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探監
蕭緩隨同家人將外公的遺體送回了林云村。炊煙裊裊,雞鳴狗叫,沒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沒有燈紅酒綠的鬧市,一切平靜祥和。她站在村口,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竟恍若隔世,分明離開也不過月余。 燒倒頭紙、報喪、破孝、入殮、請廚、搭靈棚、吊唁、破土、摔老盆、路祭、安葬…在這個層林盡染的秋日里,外公如同一片落葉般入土為安了。 喪事辦得很是隆重,連續五天大擺了二三十桌酒席,請了鼓樂隊,搭了戲臺子,日夜不停的奏樂演出,吊者大悅。在這場薄養厚葬的丑劇中,蕭緩渾渾噩噩的跟著父母忙前忙后,如同一個牽線玩偶。 白事宴已經開席,前院后院已是座無虛席,賓客滿堂。鄉里鄉親擠擠嚢囊,聊著家長里短,這邊一聲吆喝,那邊一陣喧嘩,熱鬧喜慶的氛圍不像是在送別一位與世長辭的老人。 “聽說程有金那群禍害的案子已經判刑了?!” “判得好!他們人多勢眾,平日在村里仗勢欺人,無惡不作,該!” “可憐了憨子,為人忠厚老實,膽小如鼠,從不惹事生非,卻落了個妻亡子散的下場!” “狼若回頭,不是報恩便是報仇!那程有金一貫欺壓老實人,咱們敢怒不敢言,憨子他幺兒站出來懲惡揚善,替咱們出了一口惡氣!” “狼?我看是狗吧,會叫的狗不咬人,會咬人的狗不叫。那雷子也忒心狠手辣,我聽說不僅縱火燒了程有金的場子,還偷襲毆打他手下的一眾兄弟,更可怕的是將程有金血淋淋的一截舌頭,直接丟在他堂弟面前,嚇得那孩子屁滾尿流的跑去派出所自首?!?/br> “你這是吃豬rou念佛經!他雷子也不過是以牙還牙,最后不也去了派出所自首?” …… 蕭緩默默聽完墻角,然后顛了顛手里的托盤,繼續上菜。這幾天聽著四面八方的閑言碎語,她大致也能把整件事拼湊得七七八八。只見她把手里端的一盤鹵豬蹄,重重擱在那個吃豬rou念佛經的人面前,濃厚的湯汁蕩出來,濺到那人的衣襟上。 “呀!你這妮子咋個上菜呢?” 蕭緩垂下眼睛,毫無歉意的道歉,“不好意思,手滑了?!?/br> 對于李春雷的所作所為,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只是心里頭隱隱的疼。 是夜,蕭緩挑揀了一些李燕兒喜歡的菜品,裝了滿滿一桶保溫壺。此時,村東頭燈火輝煌、人聲鼎沸,村西頭黑燈瞎火、四下無人。她站在李春雷家門口徘徊不前,心里頭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抬頭望著夜空中皎潔的圓月,它好像也在無聲指責她當初的意氣用事。 這時,“吱呀”一聲,大門被打開了。蕭緩一看到站在門后的李憨子,心里的愧疚感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泛濫,她眼里噙滿了淚水,嘴巴緊閉著,半晌說不出話。 李憨子沉寂的眼睛在蕭緩臉上巡視了一番,慢慢現出神采,嘴巴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只是額頭和嘴角兩旁深深的皺紋里漸漸蓄滿了笑意。 蕭緩張大嘴急于解釋什么,似乎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漸漸低下頭,輕輕地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李憨子搖了搖頭,一邊“啊啊”回應她,一邊將她讓進屋里。 蕭緩感到心里的那塊大石頭被移開了,她綻放出一抹明媚的微笑,揚了揚手里的保溫桶,“憨伯,我給您和燕兒姐帶了美味佳肴哦!” 走進堂屋,她把吃食放在桌上,指了指李燕兒的房間,輕聲問道,“憨伯,我能進去看看燕兒姐么?” 李憨子笑著點點頭,替她打起女兒房間的門簾,然后拉了一下墻根的燈線,霎時一室昏黃。只見李燕兒屈膝抱坐在床角,睜著一雙霧蒙蒙的大眼睛。 這是自那夜事發后,蕭緩頭一次看到李燕兒。她更瘦更白了,兩眼呆滯無神,形容憔悴,一副病態,長長的頭發被剪成了齊耳短發,顯得一張臉更小。 蕭緩眼角濕潤,微微向前挪動了一步,輕聲問,“燕兒姐,你還認得我么?” 李燕兒茫然的看著她,眼神空洞,仿佛迷失在遙遠的地方。 蕭緩兀自笑了笑,接著說,“我挑了你最愛吃的飯菜,要不要趁熱嘗一嘗?” 李燕兒的面孔依舊呆板而平淡,好似聽不見她說的話。 蕭緩忍下心頭酸澀,退出房門,暗自深呼吸,然后提起沉甸甸的保溫壺再次返回房間。這次,她笑意盎然的坐到李燕兒身旁,打開壺蓋,頓時香氣四溢。 李燕兒像是才回過神,眼里漸漸涌進歡喜的光,她動作略顯笨拙的往前探出身體,將頭湊近保溫壺,用力嗅了嗅,然后像個孩子一樣咧開嘴笑了,一對小酒窩若隱若現。 第二天,公雞才打鳴,蕭緩便輕輕掩上房門,消失在輕薄的晨霧中。 黃安縣的看守所位于八里渠鄉豆莊子集村465號。蕭緩捏著一張紙,那是從村長那里討要來的看守所地址。她一路上邊走邊問,打聽了好久,終于找到了這個偏遠的地方。 蕭緩圍著看守所的高墻外繞啊繞,繞啊繞…一臉迷茫。直到日上三竿,在看守所的大門外,她鼓足勇氣上前對獄警說,她想看看李春雷。 