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言語是春風,也是刀刃
李春雷抱著蕭緩,走在昏暗的小巷子里,步伐緩慢而又堅定。 蕭緩軟軟地靠在他的懷里,用手指輕輕地撓著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仿佛在向他撒嬌。 “醒了?” “嗯!” “那自己下來走?!?/br> 她一頭扎進他的懷里,雙手緊緊摟抱住他的脖子,聲音酥酥軟軟的,“再抱抱!” 呼出的氣息,透過單薄的T恤,黏在他的胸口,燙燙的,讓他的心莫名躁動起來,不禁加快了腳步。 臨到小院門口,他的步子又驟然慢了下來。低低的嗓音貼著她的頭頂纏繞下來,撩撥得人耳尖發麻發燙。 “現在可以下來了吧?” 蕭緩依依不舍地離開他的懷抱,從包里掏出鑰匙打開院門,兩扇木門被輕輕地推開,發出吱呀一聲。 她回過頭來,直勾勾地盯著他,眼里滿是挽留之情,“進來坐坐?” 他垂下眼瞼拒絕,“不了,我該回去了?!?/br> 她收回視線,有些失望道,“那我送送你吧?!?/br> “不用,我的車就停在巷口?!?/br> 蕭緩咬了咬唇,默默轉身,“砰”的一聲,兩扇木門被狠狠地闔上。 李春雷的喉結滾動了兩下,垂落在身側的手慢慢握緊,一言不發地看著那道門好久,隨后轉身離去。 沒曾想剛走出幾步,身后的木門又發出吱呀一聲,他回頭,只見女孩扒在門框上,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李春雷,你能不能陪陪我?” 這是他第一次踏進她的屋子,循著鋪石小路而行,穿過綠意盎然的小小庭院,來到門廳。房屋呈方形,有較深的前廊,庭院里栽種著各種花卉、兩棵果實累累的桔子樹和一棵茂盛的梧桐樹,打掃得十分干凈。 蕭緩打開燈,室內霎時鋪滿溫和的燈光,清新的淺綠色調,搭配納維亞風格的家具和裝飾品,顯得舒適又溫馨。 李春雷站在門口隨意掃了一圈,“換鞋嗎?” “額…家里沒有備男士拖鞋,我的鞋你可能穿不下?!?/br> 他彎腰脫下鞋,整齊的擺放在門口,穿著襪子從她面前走過,坐到淺綠色的絨布沙發上。瞬間,整個客廳變得逼仄起來。 蕭緩沖進廚房,一陣乒乒乓乓之后,端來一杯果汁,一盤洗凈的圣女果,還有一盤零食,像足了一只獻殷勤的小蜜蜂。 他瞟了一眼零食,各式各樣的辣條,不由微微蹙起眉頭。 她拘謹的扯了扯身上的工作服,“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換一身衣服?!迸R到房門口又補充一句,“別走,很快就回來?!?/br> 她從衣柜里拿出平日里穿的居家服,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換成一件吊帶蕾絲裙。 李春雷端起果汁,嘗了一口,芒果味的。他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就著室內的燈光看著庭院里的景致,忽而心生“悠然小院夏生香,靜謐梧云蔭暖陽”。 這里的一切都美好得…很不真實。 蕭緩快速沖洗掉身上的酒氣和倦意,套上裙子走了出來。皎潔的月光透過大玻璃窗灑落進來,給男人身上覆蓋了一層清輝。他低垂著頭,渾身透著股拒人千里的淡漠。 他驀然回頭,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清楚地看見他的眼里頓了下,而后冷然的神色褪去,現出淺淺淡淡的笑意。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來,旖旎春光在淺藍色的吊帶睡裙下時隱時現,肌膚白里透紅,頭發濕漉漉的貼在身后,空氣中飄散開梔子花的香氣。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然后停留在她的頭上,“先把頭發吹干?!?/br> “好,你幫我吹!” 蕭緩微低著頭,雙手抱膝,乖巧的坐在地毯上。 李春雷拿著吹風機坐在沙發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插進她的發絲間,伴著一陣陣熱風,撩撥起絲絲縷縷的柔情蜜意。 “我又喝酒了!” 他手上動作不停,聲音帶著一絲戲謔,“還醉得像只爛泥蟹?!?/br> 她嘟起粉嫩的嘴,小聲辯解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是得意忘形了?!?/br> 他埋頭低笑,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脖子上,“所以你的原形是一只螃蟹?” 她只覺脖頸處癢癢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臉頰也開始發燙。 “還是一只煮熟了的螃蟹!” “你…你才是煮熟的螃蟹!”她不甘勢弱,原句奉還。 沉默好一陣,像是終于忍不住了,他莫名笑出了聲,肩膀微顫,胸膛也隨之起伏。 蕭緩轉過身,目光定在他唇邊的酒窩,繼續往上,對上他的眉眼。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從前的那個少年,心里翻涌出又甜蜜又酸澀的滋味,不由咧嘴一笑,“真好!我很慶幸回到了這里,不僅遇到了小胖、小英,還有你。一切看起來都變了,一切又好像沒變??傊?,我現在很開心很滿足!” 李春雷從沙發上移下來,挨著她坐在地毯上。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一個小小的她。透過這個影子,她仿佛看到了生活在B市的自己。 在那個繁華大都市里,她沒有朋友,一個人租房子生活,平日里總是形單影只,即使和同事在休息的時候閑聊,她也只是扮演話很少的聆聽者。 她經常性的失眠,依靠寫日記、喝酒、看低俗小說,來擺脫生活的煩悶、無趣和孤獨。她曾經無數次在日記里寫道,“孤獨伴隨著我,無處不在?!?/br> 也許每個人都有一個習慣,而她的習慣便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深深的想念一個人。 蕭緩撕開一包辣條,遞給李春雷,“嘗一嘗,我的最愛!” 他一臉嫌棄,“垃圾食品?!?/br> 蕭緩頗為認同的點點頭,“它就像沼澤,一旦陷進去,就難以自拔?!闭Z罷便將一整包辣條倒進自己嘴里,鼓起腮幫子,嚼啊嚼。 “你還記得桃娃子嗎?” 他點點頭。 “聽說他現在是黃安中學的老師!真沒想到,當年那個吊兒郎當嬉皮笑臉的小痞子居然成了教書育人的教師!”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br> “那你還記得小芳嗎?村里有位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 她不覺輕輕哼唱起來…… 嘀嗒,嘀嗒,時針從十點走到一點。疲倦的月亮躲進了云層,只留下幾顆星子放哨。 李春雷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腿。不知不覺間,茶幾上的水果和零食一掃而空,就連他喝過的那杯果汁也進了她的五臟六腑。而此時,吃飽喝足的她靠在他的肩上,睡著了。 他躡手躡腳地起身,將她抱回床上。 目光劃過她卷翹的睫毛,高挺而不失小巧的鼻子,最后停留在櫻桃般紅潤的嘴唇。 慢慢地,他俯身,吻上了她的唇,輕輕舔了一下,殘留著芒果汁的味道。他的眼眸中泛起水霧,湊到她的耳邊,輕聲道,“晚安!” 第二天早上,蕭緩醒來,發現屋子里除了她空無一人。一夜間,他仿佛融入了空氣,消失無蹤了。 “砰砰砰”,一陣敲門聲打亂了她的心緒,肯定是李春雷出門買早餐回來了。她隨手穿上一件針織開衫,興致沖沖的跑去開門。 “吱呀”一聲,只見一臉疲乏的李珍梅站在門外。 “媽?!”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還知道我是你媽!”李珍梅瞪了她一眼,徑自走向屋內。 “你怎么租了間這么偏僻的房子,害我找半天?!?/br> “還好吧,走出巷子就熱鬧了?!彼觳缴锨?,接過母親手里的行李,支支吾吾著問道,“媽,你怎么來了?” 