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李靈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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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庭燎中火光輕曳。 整座宮城燈火通明。 銀甲禁衛手持長戟,戍守在天子寢殿階前。今夜肅穆的宮城,有無數人屏息凝神,只等丹鳳門前一則傳報。 “朕這身穿戴究竟如何?” “大家乃是真龍天子,哪怕是凡間俗物,粗衣麻布也絕對不能折損天顏分毫,何況這身非凡的常服。奴婢若沒記錯,這可是靈玉姑娘離宮前為陛下置辦的,天下再沒有比靈玉姑娘更加蘭心蕙質之人?!?/br> 李顯總算露出一點笑顏:“楊守忠,你溜須拍馬的功夫見長不少?!?/br> “奴婢字字肺腑?!?/br> 楊守忠跪在鋪地的織錦上,才說罷,便見天子衣擺掠過。 “jiejie為何還沒到?!?/br> 李顯兀自念著,雙手攥緊,踱過幾步,突然對外高聲吩咐,“命人再去丹鳳門前探看?!币凰埠笥值?,“罷了,不必去,朕要親自去迎?!?/br> “大家!大家!” 楊守忠從地上爬起來,碎步追出去。 等到心焦難耐的天子已經快步寢殿,禁衛見狀,隨即跟上,一眾人烏泱泱下到階下,楊守忠腳下抹油似的追上去,唰唰唰下階。 好不容易奔到天子面前,撲通跪地。 他機靈,知道跪斜兩分。 “大家不可啊,外頭更深露重,有損龍體不說,靈玉姑娘吩咐過,不讓興師動眾,大家也應允了她。而今又到宮門口相迎,只怕靈玉姑娘見到未必歡喜?!?/br> 李顯頓住。 宮燈的暖光籠罩他朗朗如月的面孔,雙眉微蹙,眼里流露的情緒像個無措的敗者,全然不似臨朝時威嚴人君模樣。 果然,一說靈玉姑娘不高興比什么都管用。 楊守忠暗暗松口氣。 “你說的是,jiejie不喜歡興師動眾?!?/br> 李顯懊喪。 “還不快去丹鳳門前看著,一有消息立刻來回話?!睏钍刂肄D臉,對身后趕來的小黃門低聲吩咐,接著跪伏在地,將腦袋重重磕下,“奴婢斗膽,還請大家移步殿內。算算腳程,蓮溪寺到宮中少不得一個時辰,快了快了,靈玉姑娘想必就快到了?!?/br> 夜風琳瑯。 李顯望著夜空,天上群星閃爍,一如他簌簌抖動的心跳。 兩年了,他等過多少個日夜。 此時多一刻,多一瞬的等待,對他來說都是剖心的煎熬。 “膳房預備了靈玉姑娘愛吃的蓮花酥,大家還未嘗過呢,不知甜是不甜。除了大家您,旁人哪里知道靈玉姑娘的口味喜好?!睏钍刂页没鹛聿?。 終于說動李顯。 “朕即刻去嘗?!?/br> 環佩叮嚀,蘭麝馥郁,勁松一般的少年順勢轉身,登上長階。 禁衛、護衛、提燈宮女、隨侍黃門烏泱泱一群人像被峽灣扼攔的急江,一個大轉彎,調轉方向,跟著天子拾階而上。 熟悉的聲音正是此時響起。 “陛下?!?/br> 風聲低昂。 清泠泠的女聲忽而響起。 少年站在白玉階上,猛地回頭。 眼底情緒便如細雪見到驕陽,轉瞬化成一泓溫柔的水流。 “jiejie?” 李顯停頓一瞬,發覺不是夢,渾身血液沸騰起來。 “jiejie——!”他又喚,喜形于色,毫不掩飾,任誰都看得出來,天子在這一刻有多么歡愉。 他撥開一道道人墻,匆忙步下長階,完全不看腳下阻礙。 險些沒將楊守忠當場嚇死。 “大家擔、擔心哪?!?/br> 天子過處,眾人跪伏。 他像一道風似的奔來。 無畏地奔向她。 每邁出一步,眉眼間的暖意便燒高一分。靈玉除下兜帽,身后嘩啦啦跪倒一片,她抬眸,少年已經近在眼前,吁吁氣喘,面容因為激動而潮紅。 “jiejie不必行禮!” 他伸手,托住她雙臂。 身軀無意識地緊貼上來,順勢撫上她的手心,將指尖握住。 動作輕柔,仿佛在用合并的手掌吻弄她指尖。 “夜里風大,一路上冷不冷?” 