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缺人
亓官跳下頹敗的墻,從無人小巷竄回一處雕梁畫棟的宅子,庭院奇大,青石磚墻襁褓將二層緑瓦紅樓裹在其中。 “主子,我回來了?!彼爸?,興沖沖跑上樓。 一扇棍子窗下,男子單手托著泛黃的書卷。 約是剛洗完頭,長發披散,微光透進來,烏黑的長發像錦緞一樣閃著柔輝。 他側身坐,只看到一個直挺白潤的鼻尖,輕音朗然道:“怎么樣?” “見著了,年紀不大,邋里邋遢的,說是進城之前讓人給搶了,現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br> 男子沉穩道:“真從京城來的?” “這不知道?!必凉贀狭藫项^,“不過我看著不像?!?/br> “怎么不像?” “您沒見著這縣令有多粗糙,跟街上二混子似的,說話也流里流氣,那個畢良算是會哄人的吧,在這個新縣令眼前,一點勁兒都沒用上,他好像根本不吃這套?!?/br> “他來幾天了?” 亓官掰手指一數,“今天第四天?!?/br> “都干什么了?” 這亓官可有得說了,“其實什么都沒干,還忙得不輕。白天睡覺犯懶,夜里起來看看兔子,嘗了一口大醬,又點蠟燭進了菜窖,在院里起火,煮了個什么白菜湯?!?/br> 男子合上書,確實與之前的縣令有所不同,僅聽描述,一個閑散懶惰的縣太爺躍入腦海。 “就這些?” “就這些?!必凉儆趾鋈幌肫?,“半夜還找兔子聊過天,問它們市價多少,活的值錢,還是剝了皮值錢,您說這不是神經病么?” / 眨眼間,屠云來北襄郡已經十天了,她吩咐的匾終于架好,鼓也修好,縣衙勉強有個縣衙的樣子。 大清早,畢良按照吩咐,攜子把菜窖里的菜都搬出來,爛的裝筐里扔掉,好的還放回去。 “爹,咋少了一顆白菜呢?” “怎么可能,是不是沒拿出來?” 畢小堡絕口否認,“不可能,我都找遍了,剩下的都是胡蘿卜和番薯?!?/br> “那能去哪了?讓地蟲給吃了?”畢良郁悶。 這時北屋的門開了。屠云兩手捏著紙的兩角,對著上面的墨跡吹了吹。 “大人,您這是?” “沒事,給縣衙招兩個捕快兩個衙役,一個師爺,平時看家護院,打掃打掃衛生什么的?!?/br> 粗劣的白紙上,黑墨走若疾風,潦草中有帶著幾分瀟灑恣意的氣魄。 不過字漂亮沒有什么用,主要是內容令畢良如鯁在喉,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大人,這估計不行?!彼竦?。 “字兒不行還是紙不行?” “當然不是,您的筆鋒剛勁有力,揮灑如風?!?/br> 他捏一把汗,不知為什么,伺候這么多縣令他都游刃有余,反而對這個年紀輕輕的縣令有些提心吊膽,實在摸不著脾氣。 “屁話先收起來,先說點實話?!?/br> “哦”,畢良說:“您這給的俸祿也太低了,凡是有點身手的練家子,或者肚子里有點墨水的,都看不上?!?/br> “這還看不上?我的俸祿一個月才二十兩,都給他們開二兩銀子一個月了還不夠?” “大人說的哪里話,您不是還有上頭發補的,茶、酒、炭、鹽,還有差役、衣糧、伙食這些補貼么?” 除了二十兩俸祿,應該還有四十多兩銀子,這個帳他記得清清楚楚。 屠云笑了,合著在這里等著她呢,這分明是要明目張膽拔羊毛啊。 “那從前的縣令給您多少俸祿?” 畢良不好意思將兩根手指一搭。 “十兩?”屠云吃了一大驚,“您能點石成金?” 畢良搖頭。 “您能口吐蓮花?” 還是搖頭。 “那您是廟里請來能驅邪避難?” 畢良赧然,老臉有點掛不住,“從前縣衙也有缺職,屬下身兼數職,所以就拿的多了點?!?/br> “這是多拿嗎?您這是憋著壞想造反,干脆我的位置給你做好不好?” “不敢,冤枉啊大人?!?/br> 畢良的心被鬧得突突直跳,這個小祖宗真是惹不起。 屠云調整呼吸,“過去的夢就讓他隨風揚了吧,錯了就要及時改正。從今兒起我當家做主了,你的俸祿四兩,不然就把你的兔子、菜窖、大醬缸全搬走?!?/br> “大人,您這是讓屬下沒法活啊,我上有老下有...” “要投河自盡您請趁早,千萬別等著河里解凍,就這時候跳下去最好,游不上來,死的透?!?/br> 屠云說完,將告示貼在衙門側墻上。 