光中跳躍扭曲,其中一張,她曾見過。 有一點周鶴說得確實沒錯。她有一個比她大了將近十歲的同父異母兄長,他叫李懋。他的母家柳家常有人來王府探望他,來得最多的,便是李懋的姨母,亦如今的小柳后。 就在那一夜的前幾日,那女子再次登門,接走李懋,稱其母對他極是思念,想能見到外孫兒的面。 阿娘是繼母,但對李懋盡心盡力,平日對他的關注和照料絕不亞于對自己。然幼小的絮雨仍能感覺的到,李懋表面恭順,背著父王的時候,投向母妃和她目光里,總是帶了幾分無聲的厭惡。 火光中那張扭曲的臉,就是當日曾隨柳女來接走李懋的柳家護衛長。 那個夢魘的夜晚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她沒有死,回到了她出生的這座城。 她昔日的阿耶成了當今的圣人。 王太后變成太皇太后。 柳家那女兒成了皇后。 她同父異母的兄長是太子。 所有人都過得很好,比從前還要好。 惟有她的阿娘,那個世上最為美麗溫柔的女子,她似乎已經死去,曾是她愛郎的人為她建起一座浩大的陵寢,世人人人可見。 但她似乎又還活著,以一種最為屈辱的方式,活在人言當中。 至此她也終于明白,阿公這么多年一直在尋的人到底是誰。 他必定是知道這個傳言,才會如此執著,多年以來,一直想要找到那位他最為看重的背負著污名的親傳弟子,這就是他未了的心愿。在陪伴她定居了三年之后,阿公還是將她托付給了裴冀,不顧他的身體獨自離開,去了她不知的某個所在。 剛恢復記憶時,一度曾涌出的恨不能立刻去到阿耶面前告訴他自己回來了的沖動,蕩然無存。 趙中芳那一夜并未死去。他也和她一樣,僥幸活了下來,并在之后繼續服侍過阿耶數年。 那個時候,他不可能沒看到那一張臉,更不可能不知道對方是誰。 那張臉出現在那里,意味著什么,她都能想明白,趙中芳不會想不到。 絮雨的腦海里仿佛又浮現出一團燃燒在空中的火,務本坊坊門之外,那滿樹的石榴花。 趙中芳剛受了笞,趴在榻上不能動彈。她偷偷跑去看他,眼睛紅紅,滿心都是懊悔。 “唉,唉,都怪我,害你成了這樣。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他慌忙擺手。 “小郡主莫哭!奴一點兒也不痛!奴怎么會生小郡主的氣?小郡主沒事就是萬幸。小郡主快走吧,千萬莫要讓人看見你來這里!” 好巧不巧,恰好摘花的當晚,她因為頑皮,失足一腳跌進寢堂庭院前的水池里,喝了幾口臟水,受了點驚。她的阿耶命人連夜將池填了,事情本也過去了,卻不知是哪個多嘴,把趙中芳帶著小郡主摘了榴花的事也告到他的面前,他大怒,若非阿娘極力勸阻,她嚇得抱住阿耶的腿嚎啕大哭,加上趙中芳是侍奉他長大的伴當,怕是當場就要被打死了。 “你別怕,我已經求了阿娘,是她準許我來的。我給你帶了蜜糖。你吃?!?/br> 她從身上背著的一只飾以金箔花紋的小巧玲瓏的背包里掏出一塊蜜糖,送到了趙中芳的嘴邊。 蜜糖潔白如玉,是用上好的蔗汁和牛乳煎成的,還做成了小兔子的樣子,惹人喜愛。 趙中芳起先死活不吃,后來禁不住她的央求,咬了一小塊。 “好吃嗎?”她歪著頭問。 “好吃!” “我還有小貓,小魚,小狗,全都給你!你吃了快些好起來,再陪我玩!” 嘩地一聲,她將背包里的蜜糖全都倒了出來。 “王妃心善,小郡主你對奴也真好??!” 趙中芳的聲音哽咽,感激得快要哭了出來。 “你是我的趙伴當!永遠都是!” 小女孩用響亮的聲音嚷道。 趙中芳他如今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那個晚上,阿娘沒回,郭縱獨自回來,到底和他說了什么?那些追殺她的人,是否真的如她看到的那樣,是受了柳家某個人的派遣,目的又是為何? 還有,他究竟有沒有告訴皇帝,當年的那個夜晚,曾經都發生過什么樣的事? 絮雨回到旅店,人筋疲力盡。 正是一天當中最為忙亂的時刻,住客進進出出,兩個喝醉的客人因賭錢而扭打在了一起,高大娘一邊叱罵,一邊喊人分開醉漢,周圍人卻都在起哄。高大娘大怒,提了一桶水出來,朝那二人當頭潑了過去,這才將醉漢分開,忽然看到她進來,眼睛一亮。 “小郎君你可回了!昨晚一夜沒回,我道你不住我家了,去你房中看,東西又都沒有帶走,我以為你出意外,擔憂了一夜呢……” 絮雨恍若未聞,將高大娘的關切和一切的雜音都留在身后,自顧進屋,倒頭便睡。 閉目前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惟剩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