靈玉可以聞到他衣袖間飄出的內府香氣,融合了沉香、龍腦、麝香、薄荷,莊重而雍容。 面前的少年不再是昔年為一個饅頭,癱軟在地,任人宰割的羔羊。 登基后的兩年里更是身量見長許多。 從前只在靈玉胸口,而今是靈玉只在他胸口,見他還需微微仰面。 “奴婢已至,還請陛下信守承諾,放主持回寺?!?/br> “jiejie不是奴婢?!崩铒@攏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小心翼翼詢問,“……jiejie在生顯的氣嗎?顯只是請主持進宮講解佛經,并未苛待?!?/br> 靈玉無話。 她不說話,也就顯得格外疏離。 緇衣透出佛家的旃檀香,飄渺如世外。 仿佛遙遠的佛國短暫地降臨在屙金溺玉的俗世中,隨時可能消失不見。 他不安。 眸光開始搖曳,眼尾那枚淚痣就像懸著一滴淚,望著眉眼沉靜的女尼,頭也不回喊道:“楊守忠何在!” 楊守忠忙膝行幾步:“奴婢在?!?/br> “備車馬,開宮門,調一隊人馬,護送老主持回蓮溪寺?!?/br> “喏?!?/br> 身邊立即碎步急動。 沒人敢慢半分。 直到將靈玉迎入內殿,李顯懸著的一顆心還是沒能落地。 非但天子,滿殿近侍也是一樣的忐忑。 這些人無一不是她一手提拔、調教出來的,就連內監總管楊守忠也是從前靈玉的心腹。 一干人等對她可以說是又敬又懼。 敬她是因為東宮老人皆知,沒有李靈玉多年經營,舍生忘死,太子絕不可能登臨大寶。 懼她也是因為她的苦心經營,舍身忘死。 兩年前先帝駕崩,前腳才咽氣,齊王不知從哪里收到的消息,后腳立刻帶兵闖宮,說是奉遺詔緝拿太子李顯。 先帝厭惡太子,又生不出第二個兒子,與同胞齊王情意甚篤,這口頭上的遺詔極有可能是真的。 禁軍統領們猶豫。 但更多的是根本沒有緩過神來。 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場變故,該怎么站隊。 更別說響應東宮。 知道這群人沒用,靈玉當機立斷,讓人守住李顯,而她帶五百東宮衛率親自阻擊。 二者狹路相逢春華門宮道。 齊王氣勢囂張,羞辱太子李顯天生惡命,不配為人君。 王公大臣們都在觀望。 先帝暴病而死,遺詔都沒有留下,一個是從來沒被正眼瞧過的太子,一個是先帝的親弟弟,叔侄倆搶皇位,他們只等搶出結果來,再投誠,誰都不敢在這節骨眼上貿然表明立場。 最多和和稀泥,說幾句好聽的勸架。 根本于事無用。 “齊王矯詔,意圖謀害儲君,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奉太子之命,于此告知諸位,梟逆賊齊王首級者,晉三級,加封關內侯!斬叛軍十人,百人,千人,一律論功行賞!” 這話出自靈玉口中。 她立在馬上,抽刀。 話一落地,東宮衛率當即呼呵如山,騎兵摧馬沖鋒,簡直殺紅了眼。 一個個以一當十,手起刀落。 殺伐聲一直到傍晚才停歇。 那天,春華門宮道上血流成河,尸首相枕。 這場突變的結局是靈玉身受三箭,而齊王被擒,就地格殺斬首。 看見從靈玉身體里拔除的三枚箭鏃,李顯震怒,他下令,命人將齊王首級放置在金盤上,全程參與百官對他的勸進迎立。 整個過程面對一顆灰撲撲的死人腦袋,真把滿朝文武嚇壞了。 體弱一點的,已經君前失儀嘔了出來。 李顯倒是鎮定自若。 雍容文雅,沒有一絲破綻。 反而讓百官更加膽寒。 就在所有人以為李靈玉一定會被封為皇后時,她竟離宮剃度出家,削發為尼。 那天,冕旒袞服還沒來得及脫下,天子快馬去追,趕到蓮溪寺看到一地烏發,當即扶門吐血,昏了過去。 醒來之后伏在靈玉膝上悲泣。 哭著追問:“為什么啊,jiejie從此不要顯了嗎?” ————— “大家”是唐對皇帝的敬稱,跟宋“官家”一樣,這篇中借用了,希望大家看到大家不要覺得奇怪。 另外太監(男)對皇帝自稱奴婢,所以咱們守忠哥不是性別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