正好看到不遠處有個賣饅頭的攤子,剛睡醒沒吃飯,肚子已經叫好半天了。 她走過去,對老板娘說:“兩個饅頭?!?/br> 老板娘高興包好兩個,“一共四個銅板,您拿好?!?/br> “四個?”屠云驚了,這在京城也就倆銅板,怎么到了西襄郡就翻了兩番? 她摸著干癟的口袋,貧窮使她頭一沉,“那我不要了?!?/br> 門口,畢小堡坐在臺階上朝屠云咯咯發笑,啃了一口甜絲絲的胡蘿卜,說:“怎么樣,傻了吧弼馬溫?!?/br> 他也就嘲笑了這么一句,屠云直接把胡蘿卜奪過來,從屁股掰掉一半,剩余遞還回去。 “你...你竟然搶小孩吃的,無恥?!?/br> 屠云悠然自得,坐在臺階上,皺眉疑問,“你們北襄的東西,一直都這么貴么?” “對啊?!碑呅”ふf:“北襄在邊塞,什么東西都供應不到這里,又經過層層關卡,所以到了我們這,所有東西身價都蹭蹭上漲?!?/br> “這樣啊?!边@個她還真沒想過,之前在江南,那邊可什么都不缺?!翱墒俏疫M城的時候,家家戶戶不都挺富有的嗎?” 畢小堡搖頭晃腦,小手在空中比比劃劃,“這條街上都是商鋪,他們背后老板才都是有錢人?!?/br> “比如呢?” “比如東街殷家,他們家什么生意都做,什么布莊、染坊、酒樓、茶館...富得流油,還是北襄商幫的總頭。一共兩個兒子,大兒子還在京城做官?!?/br> “那二兒子呢?” 畢小堡一改侃侃而談的態度,變得敷衍了事,“那個啊,就是個紈绔子弟,養了一條狗,比人活得都金貴?!?/br> 正說著,街上傳來車轱轆聲,畢小堡轉頭一看,抬手控訴,“就是他?!?/br> 屠云移目看去,風風火火的馬車正朝這邊奔來,財氣不凡。 這哪是馬車啊,三匹魁梧大馬在前面“噠噠”狂奔,車子鎏金鑲玉,跟公主游街的車攆不分高低,富貴的讓她腿軟。 馬車停了,恰好就在縣衙門口。 車里伸出一只戴玉扳指的俊手,紅鑲邊的衣袖上沾有幾縷白色纖毛,粗略判斷應該來自于狗。 車夫接過手里的紅色請帖,走到屠云面前,捏著嗓子說:“這是殷家給縣令的請帖,麻煩務必轉交給縣令?!?/br> 果然是有錢人家的狗,說話如此強硬又不客氣,年紀輕輕眼睛就不用了,她就那么像下人嗎? 她接下請帖的那一刻,狗奴才又坐上馬車,“駕——”一聲,這股銅臭風就刮走了,縣衙前空空如也。 小堡問:“寫的什么?” 屠云打開一看,“說是有個新酒館開張,誠邀我去品嘗?!?/br> “???”畢小堡嘴巴張大,深表同情又幸災樂禍,“你慘了,看來全都知道你上任了?!?/br> “身為一方鄉紳,還沒拜會我這個縣令就想讓我先去給他送禮,臉皮厚得頂人?!?/br> “那你去么?” 屠云背手回院,“為什么不去,在縣衙這幾天,我都快餓死了,你家的白菜一股餿味,估計是年前埋太久了?!?/br> “是你偷了我家白菜?!彼桓弊€正著的模樣。 “你見過在自己家偷東西的嗎?我可連院子都沒出?!?/br> 嘴皮一向很溜的畢小堡突然無言以對,“你怎么這樣,你還是不是縣令?!?/br> “早知道這個縣令這么苦逼,我寧愿在家捧臭腳也不來這兒?!遍e得沒事干了。 “你...你你...這好歹是個官兒啊?!?/br> 屠云散漫道:“弼馬溫還有三千萬天馬逗樂子,兩個伺候他的馬倌,我只有你老爹,還成天想著瞇我俸祿?!?/br> 內憂外患??! 畢良拎著半筐爛菜往外走,剛好聽見兩人對話,臉色一陣難看,畢恭畢敬讓路,請屠云先過。 “畢先生,回去梳洗梳洗,明兒跟我一起喝酒去?!?/br> “去殷家酒館?”畢良欣喜,這可是露臉的好機會,又躊躇道:“那...咱們準備什么禮呢?” “這簡單,一顆白菜?!?/br> “什么?這不合適吧?!碑吜己畹貏裾f:“殷家大家大戶,新酒館開業,必定邀請了很多商戶員外,一顆白菜,是不是太寒酸了?!?/br> “寒酸嗎?他們縣令就吃的這個,我都把自己口糧從牙縫里摳出來給他了,還想怎么樣?” 畢良凝噎,連個笑容都擠不出來。 瞧他這樣,去了估計也是給她念經,屠云果斷放棄,攬過畢小堡,“要不你去?” 畢小堡神采奕奕,“好啊,我給你挑個又大又好看的白菜?!?/br> “孺子可教,有吾兒時風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