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
錢繆其實早就看夠雪了。 多倫多總是下雪,他這么一個冬天出生、喜歡下雪的人,待了兩年多也受不了了。 又濕又冷,還封路。上學的時候語文試卷里的閱讀題,經常會說用天氣場景渲染氣氛,表達了作者的“XX之情”,錢繆向來不屑,覺得全是胡扯。 對他來說,無論是下雨還是下雪,只會讓他比天上有大太陽的時候更開心,直到去了加拿大錢繆才明白,哦,原來,白皚皚的一片真的會讓人痛苦又茫然。 很普通的一天,錢繆照舊在醫院陪了爺爺之后開車回家吃晚飯。地上滑,一路上已經看到不少車因為積雪,輪胎陷進去動不了了。好在錢繆開的是一輛換了雪胎的四驅車,沒有這種困擾,可他仍舊開得小心。 進入居民區之后很安靜,各家自掃門前雪,院外站著一個男人,錢繆眼睛瞇了瞇,停了車,窗子降下來探出頭。 “干嘛呢?大冷天兒的?!?/br> 他多大人了,總不用家長站在外面眼巴巴等他回家吧? 錢知洲沒說話,從前面繞過來,打開副駕駛門上車。毫無疑問錢繆他爸是帥的,不然也吸引不了貌美如花的mama,生出他這么一個人見人愛的兒子。 “前面繞一圈兒吧?!卞X知洲淡聲說,“喵喵,跟你說個事兒?!?/br> 錢繆心里咯噔一下,迅速轉頭看了他一眼,下意識以為是大伯的狀況不樂觀。 他們來加拿大快半年了,一是給爺爺治病,二是避避風頭,大家都不喜歡這樣,可是誰也沒辦法。 大伯的身份特殊,沒辦法出國,爸爸一邊遠程做著公司那邊的交接,一邊幫著大伯找人脈疏通關系。 要不然就是公司那邊的事,怕不是要被罰沒財產?錢繆心里盤算著,萬一他們變成窮光蛋了,應該從哪著手去掙點兒錢。 結果錢知洲緩了幾息,目視前方說,“上周你mama不是有點兒頭暈嗎,在醫院順便做了個檢查?!?/br> 錢繆腦子懵了一瞬,不明白這種壞消息和繆茵有什么關系。 “檢查結果不太好,腎上腺上長了個東西?!?/br> 錢知洲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染上了哭腔,錢繆沒聽懂,眉心蹙了蹙,“那就治啊?!?/br> “嗯?!卞X知洲仰頭控了控,“你不許惹我老婆生氣了——慢點兒!” 路口是綠燈,但是有只拉布拉多突然竄過來,錢繆一腳急剎車,他和錢知洲都因為慣性猛地撞在椅背上。 還不如是因為錢的事呢,錢繆來到異國第一次覺得煩躁。 他偷偷摸摸搜索關于腎上腺腫瘤的信息,這網就不能隨便上,什么都能說成絕癥。惡性腫瘤是還剩1-3年可活,良性有的說五年內存活率也不過5成。 錢繆失眠了好幾天,不敢想象錢知洲會是什么樣。 之后的這段時間,父子倆分工明確,一個繼續陪錢老爺子,一個專心陪繆茵,誰都沒有再向對方傳遞任何的負面信息。 直到繆茵手術之前的清晨,他們一家三口坐在餐桌上吃早飯,繆茵有說有笑,可是氣氛好像變得更沉重了。 錢繆低著頭不吭聲,聽見爸爸自如地應和完,突然爆發出哭聲,抓著mama的手,“茵茵,你別害怕,一定會沒事兒的?!?/br> 他再也聽不下去,站起身,奪門而出,“我把外面雪鏟一下兒?!?/br> 電動鏟雪機和除草機長得差不多,一道一道地推起來,再松散地拱到一邊。錢繆把前院鏟完,回過頭發現重新落下的雪又把地面鋪白了。 他后背越過去,仰面躺在雪堆上,感覺不出涼,只是太陽光過于刺目,瞇著眼睛,不過一會兒便看到許多彩色光暈,晃得腦袋疼。 錢繆當下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家人身體健康。他沒求過佛祖,也不知道怎么求,只好閉著眼睛默念,念完又想,自己在西方,估摸中國的神仙聽不到,又用英文默念了三遍,這次禱告耶穌和圣母瑪利亞。 「請保佑我的家人,包括前妻?!?/br> …… …… “你看,剛才大吃大喝一出門兒就扎這里面去了?!?/br> 錢繆指著樓下花壇邊緣積雪處的兩個深坑,對岑晚笑說。 “撒了歡兒了都?!?/br> 這是今年京市的第一場雪,下的不小,岑晚蹲到那個坑旁邊,手伸出來漫不經心地抹最上柔軟干凈的那層。 