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思念
莊茹玫打開衛致的抽屜… “我其實很不齒這樣做,我這是在侵犯他隱私。但那幾年,我實在是太擔心他了。我作為母親,太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她拿出一個空白的牛皮筆記本,遞給江晚月。 其實里面什么都沒寫,只是夾了很多很多張…旅票。 a市—江南北京—江南江南——a市江南——北京 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座位,同一個目的地,從綠皮到高鐵,從高鐵到機票。 每年都有。 那瞬間的震動很難形容。江晚月也談不上感動。只是覺得不可思議。 懵。 順著這些旅票的日期和張數,還能推測,他什么時候去過江南,去過江南多少次。 他不是一向效率第一,做這些事,不浪費時間嗎? 那些車票都夾在這個沒有寫過一個字,泛舊的牛皮筆記本里。她順著頁面的縫隙,繼續打開。 他和…師祖的合照? 那張照片,是在她和師祖經常去寫生的湖邊,照片的背景,有師祖常用的釣魚的漁具。這個時期的他,她都沒見過… 這應該是…他上大學的時候? 他竟然會去拜訪師祖? 江晚月大腦宕機了,一片空白… 在往后翻幾頁,她的后脊都麻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是兩張帶著針孔的卡片微微泛黃…大學附近的奶茶店會有留言板,用圖釘扎在墻上,許多學生都會留言。如果不是偷窺他隱私,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寫過其中的一張。 看日期,那張她印象不深刻的,估摸是大二隨手寫的。 內容:掛我科的狗東西陽痿?。?! 江晚月愣了一會兒,笑了出來。 第二張她倒是印象深刻。是碩士畢業的時候寫的。 內容:江晚月是大畫家?。?! “這…” 只聽到莊茹玫緩緩道來:“你去江南的讀高三那年,他已經去北京上大學了…那時候,他還沒有放暑假,但是一年上頭不打一個電話回來的人,突然和我說,讓我和他輔導員打個電話請假?!?/br> …讓我們把時間拉回到衛致的那幾年… 江晚月,衛果和蕭諾他們仨是同一屆,都在樂美中學考場。衛致當時大一第二學期還沒結束,還有好幾場專業考試。 他六月七號結束了下午的考試之后的當晚,就做了最后一班北京飛a市的飛機回來了。 可是當時,江晚月并不在家,而是在樂美隔壁的旅館住。她本意也是避著衛致他們。章程芳沒有拒絕她,怕影響她考試心態。 衛致就這樣坐在樂美中學馬路對面的奶茶店“復習”期末考試三天。 江晚月考完就回江南了。衛致也回北京考期末了。 章程芳心疼衛致,想著等江晚月考完試,無論如何讓他們見一面??尚l致也走了。 衛致去機場那天,兩個mama一起送的,章程芳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孩子,你回來一趟不容易…”干嘛不見一面?下半句還沒出口…… “我回來拿書?!?/br> 狗都不信。 兩個mama心照不宣,都沒有拆穿他。 …… 大一寒假江晚月沒回來,直接回章程芳老家過年。大二寒假,江晚月剛上大一,她還是沒回a市過年,直接買票回了章程芳老家。 一年半,除了江晚月高考那幾天,衛致遠遠地在奶茶店落地窗前見了她,就再沒見過面。 她的消息,他都是從別人那里聽到。 大概所有人都以為,衛致已經忘掉江晚月這個人了。 沒有人知道衛致上大學后第一次江南的契機,因為根本沒人知道他去過。問衛致自己,他也說不出什么所以然??赡苤皇恰卵┝?? 肯定沒有因為雪想起她,他只是好奇江南有沒有雪,鬼使神差的一切,和那年雪夜車站一點關系都沒有。 那年北京下完最后一場雪。這場不知怎么就讓衛致不悅的雪,讓他曠了一周的課,買了張去江南車票。那個年代衛主任還是個窮學生,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江南的時候,已經是半夜。 江南沒有雪。 