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二月二十一日:昨晚的夢與平時所作的不同。我不再是夢里的幽靈或上帝,而成為夢的參與者!在夢里,我仍是楚兆春,與樊夢像情人般相處——就好似夢中的樊夢所寫過的夢筆記內容般,我跟他約會、牽手,做很多無聊又親密的小事。在某個夢里,我坐在單車后座,一手勒著樊夢的腰,讓他載著我,橫過馬路。我們一架小小的單車跟馬路上各種龐然大物——貨車、巴士等——并行,但樊夢的技術確有一手。風吹起我的t恤下襬,很清涼,令我尋回中學的感覺。 夢的場境變換得很快。那些情節是夢中的樊夢用許多晚才經歷過,但我用了一晚時間就體驗一切。至今醒來,我還記得許多樊夢的傻態:他食雪糕時,吃得嘴巴附近圍了一圈白鬍子;他給夢中的我買了一雙球鞋,我竟記得那款式,是白底藍網面的,七百……七百幾十元;他跟我去看電影,那電影是王家衛某套電影,好似有人在打功夫,王家衛拍過這種電影嗎?我還見到自己上去樊夢的家——雖然我在夢中早就『去過』他家,但往往待在樊夢床上而已,夢里樊夢的家很樸素,墻是凈淺黃色,很warm的調子。 我有種錯覺:那些事好似曾經發生過,或者將會發生。我從未對人有過那種感覺,那是一種……我不曉得形容。 十二月二十五號:昨晚,恰好是平安夜,我與夢中的樊夢發生關係。其實那個夢我之前作過——就是與一個男人發生關係的春夢,只是那時我看不清對方的面容。這一次,我很清楚對方就是樊夢,我倆纏綿的地點就在樊夢床上。我不知那是在什么情形發生。 十二月二十八號:相隔兩晚,我又再次見到夢中的樊夢。他邀請我上去他家食飯,我穿著他給我買的那對白色波鞋。入門,我坐在沙發,拉他跟我一起坐,調笑,他卻忘了自己曾與我有過親密關係。我在他耳邊說:『兩晚沒見,我想念你的身體想得緊?!凰贫嵌纳敌ζ饋?,我就想推他入睡房。但此時樊伯母——我沒見過她本人,但夢中的她是個瘦小的女子,不算顯老——她端出飯菜,叫我們去食。我們就食飯了,看得出樊夢食不知味。吃著吃著,我聽到一首挺熟悉的歌:一首男人唱的流行曲,前奏很溫柔,好似在哪里聽到過,曾經是挺流行的,第一句歌詞是『過去……』不知什么……聽著聽著,我就醒過來??上С圆煌陦衾锏哪穷D飯。我想知道那首歌的歌名,因為我不止一次在夢里聽到這首歌……是在哪里…… 對了!我夢見樊夢坐在他床上寫夢筆記之前,總會響起這首歌,那似乎是他的手機響鬧鈴聲。有時他一聽到前奏就醒來,有時那男歌手唱了三四句他才醒來。據我觀察,若那天他一聽到前奏就醒來,那他會很高興;若男歌手唱了幾句他才醒來,他就面白如紙,覺得沉緬于夢中的自己簡直是罪大惡極。 我覺得他這種過高的道德要求很是可笑——想做就做,開心就行,哪管夢中人是男是女或不男不女??傆幸惶?,他會被這種無聊的道德心逼入困局——夢中的樊夢既不是圣人,甚至擁有比常人更大的欲望,那是因為他從未有過伴侶,又沒有別的心靈寄託,就一味用智性壓抑欲望。也許,夢中的樊夢之所以夢見與我——楚兆春——成為情人,也是基于那種壓抑過度的欲望。 我也斷斷續續作了一個多月的怪夢,然而不覺得太困擾。我有種預感:這些夢不是我個人的想像,而是命運給我開的一扇窗——我夢里發生的事,說不定已經或者將會成為現實——這是一種很不實際的想法,但不知為何我就是有這種預兆。 為什么命運之神要將我或樊夢的命運預先揭示給我看?當中有何寓意? 一月一號:進入新的一年,我的怪夢不單止沒有消失,還日見清晰。我昨晚首次看到一樣我之前從未見到過、也沒有留心過的事物——日期。夢里,樊夢寫筆記的場面對我來講毫不陌生,但我竟然從來沒有注意到一個事實:日記必須有日期,而我從未看到過樊夢寫日期。不,不是他沒有寫,是我看不到。