忽地從側面一陣帶風的雪粉飛到臉上,涼嗖嗖的,是錢繆。他搶占先機之后別提多得意了,嘿嘿地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呢?!?/br> 岑晚被戳穿,惱羞成怒,手指用力抓了一大坨,站起來拽著他的衣領塞進去。 聽見錢繆冰得直“哎呦”,腰往旁邊縮,岑晚嘴邊浮出笑,胡亂又抓了一把往他臉上拍。 “呸。噗噗噗——”他把進嘴的土腥味兒雪渣吐出來,“這么狠呢這人?!?/br> 岑晚理直氣壯,“你先打我的?!?/br> 她出門的時候被錢繆裹得嚴實,圍巾繞了兩圈還打了結,絲毫不擔心他會把雪塞進自己衣服里。 岑晚穿了雪地靴,就更名正言順沒穿襪子,錢繆自知勸不動這犟種,只好蹲她腳邊把褲腿都揣進鞋筒里,全包緊了才肯作罷。 她非但不領情,照鏡子還說丑,錢繆靠在一旁抄著手臂哼哼說可能是人丑,話音未落岑晚腳底板就抬了起來,他往后仰了仰,她略顯滑稽地又扎著馬步重重落地。 他倆就這樣伴隨著錢繆的嘲諷和相互打鬧下了樓,在花園邊上又你一下我一下地扭打了好一陣,引來了幾個小朋友的圍觀,小孩兒心眼兒實,面露擔憂開始勸架說,“叔叔阿姨別打了?!?/br> 氣得岑晚一梗,自顧自往前走,聽見后面那個小孩兒苦口婆心告訴錢繆,”我們老師說,不喜歡的人不一起玩兒就行了,不要吵架更不要打架?!?/br> 她走的有點兒快,聽不清錢繆說什么了。 “哪兒去?” 岑晚停在小區門口,沒一會兒錢繆手插著羽絨服兜里,悠哉悠哉走過來。 不應該管他叫叔叔,應該管他叫大爺。 “不知道?!?/br> 她只是想和錢繆待著,去哪兒不去哪兒都可以。 “那溜溜?!?/br> 他下巴往路邊上勾了一下,示意岑晚朝那個方向走。走了兩步岑晚覺得自己又自作多情了,她兩手空著,剛才一直玩兒雪,現在凍得胡蘿卜似的,錢繆沒有要牽著的意思,只好自己也揣兜里捂著。 “你昨兒說的話還記得幾句?” 錢繆把和她靠著的胳膊從岑晚臂彎里穿過來,再塞進他自己的衣兜里。 兩個人像是同心鎖似的挎著走。 岑晚一下子舒服多了,半張臉悶在圍巾里,渾不在意地反問,“我說什么了?” 記得也說不記得。 錢繆拿腔拿調地嘆了一聲,眺望遠方,像是要細數她昨天的狼狽,“我想想啊……” “你說離不開我?!?/br> 岑晚心臟重重向下墜,不停打鼓。 說了嗎?她有點兒記不清,好像說了。 錢繆復述得極為輕巧,聽得岑晚更加無地自容。 “你說求我跟你在一起?!?/br> 她用了「求」這個字眼嗎? 岑晚本來認為昨天自己沒醉,該記得的都記得,但是現在不那么篤定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頭暈腦脹,難免說些什么聳人聽聞的話。 但是說了也就說了吧,沒什么難為情的,反正她清楚地記得錢繆親口答應還跟她世界第一好的事,這就夠了。 “你說愿意用所有財產換我?!?/br> 這話就假了,岑晚后知后覺錢繆是耍她玩兒呢。驟然抬胳膊打他,一下不解氣就兩下。 “掉錢眼兒里了你!” 還真沒糟蹋他的姓氏。 錢繆一邊躲一邊樂,“不愿意???嗐,那算了,本來我還想勉為其難當一把金絲雀呢?!?/br> “你才不會?!?/br> “是嗎?你怎么知道?” 他斂了笑,莫測高深地歪著腦袋睨她。 “這年頭男小三兒還挺吃香的呢?!卞X繆也不知道從哪兒看到這些亂七八糟的,說的頭頭是道,“而且知道咱這人設是什么嗎?「落魄貴公子」?!?/br> 岑晚認認真真看向他的眼睛,他總是無所顧忌,可是她聽到他給自己貼上「落魄」的標簽,卻覺得像針扎一樣疼。 “金絲雀和男小三兒是倆東西?!彼苤鼐洼p地科普 “哦……”錢繆古怪地拉著長聲,“那你想讓我當什么?” “當牛做馬?!?/br> “嘖,怎么凈想著騎我呢?!?/br> “錢繆你是不是要死?” 他剛才給院兒里好為人師的小孩兒上了一課,告訴他其實很多時候打的越兇關系越好,最鋒利的刀口往往只能指向最親密的人。 這種事老師永遠不會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