他在江南美院國畫系的布告欄課表上,看到了大一年級的馬哲公共課。 不知道她在哪個班,只是碰運氣,他穿著衛衣戴著口罩,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老師點名的時候,他聽見了江晚月的名字。 可那天,她沒有去上課…幫她喊到的是一個女孩。 等見到她,已經是他在江南的第三天了。那天,上的是中國美術史,她在。但是遲到了,她從后門溜進來的時候,就坐在他前兩排。 整個年級的大課有一百五十多人,他戴著口罩隱匿在人群里,大家都在看手機看閑書,沒有人關注他。 趕早八對她來說確實痛苦,她貓著身子偷吃了一個包子之后,倒頭就睡了。課上了多久,她睡了多久。衛致就這樣坐在后兩排,看她睡了一個半鐘。 下課之后,他靜靜跟著她。她也沒和別人結伴,回了宿舍。 他遠遠地看她進了宿舍之后,就回北京了。 …… 衛致沒有江晚月的微信。但他關注了江晚月的微博。 江晚月的微信沒人敢給他。江晚月的微博,是蕭諾告訴他的。 那年暑假,蕭諾來衛家玩,和衛果閑聊到江晚月的微博… 等人群散去后,他還是沒忍住,問了蕭諾江晚月的微博id。蕭諾當時驚訝的表情,讓衛致耳根子都紅了。他強忍著尷尬和自尊心受損的不適,還是要了。 直到那時蕭諾才知道,衛致確實裝得很好,但其實,沒有一個刻停止發癲。 蕭諾告訴了他。 他和蕭諾的對話最后一句,是他有些卑微的低聲道:“別讓她知道?!?/br> 蕭諾哪里看過這樣的衛致?除了點頭答應,她都不知道說什么。 那晚衛致抱著笨蛋,刷了她所有的微博。 大學之后第二次去江南。是大二暑假。 他在江南的青旅住了二十天。走了很多地方。他和家里說去旅游,沒說去哪。 他確是去旅游了。 他吃了她微博里說的“最好吃的小籠包”,走了她說“像巧克力香氣的惜別路”,在蘇堤花港觀魚,在滿是蚊子的夏天,在斷橋殘雪邊熱出一身汗,咬了一身包。 一個人劃船,看著腳尖踩腳跟的游客在涼亭扇風。沒有感受到許仙白蛇的愛情故事有多夢幻,只和她一樣覺得江南的夏天…熱得出奇。 蘇東坡騙了他,江南的夏天并沒有詞里寫得那么美,但是江晚月的微博沒騙他,西湖邊的蚊子真的很多。 他去了她總去的那家奶茶店,在一眾留言卡上,找到了她寫的那張,做了回“小偷”,買了杯她最愛喝的蛋糕珍珠奶茶,甜…齁了。 因為知道她去上??串嬚?,錯開可能碰面的機會,他去了張大為先生的藝廊。 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和她一樣喜歡曬網的大師,那天剛好去了藝廊。 他們遇到了。大師還記得他。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這句蘇公的詞,形容衛致和張大為的忘年之交,恰恰好。老頭拉著衛致一起去釣魚,帶著他吃了很多他常帶江晚月吃的淮揚菜。 以至于那次出行,從遇到張大師那天起,他倆幾乎都在一起。 陪他去釣魚,他才問:“你來找我們家那個瘋丫頭?” “我…只是來旅游?!?/br> “我打個電話讓她早點回來?” “別…”衛致有些慌。 張大師笑得爽朗:“小子!你臉皮太薄了!誰還沒年輕過…這追姑娘,就得死皮賴臉?!?/br> 衛致的眼里的哀傷一閃而逝:“她不會想見到我的。您別告訴她我來了…我只是…旅游?!?/br> “別扯犢子。就看不得你們這些嘰嘰歪歪的人!”老頭一臉不屑。 也不知道什么魔力,衛致把封存了好多年的心里話,全都和這個本應不算熟,卻熟得莫名其妙的老人,全都說了。 了解了前因后果,張大為的第一反應是敲了衛致腦門兒一下:“完犢子玩意兒!” “也罷,老頭寂寞,那瘋丫頭在學校的時間長,平時不常陪我。你讓她委屈了,補償到我身上也行~” 衛致呆了半晌,繼而眉眼明媚,笑出聲來:“好?!?/br> 他回a市的時候,老頭可舍不得他。讓他沒事兒就來江南陪他釣魚,作為交換,老頭尊重年輕人的心思,沒告訴江晚月,他來過這。 江晚月并不知道,衛致的美術鑒賞能力,一半因為她,一半則是因為張大為。自那以后,直到張大為去世的多年里,只要衛致到江南,一定會去拜訪他。 或是陪他釣魚,或是陪他下棋,或是散步閑聊。衛致和江晚月在不同時空,做著本該是親孫子要做的事——陪伴。 