以往我總是見到樊夢在寫新一則日記之前,會先空出一行,在那一行的左開端用筆寫些什么,但我只會見到一片留白,也不以為意。到了今天……應該說是昨晚的夢,才知道那一方位置是樊夢用來寫日期的。昨晚我所見到的日期是『三月八日』。三月八日?為什么是三月又為何是八號? 我現在倒還記得夢里的樊夢所寫的內容——那是一則短筆記,大要是他跟他夢中的我逛街,見到一個樹葉形的匙扣,我(是指我夢中的樊夢的夢中的楚兆春)買了下來送給樊夢,還要求樊夢吻我,以作答謝,樊夢就被這一記『死亡之吻』嚇醒。我之所以能如此仔細地覆述這細節,是因為我并非第一次看見這則夢筆記——這是第二次了。我在十二月某天就作過這個夢,昨晚一切情節與我第一次作這個夢時完全相同,包括夢中樊夢的驚懼,以至是那則筆記的內容,而差別只在于我上次沒有看見這則筆記的日期,今次卻看見。 若我沒有猜錯,我的夢又發生了變化:這一次,『他』(我不知他是誰,或許是命運,或許是一股力量)要我將十二月所作過的夢再作一次——尤其是有關樊夢寫夢筆記的那些夢——而這一次我將會看到樊夢寫每則筆記時的日期。 不知為何,我感到自己必須將這些夢記下:包括樊夢寫的筆記及相應的內容。我想,這日后必會派上用場,至于是什么用處,我現在還不知道??墒?,時機一到,『他』就會透過變化我的夢境,來給我新的啟示,引領我走新的一步。 一月二號:我昨晚又夢到樊夢寫夢筆記,日期是三月九號。我又有新的發現:這則筆記與我第一次夢見時不一樣,昨晚的那則多了一則資訊:樊夢寫了一句這樣的話:『要治我這病的方法,便是不能避開楚兆春,盡量與他在生活中有所接觸』。這是我首次在他的夢筆記里看見他提起日常與我相處的情況。他是如何得出這結論的?為什么他會覺得這是一場『病』?什么病?為什么要治病,就要跟日常的我接觸? 從樊夢的筆記,我完全明白他表面上頗憎恨我,可是他又不明白自己何以每晚都夢見一個他所恨的人,故此陷入了神經衰弱。我想,夢中的樊夢所指的『病』,一概就是指『不停地夢見楚兆春』一事,至于他說要與日常的我接觸……這我仍沒有頭緒。 古怪的是,樊夢雖說憎恨楚兆春此人,又在這則夢筆記稱讚我的外表與才情,使我哭笑不得。夢中的樊夢說要找尋楚兆春的缺點,由此擊破他對我的『美好想像』,我想:樊夢,你這不是反過來肯定了自己果真對楚兆春懷有特別感情嗎?可惜無論我在夢里如何碰觸或叫喚樊夢,他都看不見我。我見他寫完筆記又躺回床上睡回籠覺,便在他眉心親了一下——反正他既看不見我,也感受不了我。 一月三號:昨晚夢見樊夢寫下三月十號的筆記,內容關于去teen食飯,就只是一宗日常小事。我心一凜——事實上夢中的樊夢沒有弄錯,我的確是nateen的捧場客。但他是怎樣知道這一點?不不,這雖說是樊夢的夢,然而歸結到底這還是我的夢才對!沒錯,正因為作夢的人是我,所以才安排夢中的樊夢了解我平日的喜好……樊夢似乎很雀躍,因為他不再夢見與楚兆春這個人親熱??磥硭麑ξ?、以至是同性戀,也排斥至深,至少表面上看來是這樣。 我的人生好似分裂成兩部分:日間我是一個叫做楚兆春的人,但夜里我卻參與樊夢的日常生活。然而,我對樊夢的本人無什么認識,何以在我夢里,他的人格是如此完整,我甚至相信真實的樊夢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神經質……但我不曾與他深交,我是怎樣知道的? 莫說是樊夢,就是與我相識近十年的好友,我也未至于對他們有如此透徹的理解。到底是什么牽著我和樊夢?為什么非得是樊夢?夢里的三月又會是幾時的三月?接下來的?兩年后的?十年后的? 這一切太過真實及細緻,簡直好似一部奇幻小說。問題是我一向不曉得創作,何以我能『創作』這個精密的故事?