李珍梅邁著優雅的步子,細細打量著這間房屋?!盎貋磉@么久,都不見你回趟家,我只好來看你啊?!?/br> 蕭緩訕笑一聲,解釋道,“過幾天就是國慶節了,我是打算回去看望您和劉叔叔的?!?/br> 李珍梅略一遲疑,半帶輕笑,“那幾天沒空,你劉叔叔報了個旅游團,我們準備出去走走?!?/br> “哦,那也挺好的!” 看了一圈,李珍梅的神色間流露出滿意之色,仿若無意的問道,“你上次說這套房子的租金是多少錢來著?” “三千!” “一年?” “一個月…” “什么?”李珍梅驀地轉身,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熬瓦@小縣城,還是犄角旮旯縫里的一套老舊的小平房,居然要三千塊錢一個月?是我聽錯了還是你被騙了?” “媽,您沒聽錯,我也沒有被騙。這套房子位于縣城中心,還是帶院子的獨門獨戶,得要這個價錢?!?/br> “合著你那一點工資都上繳給房東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放著G市的好工作好生活不要,非要跑回來受這個苦?!?/br> 蕭緩進廚房倒了一杯水,遞到母親手里,然后輕聲嘟囔,“在G市還不是把工資上繳給房東?!?/br> “你可以回家住啊,反正小石的房間空著也是空著?!?/br> 她隨口反駁,“那不是我的家?!?/br> “嘭~”,李珍梅將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怒目圓瞪,“蕭緩,你就非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當年你爸一走了之,把你跟小石丟給我,要不是有你劉叔叔的幫襯,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里,僅靠我一個婦道之家,能把你們姐弟倆撫養成人?” 蕭緩一言不發,臉上的神情淡漠麻木。又是這樣,跟母親說不到幾句話就會發生口角,她每次舊事重提,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 自她讀高二那一年,父親徹底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家里斷了主要的經濟來源。她體諒母親賺錢不易,除了學費,從來不曾主動開口找她要過一分錢。那時,她以中考狀元的身份進入平陽高中,獲得的兩千塊錢的入學獎金,便是她高中三年的全部生活費。 大學四年,她申請助學貸款,爭取獲得每學期的獎學金,做過家教、發過傳單,三伏酷暑站在超市門口促銷酸奶、寒冬臘月站在餐廳門口當迎賓員……即便母親從來沒有關心過她身上有沒有錢、錢是否夠用,逢年過節她都會從自己省吃儉用的生活費里拿出一部分出來,買一件禮物送給母親。大二那一年,李珍梅曾花四千塊錢給她買了一臺方正牌的電腦,在她心里,那就是一筆債,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債。 她永遠都不會告訴自己的母親,高中時期,剪短發的原因是用不起洗發水;最討厭的食物是土豆,因為食堂里的土豆絲便宜又實惠,她吃了整整兩年;即便是酷熱的夏天,她也得穿著厚重的校服外套,那幾件洗到發黃的少女內衣,已然裹不住她的俏麗。 在李珍梅的眼里,沉默便是無聲的反抗?!澳悻F在翅膀硬了,想飛了是不是?當媽的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蕭緩只覺胸腔里翻騰倒海,她攥緊拳頭,一開口便止不住冷嘲熱諷,“你管過我嗎?在老家你管田管地管小石,進了城你管掙錢管戀愛…” “啪”,清脆的巴掌聲在寧靜的早晨顯得異常響亮,李珍梅悲憤交加,指著她怒罵,“你個白眼狼,跟你爸一樣,吃里扒外。我養你就是為了讓你氣死我嗎?滾,老娘不稀罕,都滾,滾得越遠越好!” 蕭緩耳邊一陣轟鳴,臉上火辣辣的疼,她強忍住眼淚,憤然轉身離去。 身后爆發出李珍梅崩潰大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