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自斷心脈
老頭不敢耽誤時間,快速言明當時情況:“有個瘸腿老道士把她抓走了,就在鬼街門口。那老道士拿了很邪乎的繩子,我不敢靠近,只敢遠遠跟著……” 還沒說完,老頭發現徐云書臉上頓時失去血色,他想安慰:“道長,你先別急……” 徐云書第一次沒禮貌地打斷,從滯澀的喉嚨里找回自己的聲音:“在、哪?” 他沒發覺,自己在抖,連說兩個字都無法連貫。 老頭說了個位置,“他rou身回到了那破屋里,我沒敢久留,趕緊來您這報信?!?/br> 徐云書匆忙道了個謝,即刻去往老頭說的那個荒村。 他完全不知曉宋明義何時盯上的阿星,更不敢想象他會如何對待阿星。 燦爛陽光覆滿他周身,無法暖化任何一寸肌膚。 徐云書心亂如麻,腦中只有一字,快。 再快。 要快一點找到她。 往常半小時的下山路,硬生生讓他在七八分鐘跑完。 他攔車,司機被大冬天還滿頭大汗的年輕人嚇了一跳。徐云書報了地點,轉去賬上所有余錢。 司機“哎喲”一聲:“小伙子,你這、我們過年也沒漲這么多價?!?/br> “師傅……求你快一點?!?/br> “再快也不能闖紅燈啊?!彼緳C看他一眼,年輕人臉色慘白,雙眸痛苦地盯著讀秒的紅燈,像是快要無法呼吸。 “你別急你別急?!彼s緊踩下油門,“我馬上給你送到?!?/br> 徐云書狠掐一下大腿,意識清醒幾分。 他是接受正統道教知識的道士,沒有人告訴過他煉一只鬼需要多久,他只聽長輩們提起煉鬼時鬼所要經受的慘烈折磨,因而他們不能剝奪鬼生的權利。 徐云書怕極了,怕她痛,怕她等不到他,怕她遭遇非人虐待。 最怕他會失去她。 “師傅……求你再快一點……”徐云書無助求喚。 他真的不能再等了。 多一秒都是熬煎。 司機開到荒村,不知徐云書要找的是哪一間,停下來問他,身邊人已奪門而出。他喊著說要把余錢轉還給他,年輕人已沒了蹤影。 老頭說宋明義的屋前有破竹竿,徐云書在村里一路狂奔,遠遠看見那根竹竿。 他三步并作兩步疾奔而去。 屋門緊閉,隱約有女子呼吸傳出。徐云書想都沒想,抬腳猛地踹開。 木屋狼藉又破亂,那一腳帶起了一陣灰塵,他在灰暗塵沙中看清了里面景象。 一堆雜亂的書旁,阿星被綁了手腳,身前放了符。 她處于昏迷狀態,頭發凌亂,臉上一塊淤傷,衣服有撕扯打斗的痕跡。 而在她身側,宋明義正閉著眼對一個開了口的葫蘆念念有詞。 徐云書眼神冷肅,眉峰壓下,周身寒意頃襲滿整屋。他直直朝那端坐的老道士揮拳,明明身體抖得不行,拳頭卻分外堅定不移。 靜坐的宋明義驀地睜眼,從身后取來拐杖抗他的拳。 那拐早已被他煉化成法器,于他人而言有千斤重。徐云書手腕受到重擊,被迫換了方向。 宋明義輕笑道:“年輕人,誰教你如此毛毛躁躁用拳的?” 道士善用法器符文,不善近戰。但徐云書出來得急,連張符紙都沒帶。 他并不和宋明義打嘴仗,即便赤手空拳亦不畏懼。 徐云書面無表情撐著那千斤重的拐而起,握住兩端往膝上一頂,木拐對半斷裂。 “你……” 宋明義語聲未了,徐云書迅速將那葫蘆口關緊。 煉鬼中斷,宋明義大怒,念咒向徐云書身上引鬼火。 濃重陰氣聚成烏熱的鬼火,鬼火又招來陣陣陰雷。一時間,黑云壓頂,荒村塵沙四起,鳥獸飛竄。 一旁昏迷的阿星似也受到干擾,緊緊蹙起眉,發出低低的呻吟。 以陽壽為籌碼引的幽冥鬼火充滿了仇怨,徐云書被灼得四肢疼痛,如猛獸撕咬。 