獄警翻完手中的名單薄,然后拒絕了她,“犯罪嫌疑人被關押進看守所,在判決之前,只有辯護律師可以見?!?/br> “那請問什么時候出判決結果?” “一般自首的判決時間是兩到三個月?!?/br> “哦,謝謝!”蕭緩紅著眼睛彎腰致謝。 獄警對這個在看守所外面逗留了小半天的年輕女孩感到好奇,不由問道,“李春雷是你什么人?” 蕭緩想了想,小聲回答,“我們是一個村兒的,一起長大的朋友!” “哦,青梅竹馬!”獄警面帶笑意,“朋友身份探監的話,還要出具身份證、當地村委會證明,另外,規定的探監日是在工作日哦?!?/br> 見女孩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獄警笑意更深,“你說你,一個小丫頭,啥也沒弄清楚,就一頭霧水的找過來,該說勇氣可嘉還是暴虎馮河呢?” “我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一心只想來看看他,沒想到…謝謝警官!下次我一定做好萬足準備再來?!?/br> “快回去吧,不要讓家里人擔心!” 蕭緩點點頭,轉身離開的時候,又回首,正午的陽光照在破敗的城墻上,鐵門散發著森森的寒光,但是看守所上方的天空很藍,偶爾有幾只小鳥飛過。 這里并非暗無天日,還有希望與光。 辦理完外公的喪事,親朋好友各自散去,蕭緩也跟著父母回了G市。 一回到城里,蕭漢民便收拾行李動身前往云南,李珍梅攜著一對子女去火車站送行。蕭緩只知道劉志軍重視父親,把云南的相關業務全權交給他打理,卻并不知道父親在那邊具體辦理什么業務。母親在他們面前也只字不提,卻常常感恩劉志軍給了她和孩子們不一樣的人生。 時光荏苒,蕭緩很快適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環境,雖然她心里抗拒一切,像迷途的幽靈被困在寂靜的城市邊緣。 冬天的村野是寒冷的,荒涼的,蕭緩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雪地里。她討厭冬天,身冷心更冷,想來這是她第三次瞞著家人,請假偷偷跑回來,但愿這一次不再是白跑一趟。寒風凜冽,她下意識裹緊身上的棉襖。 進了看守所,密密麻麻一片人,排隊提交資料,核實身份…在等待期間,蕭緩不停想象著李春雷變成什么樣子,吃得好不好?是胖是瘦?穿的囚服是薄是厚?…或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約過了兩個小時,她終于獲得了探視資格。 在森嚴的探監室里,蕭緩垂頭坐在椅子上,滿臉通紅,雙手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手心冒著冷汗。突然一道影子攏住了暗自緊張的她,蕭緩抬頭,便看見李春雷正站在自己面前。 隔著特制的玻璃,他瘦了,頭發剪得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短,穿著單薄的囚服。蕭緩直勾勾的盯著他愣了幾秒鐘,直到李春雷坐下來,唇角漾出一抹溫柔的笑容,深邃的眼眸滿含寵溺,睫毛微微顫抖。 兩人各自拿起話筒,卻一時相視無言。想念的思緒,無法通過鐵欄和話筒傳遞。他的微笑,讓她心都碎了。 “你…還好嗎?”探望時間有限,她不能浪費一分一秒。 “挺好的!” “那就好!我來之前去看過憨伯和燕兒姐,他們也挺好的,你不要擔心!” “嗯,我不擔心!” “在里面吃得飽嗎?我也沒啥經驗,只帶了一些耐于儲存的食物。你想吃什么?下次我再帶給你!” “緩緩,還記得我曾經在信里對你說的一句話么?” “哪一句?你說了不少話呢!” “風是自由的,我希望你也是!”李春雷停頓了一下,“以后不要來了,放下這里的一切,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吧!” “你是什么意思?”她眨著眼,嗓音低啞,霧氣逐漸在眼底凝成水。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從我實施報復的那一刻起,就變得跟他們一樣…”他微微張著嘴,眼里閃爍著淚光,卻強不肯讓眼淚流下來。 “不一樣!他們是地痞流氓是罪有應得。你只是做了你能做的…這事兒要是擱我身上,我要是有你這般能力,也會這么干,真的!”她迅速否認,不自覺地伸展衣袖抹了抹眼淚,眼里帶著執拗和倔強的光。 “其實路有很多條,我卻走了最便捷的那條路。我累了,不想繼續在艱難的路上磕磕絆絆的前行。我想逃離那個家,逃避現實,在這里,我過得很安寧!”舉頭望天,他臉色慘白,繼續殘忍的說,“只要看到你,我便一直困在過去,令人窒息?!?/br> 冷意像海水席卷了她,蕭緩放下話筒,用雙臂環抱住自己,試圖抵抗徹骨的寒冷。她低著頭,輕輕啜泣。 默默注視著她,李春雷緊緊握住雙拳,然后毫不留戀的起身離開,只是轉身的一剎那,一顆顆豆大的淚珠沿著臉頰無聲墜落。 蕭緩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看守所出來的,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突然抱住一棵樹,大聲哭起來,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