這到底是故事,還是…… 一月五號:前晚夢見樊夢寫下三月十一日的筆記,那則筆記詳細形容了某個他跟我接吻的夢,似乎是……我從來沒想過會這樣對待一個人,還要是同性。我會壓倒一個男人,然后強吻他嗎?我會……我說不上來??墒欠畨羰冀K極為排斥我:他排斥的不只是同性戀,而是排斥我楚兆春這個人。我又不是殺了他全家,他為何就這樣恨我?我在夢里抱著眼眨淚光的樊夢,一遍遍地親上他的臉,我感受到他的體溫、他皮rou的質感,但他從來不會回應我。 昨晚,樊夢寫下三月十二日的筆記——這是一則新的筆記,我之前沒有看過——大意是樊夢沒有再夢見我,還出現了一個新的名詞:『敵我』。這是什么?樊夢又寫下什么苦戰、勝利……對他來說,不再作與我有關的夢,使他十分快慰。我想這個『敵我』至少是樊夢的假想敵,因為他提到自己『征服敵我』,而他將這跟『不再夢見楚兆春』一事關連起來,因此,他所構想的『敵我』便是那個令他夢見楚兆春——亦即是我——的『人』。我倒也想知道誰是我的『敵我』:是什么力量或存在促使我夢見這么多與樊夢有關的片段? 一月十號:相隔許多天,昨晚終于再次夢見樊夢。我這幾天還在憂慮:這事情還未水落石出,要是從此不能再夢見樊夢,那我如何能理清一切事情?昨晚我再見到樊夢,已分不清心中的喜悅是出于什么原因:是因為能夠再次調查這些怪夢,或是……我并非不敢想,只是無法查證。假定我現在所作的夢只是我一己的想像、而不會變成未來的一種現實,那我豈不只是愛上了一個自己想像出來的人物? 但如果我所作的夢會于將來變成事實……每一晚作夢,在我看來跟約會沒兩樣:我凝視他、親吻他、撫摸他……而他卻不知道我的存在。 昨晚的筆記沒有標明日期,而且篇幅十分長:樊夢交代了什么是敵我,還交代了幾個他自己創作的概念——真我與自我。他嘗試分析自己的心理,試圖合理地解釋他為何會夢見我,且默認了他對我有感情……這使我心中有種異樣的感情。我一方面佩服樊夢的分析能力,另一方面暗笑:樊夢已將自己推入精神病的死胡同,他寧可相信自己的意識出現分裂與失常,亦不肯單單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角度去理解他夢見我的事——亦即是他寧可相信自己是瘋子,亦不肯面對他對我或許是有感情的這個事實。 他將自己分成敵我、真我跟自我三大部分,又將他夢到楚兆春一事歸咎于精神失常,而形成他對我更深的排斥跟反感。他提到joe這個人——喬楚??上腋鷍oe不相熟,不然就能拉攏喬楚…… 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如果樊夢當真在三月開始作這系列怪夢,我就應該盡早與他相認,并助他解除精神分裂的危機——哪怕他會把我當成瘋子。然而,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自己變成瘋子,而是陷入孤立:當全世界的人都瘋了而你只是當中的一個小瘋子,那沒所謂;當全世界都是瘋子時而你是一個心智健全的普通人,你每朝起身所想的,無非是各種令自己盡快陷入瘋狂的方法。 于是我開始思考我夢中的啟示:在楚兆春與樊夢之間,『他』選擇讓楚兆春先夢見這一切,到底是出于何種動機?我既然早一步看見這些夢,那我是否有什么義務?或者,有沒有可能樊夢其實比我更早面對這些夢,只是他掩飾的工夫比我強,使我未能察覺…… 簡單來說,現在的故事(人生是一篇故事?)發展是這樣的:兩個生活上(基本)沒有關係的年輕男性,由于連場親熱怪夢而建立了一種表面雙向、實際單向的關係,而故事主角——亦即唯一的作夢之人(先假設這個人是我,楚兆春),會如何行下一步棋? 如果先見到這些夢的人是樊夢而不是我,樊夢會怎樣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