但他現在已失去知覺,感受不到任何苦痛,硬是扛著這鉆心的鬼火站立而起。 他的目光透過烈烈火光望向虛弱的阿星,心在滴血。 明明中午還在甜甜地對他笑,說著愛他的情話,現在卻坐在如此骯臟不堪的地方,成為邪惡之人無辜的犧牲品。 她得有多疼。 徐云書心里憋著一口氣,任由那鬼火燃燒,他像地獄里被焚的棺材般駭人,死死睨著宋明義。 瞬時,有道陰雷劈下。 徐云書擰身躲過那雷,眼角捕捉到一物,即刻撲去。 徐云書奪過宋明義將畫的符紙,咬破指尖,以血做筆,在劇痛下憑著本能勾出血跡圖案。 宋明義憤而念咒,卻被他用帶血的符紙強硬塞住了嘴。 鬼火頃刻滅去,雷也不見蹤影,日光重現,塵沙靜落。 徐云書膝蓋重重抵上老頭殘破的身體,他不斗法,全以力量壓制。宋明義胸口一沉,噴出一口血,想拿法器卻被擒住手,想念咒卻發不出聲,蒼老的雙目勃然怒視他。 “師叔?!毙煸茣人粤藥茁?,用嘶啞的嗓音說,“我叫您一聲師叔,是看在師父的面子上??扇舭⑿浅隽耸隆?/br> 他看了眼阿星臉頰的淤傷,寒聲道:“我不會像師父那樣放了您?!?/br> “怎么?你想殺了我?”宋明義眼底露出癲狂的笑。 “她身上的繩只有我解的了,你大可以威脅我試試?!?/br> 徐云書不會威脅人,說不來狠話,更不嗜暴力。 他是個對鬼都很溫柔的小道士。 可宋明義傷了阿星,他注視著老道猙獰丑陋的面孔,膝蓋猛地下壓,朝他臉上狠狠打了一拳。 他松散褶皺的皮rou瞬間高腫不已,浮現一大塊淤青。宋明義胸骨斷了一根,因那拳而猛烈咳嗽,從口中吐出一顆帶血的牙。 徐云書垂眸冷冷看他:“師叔,你綁得她很難受?!?/br> 宋明義痛苦地發出叫聲,沒想到徐云書會直接動手。 體內斷裂的骨頭如尖刀磨著他的rou,他挺不了胸,動不了身,如砧板上待宰的魚rou。 冷汗涔涔流下,宋明義額頭青筋跳起,低喘著氣向徐云書求饒:“你且松手,我替她解綁?!?/br> 兩人此時皆是血rou之軀,青天白日下觸不到鬼魂,要解綁必須先離魂。 離魂便是將自身rou體交到對方手上處置,是極其危險的行為,因為rou身一旦被毀,魂便徹底成了陰魂,再回不去陽間。 考慮到這一層,徐云書微微松了力道。 宋明義不動聲色咬下齒間含著的禁藥,混合著口中血液吞下。趁徐云書松懈之際,他突然暴起,也不知哪來的力推開了徐云書。 劇烈動作帶動全身血脈爆裂,宋明義噴出一口鮮血,卻仍不停下,猛然間撲到了阿星身上。 徐云書大驚,緊隨其后撲了過去,可慢了一秒,那老頭已強行將阿星送進了軀體之中。 陽人的確觸摸不到鬼魂,可宋明義詭計多端,他和徐云書體質相同,身體中皆能承載兩個魂魄,只要他把阿星裝進身體,便能自由隨心地控制這外來的鬼魂。 “哈哈哈哈哈?!彼贿呅?,一邊流著鮮血,瘋狂得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徐云書厲呵一聲,一把掐住宋明義脖頸,將他從地上拖拽起來,咬牙道:“把她放出來?!?/br> 脖頸受到桎梏,宋明義難以呼吸,可依舊在笑,一字一頓問:“你敢殺我嗎?要不要、我讓你看看她現在的狀況?” 阿星渾身發疼,驀地驚醒。 她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黑洞洞的,散發著尸體的惡臭。 她想要捂住口鼻嘔吐,卻發現手腳都被綁起。意識回歸,四肢無盡的痛也傳達到大腦。 