衛致對張大為,一腔真心,老人都看在眼里。 張大為凡去北京,定會聯系衛致。不為別的,衛致真的很上心,把老人照顧得很好。老頭總是拿衛致的精細和江晚月粗糙作對比。 “你要是嫁給那個瘋丫頭,我不知道多順心?!?/br> 他那句無心玩笑,讓衛致傻笑了好久。 老人過世前一年,他回過一趟a市,參加王鈺芬的葬禮。那最后一次出遠門,衛致全程都陪著,一如當年江晚月陪著他一樣。 也就是那次,他帶著衛致引薦了華國鋒之子,華嚴。那時候,他已經進體制內了。張大為的意圖不言而喻。一場因她而起的結緣,他與張老成了忘年交,本無所圖,但張老卻給他引薦了衛建業都搭不上的關系。 別人總以為,他在體制內的晉升速度快僅僅因為衛家和莊家。其實不是,連莊茹玫都意外,衛致和大名鼎鼎的華書記華嚴,有私交。 衛致不是鉆營的人,但他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遇。 張大為回江南前,給了他一枚戒指?;蛟S老人預感到了些什么,讓他好好存著,只說了句是聘禮。 那是衛致第一次沒有任何遲疑和拒絕的收下他的禮物。 …時間回溯… 江晚月看著張大為和衛致的合照,半晌回不過神。抽屜的右側角落有一個戒指盒,她拿起,打開… 眼淚奪眶而出。 原來那戒指,是一對兒,男戒竟然在衛致這里… 自己也陷入了回憶。 師祖過世前一年,總打電話讓她去陪他。那次飯后,她陪著他散步,他從懷里掏出了一模一樣的戒指盒,給她:“老頭給你的嫁妝?!?/br> “發癲。我哪來的人嫁?不要!你自己留著玩?!彼睦锊皇娣?,怎么都感覺這死老頭一副再說臨終遺言,命不久矣的樣子。 “我老婆的!”老頭敲了敲她腦門兒。 “給你孫子孫媳婦!”她忍著眼淚。她心里清楚,老頭那段時間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我老婆的東西給那敗家玩意兒去賭!你只怕是想我死不瞑目!”他氣得直咳嗽。 她只得收下:“我拿就是了!兇什么!” 這么多年,衛致從來沒有和她說過,他竟然私藏著師祖爺的戒指… ……時間回溯…… 至于第二張卡片的故事。在江晚月的碩士畢業拍畢業照那天結束后,和同班的同學一起買奶茶的間隙隨手寫的。 當時衛致已經工作了,請假去了她的畢業典禮。 遠遠地看著她笑容燦爛地把碩士帽扔到天上。 一前一后,進了那家奶茶店。買了一杯和她一模一樣的蛋糕珍珠奶茶,也依舊,齁著了,也依舊,做了小偷,拿走了她的卡片。 …… 他情緒開始不對勁,從她走以后就開始了。 只是越到后面越嚴重。一開始只是不開心,他習以為常,他本就不是多開心幸福的一個人??珊髞碛悬c麻煩,宿舍門不想出,課也不想上,考試都不太想去。 要不是花芏理聽了衛致舍友和她說了衛致的情況,從人大過來拉著他去考試,估計大四第一學期,別說保研,畢業都麻煩。 衛致不是那種會苦難敘述的人。一般人很難察覺到他開心或者不開心,因為他開不開心,就都那樣。對誰都止于禮,對誰都溫和淺笑,對誰都疏離淡然。衛致大學時期也沒什么多要好的朋友,但同學之間的關系,也都和睦。其它幾個舍友都打成一片,他總是不怎么融入他們。 雖然不融入,但是也不算太疏離。舍友對他的評價都是,看著很好相處,其實也好相處,但是…說不上來的,又覺得,好像…也不太算好相處,大概是,不能造次。 衛致失眠很厲害。這是舍友們都知道的事。他是個老煙槍,半夜經常在陽臺抽煙。 追他的女人不少,他也都是很有禮貌的,有人告白,他說謝謝,但要微信,他說沒有。那些女孩送他的禮物,他基本不收。后來林灣來了,她一副“正宮娘娘”的姿態出現在政法大學,勸退了很多追他的女孩。 舍友八卦問林灣,他一句解釋都沒有。等大家以為他害羞,一時得意忘形,開了他和林灣的玩笑,他就冷著臉吐了一句:“和她不熟?!?/br> 大家猜他女朋友是花芏理,他卻一本正經的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br> 直到舍友無意看到他錢包里的校服合照(諾諾拍的那張)… 才知道…衛致有女朋友。 那次大家八卦… “這你女朋友嗎?穿著校服,是你高中同學吧??!