阿星的身體像是從高樓上墜落,摔得血rou模糊,再重新拼湊起來那般疼痛。她冷汗直流,手腳止不住地發抖。 低低哭叫:“好痛……” 忽地,耳邊傳來徐云書的怒喝:“我叫你放她出來!” 徐云書這一拳又要打下,宋明義硬生生將阿星拽出去頂包。 只見老頭獰笑的臉轉為驚懼不定的恐慌,嘴里喊道:“徐云書,我好痛、好痛,嗚嗚……” 徐云書的手霎時僵在空中,隨后垂下,“阿星……” 他叫不到她,宋明義又出來了。 宋明義的身體和徐云書的完全不同,徐云書的體內是溫暖舒適的小房間,宋明義的是逼仄惡心的污水溝。 阿星被丟回臭水溝中瑟瑟發抖,眼淚直流。 想要掙扎,發現越動,身上繩子縛得越緊。 身上到處是勒痕,甚而衣服也快破裂。 意識又開始流失,她聽不到徐云書說話,低嗚著:“徐云書,我好痛……” 阿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她只是高高興興想去鬼市買件漂亮衣服穿給心上人看,為什么有討厭的老道士要抓她走,她做錯了什么。 “徐云書,嗚嗚……” 徐云書看見宋明義眼里掉出淚水,那眸光中的晶瑩刺痛了他的心,他恨死自己的紕漏,更恨不得在他身體里的是自己。 阿星的魂那么弱小,進了老道士的身體,便只能任他支配,就算宋明義想殺了她也輕而易舉。 宋明義暫且舍不得殺這癡鬼,但他必須要讓年輕道士為他的沖動付出代價。 沒了拐,他殘破的身軀甚至站也站不起,只能躺在滿是污泥的地上。 可宋明義知道,現在主動權在自己手中。 他再次露出瘋癲的笑,用血rou模糊的嘴說:“你既叫我一聲師叔,我們也算叔侄一場?;蛟S你跪下向我磕頭認錯,我能好心原諒你,放了她,然后咱們兩不相欠?!?/br> 黃昏將至,荒村里唯一留下的那戶人家開始做飯。 屋頂升起青灰色的炊煙,風一吹,那煙飄向渺遠的天空。 徐云書連咳幾聲,斂眸不語。 他看不見阿星,但能感受到她此時備受煎熬,生不如死。 她在流眼淚,她在叫他的名字,向他求救。 他沒有好好保護她…… 喉間涌起腥味,徐云書吐出一口瘀血。 他憎恨自己的無能,不能替她承受這些痛苦,更恨自己不能就這么殺了宋明義。 風沙入眼,他雙眸泛起水光,“你放了她,我與她交換?!?/br> 老道士搖搖頭:“我要你作甚?” 宋明義又要將阿星所在的區域縮小,提醒:“再等下去,她可不一定撐得住了?!?/br> 徐云書驟然卸了力,彎膝,毫無猶豫跪地。 膝蓋撞到泥地的瞬間,發出沉悶響聲,又揚起一陣塵。 “哈哈哈,這就對了?!彼蚊髁x挑起嘴角,再優秀的年輕道士亦要折膝于他跟前。他擺出長輩架子:“你是我師侄,我能受你這一跪?!?/br> 徐云書聽不見他的話,眼開始發酸。他什么都不管,他只想要她的阿星。 只要阿星能回來,他做什么都可以。 徐云書低低道:“請師叔、高抬貴手?!?/br> 宋明義得意洋洋,拖拽阿星出來,阿星驚恐地看到跪在地上的徐云書,他干凈的頭發觸到泥地板,沾上無盡黃沙,身上衣服帶著觸目驚心的血跡。 阿星哭著想要扶他,被宋明義死死制著力量。 “徐云書,我不痛了,我不痛了……”阿星嗚嗚喊道,“你不要跪這個臭道士,我不準你跪,你起來……” “你為什么流血了,嗚嗚……徐云書,我真的不痛了……” “你起來……” “癡兒就是癡兒?!彼蚊髁x一腳踹阿星回角落。 徐云書沒有跪過滅鬼師,也并不認為自己跪的是宋明義。他在跪阿星,向她懺悔自己犯下的過錯。 單純的徐云書玩不過宋明義,這老道士又盯著他那雙和自己一樣的淺瞳嘖嘖搖頭:“我看你這雙眼睛礙眼,你自戳雙目,我必將把那女鬼還你?!?/br> “修道者不打誑語,我說到做到?!?/br> “臭道士你閉嘴吧!”阿星在他身體里喊叫,“徐云書,你不要聽他的話,他說的都是假話,他才不會信守承諾?!?/br> “就算他守諾,你也不許戳自己眼睛?!?/br> 阿星疼得快不行了,身體快要不屬于自己,喊聲一次比一次小。 說一句,就要喘幾口氣。 她又流出了眼淚。 她不懂,他們為什么走到了這一步。 為什么討厭的人不能去死,為什么要傷害他的小道士。 她最心愛的小道士,她那溫潤如玉的小道士,她漂亮又善良的小道士,怎么能受到這種屈辱。 他為她創造了一個浪漫的童話世界,給她一個溫暖的家,讓她真正感受到有人疼有人愛的滋味。 他是她的全部。 為什么要傷害他…… 阿星無法接受。 那老頭說她是癡鬼,是最關鍵的藥引。她不懂什么是癡鬼,但隱約明白,禍從自身而起。 阿星不想看見徐云書因為自己而受脅迫,也不想讓他受委屈,都怪她自己傻傻被抓,才害得徐云書也受苦。 阿星寧愿死,也不想他再受辱,也絕不讓老頭長生計劃得逞。 阿星已痛得淚眼模糊,她哭著說:“徐云書,你放棄我吧,沒關系的?!?/br> 她不知道徐云書能不能聽見,像是自言自語般反復道:“我已經被很多人放棄過了,早就習慣了。真的,沒關系的?!?/br> “你不要愛我了,你去愛別人吧。山下不是有小姑娘喜歡你嗎,你去找一個和你一樣的人,不要再找鬼了……” “你放棄我吧,徐云書……”阿星眼淚不停地流,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弱,“但……我永遠愛你?!?/br> 話落,她驅動渾身鬼力,自行斷了心脈。 她體會過被愛的感覺了。 她無怨無悔。 用她一條爛命,換他健康平安,很值。 只是,吃不到他做的蛋糕了…… 她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 阿星一直哭,一直哭,腦中頻閃過往日畫面,全是有關他的記憶。 第一次見到他,他好溫柔地請她出來,可是她那時候很討厭男人,還踹了他一腳。他不但沒有責怪她,還請她去他屋子里喝茶。他怎么這么善良。 之后,她強吻他,他臉紅得比晚霞還好看,一邊生氣,一邊提醒她天亮。她竟然碰到一個沒談過戀愛的年輕男人,多么不可思議。 他給她取名字,帶她聽演唱會,幫她找記憶,問她愿不愿意和他和清云山。阿星當然愿意,她早就喜歡他了。 他們在雪中接吻,后來在床上。 她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第一次和他雙修,為什么有人連zuoai都可以這么溫柔。 他真的從來都不生氣,無論她有多么煩人,都好脾氣地哄著她。她離家出走一次,他甚至都哭了。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好愛他。 這日,是難得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是正月初一。 阿星消散在臭水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