真不愧是你啊衛致,這姑娘好漂亮,有股子說不出的氣質!穿著校服頂著童顏就自帶一股子風情。高中生就這么有女人味了~好特別?!?/br> “嗯?!彼f嗯…但是眉宇間明顯不悅,明顯不喜歡別人評論他“女朋友”。 “哇!你真有女朋友!就說嘛!我怎么從來沒看你們在宿舍打過電話!也沒看她來找過你!” 衛致雙眸一空:“她在江南上大學,太遠了,我去找她就好?!?/br> 可是從衛致本科到碩士畢業,他們都沒看到衛致那個傳說中的女朋友。因為那張照片,后面也不見了。 八卦的舍友們推測過,是不是就是大四那段時間分得手。因為大四的衛致,狀態出奇的差。已經到了是個路人看了都覺得不對勁的程度。也沒人敢去問他。要不是花芏理也在北京上大學,那會的衛致可能會廢掉。 也就是那時候花芏理逼著衛致去找的心理醫生。 衛致倒是不以為然,還和花芏理玩笑道:“現代人嘛…哪有精神正常的?!?/br> 花芏理氣得只想像江晚月一樣揍他一頓才好:“都重度了,還開玩笑!” 那段時間花芏理有空就來衛致學校找他?;ㄜ独懋斎恢佬l致的心病源頭,可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勸… 有時候花芏理也想,讓他哭一個才好,但是他也不哭,有啥想的也不說。問他就笑笑。 “我心情不好又不關別人的事。我自己可以消化?!?/br> “你消化個屁!” 后來花芏理實在沒辦法了,想了個損招兒。給江晚月打了個電話,閑聊日常的,錄了音,結束后,把錄音文件發給衛致了。 她是確保了沒聊什么不能給衛致聽得東西。 其實就是些江晚月的日常。吐槽要考英語,吐槽英語培訓機構的老師傻逼,吐槽大三了課還那么多…還有就是一些她美院的瓜,哪個老師和哪個學生搞師生戀啊,哪個女的劈腿男的做ppt曝光啊什么之類的。 聊了一個多小時。 她發過去的時候,衛致沒回。 隔了一天,他才說…謝謝。 花芏理看了那兩個字,心里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 至于衛致那邊…什么聽了心上人的聲音流眼淚到天明?什么久違的她的聲音終于入耳的喜悅…這些偶像劇感天動地的情節都沒有。 他很淡定,僅僅只是把錄音文件保存下來,當催眠音樂聽,因為,好像,確實…有點助眠。 起碼,比醫生開的那些能睡覺的藥管用。 除了失眠和不開心之外,衛致的日子其實還算好過。 機械的做事,機械的呼吸,有沒有江晚月,他也都是這么過的。 衛致很小就明白人生本就沒意義這件事。不過因為遇到江晚月,意外獲得了一種叫做從“愛情”的新奇體驗,這種和幸??鞓窉煦^的東西,他渴望、沉溺、想要永恒,不過是動物貪心本能罷了…沒有如愿,是人生常態,沒什么好稀奇。 前后區別簡單概括,遇見江晚月之前的機械生活,沒有失眠過。離開江晚月之后的機械生活,沒有睡好過。僅此而已。 衛致的表達其實很輕。他絕不是那種會寫出“醒來覺得甚是愛你”這種話的人。 他也不會去刻意深化他有多想多愛江晚月這件事。起碼在江晚月不在他世界的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是這樣。他和江晚月在自我欺騙這件事上,都很有天分。 去江南,只當是旅游,只當是錢多,只當是和張老情誼難得。 做夢當然是會夢到她的。夢而已,誰都會做夢。 醉酒時可能會神志不清一下,但他,很少醉酒。如果不是神志不清,又怎么會燒掉那張照片? 如果有人問衛致思念是什么,衛致絕對說不出什么痛徹心扉潸然淚下,能類比詩詞歌賦的美句,只當他文筆不好吧,他不想去捕捉放大那些細微感受,不想去正視情緒痛苦,更不想具象關于江晚月的任何。 他面對所謂思念的態度是:忽略,遺忘,最好是…什么都不存在。 和呼吸共存的煎熬,沒人會不想擺脫掉。 他經歷一個很長的過渡期,節點就是那個最難受的大四,那是他對江晚月最無感的一段時間。 如果不是花芏理發來的錄音,他真的好像不覺得這個世界有江晚月這個人。 到第二學期保碩期,很多事情都要忙,忙起來倒是什么事兒都沒有了,睡不著就吃藥。其它,也都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