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終日(1)
“你看,林家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又出來閑逛了……” “是呀,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也沒個女孩兒家樣子——” 這類閑言碎語,不管說的多小聲,只要有人議論著你,你總還是能察覺到的。 我瞇著眼,不去看那些人的嘴臉,自顧自地把酒囊送到唇邊。隨著手里的分量漸漸輕了,酒也被我喝得一干二凈。 似乎是看我騎在馬上的身形已經開始有些重心不穩,一直牽著韁繩的阿福不得不勸道:“小姐,咱們還是早點回去吧,不然老爺又要念叨了……” 我皺了皺眉,這時刮了一陣風,額前的碎發被吹動起來,刮到眼皮上,癢癢的。一睜眼,只瞧見阿福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的臉上已經有了些汗珠。 我嘆了口氣,將他的擔心看在眼里,順手就把酒囊扔到他的懷里,沖著他抬了抬下巴。阿福大喜過望,這態度反倒顯得我好像是什么不講理的人,雖然……可能也有點吧。 我由著阿福牽著馬往回去的方向走。他知道我這兩天因為媒婆上門說親的事,內心煩悶,脾氣大,他的步子有些急,生怕我一個反悔又要朝戲園子跑。 剛進家門,李叔就迎了上來:“小姐,您可算回來了——” 還沒等他說完,我的表兄程士德就尋著聲音走到我跟前,招呼道:“表妹,你這又是去哪里耍了?半天才想起歸家?” 我沒接話,表兄卻神秘兮兮地說:“我又給你尋了個大夫?!?/br> 娘在生產時不幸西去,但爹同娘伉儷情深,于是未曾續弦。我的右手則先天帶憾,軟弱無力,基本上是個半殘。他入朝為官,雖官職不高,十幾年來卻費盡心思,想幫我把右手治好。 我也感激爹的養育之恩,可這廢手長在我身上,我自己最是清楚,哪是說治就能治好的? 我岔開話題:“表嫂最近如何了?隱約記得,再過幾天就要臨盆了?” “對對對,表妹記性真好。放心,你表嫂身子好著呢!倒是你,一身臭氣,又喝酒了?說了不要貪杯,你這娃兒,怎么就是不聽呢?” 我聽了他這話,只是笑:“娃兒?表兄,你這話實在有失偏頗,爹現在都張羅著要把我嫁出去了——” 表兄圓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他稍稍壓低了聲音:“舅父大人這不是為你好嘛,他歲數也大了,為人父母……” 我聽著聽著,就有些走神。是呀,爹總是要比我先走一步的,不過,我這些年來喝酒喝的不少,這還真不好說…… 酒不是什么好東西,可,喝了酒,我也能多多少少快活些。連那些被傳得廣、有些名氣的亂寫亂畫,也大都是在醉時完成的。 表兄拍了拍我的肩,喚回我紛雜的思緒:“聽說,之前媒人來說的那位,也是個郎中?” “郎中又能如何?”我挑了挑眉,沒再多說。 沒曾想,卻聽到一個柔柔的聲音喊了句“程公子”。 我回頭,只見一個氣質落落大方的姑娘站在后邊。她身形勻稱,看著要比我更高些。讓人看了就賞心悅目的鵝蛋臉帶著笑,和我一臉陰沉截然不同。 要我說,媒婆就應該找這樣的姑娘家說親。她身上掛著個鼓鼓囊囊的布包,一身水藍色的裙子襯得膚色瑩白如玉。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直盯著我,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表兄連忙向我介紹,這就是給我治病的大夫,神醫閻羅愁的弟子,溫楚瑜。 可能是我慣常不愛打聽外邊的事情,對于這個從來都沒聽說過的“神醫閻羅愁”,我半信半疑。 這位溫楚瑜卻能像看透我所想一般,笑著說:“溫某見過小姐,小姐放心,要是治不好小姐的右手,鄙人分文不收?!?/br> 這家伙,口氣倒是比那些白發蒼蒼的老頭還要大,我打了個哈欠,領著阿福就往屋里走。 “唉!表妹!表妹!你這家伙,溫大夫,真對不住,我表妹她就是有點怕生,您多多擔待……” 走得遠了,也就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阿福猶猶豫豫地問:“小姐,你不讓大夫給你看看嗎?” 我有些乏了,有氣無力地回道:“她要真那么厲害,早看晚看都是看。好了,別吵我,我回屋躺會兒?!?/br> 這一睡,就又睡到了日上三竿。我被一股香味弄醒,睜眼一看,溫楚瑜就坐在桌旁,端著碗,吃得正香。 我壓不下這剛睡醒的怒氣,語氣自然有些沖:“你這江湖郎中,好生無禮,在主人家也這般肆意妄為嗎?!?/br> 溫楚瑜微微晃了晃腦袋,絲毫不在意我的不快,還伸筷夾了一片rou:“這可是阿福小哥專門吩咐廚子做的,你不吃,白白倒掉,多可惜啊?!?/br> “我不吃,你就有資格享用了?” 我用左手撐起身子,頭有些發昏。大概是昨天的酒喝猛了,還沒能緩過神來。 溫楚瑜終于有點大夫的樣子了,走到我床旁,關切地問了句:“你的臉色不太好看,可是覺著頭暈?” 太陽xue一跳一跳,不舒服?!靶辛?,你先給我出去?!蔽议]著眼睛,下了逐客令。 溫楚瑜不但不聽,還在床邊坐下,伸手探了探我的前額。她的身上有股好聞的藥草香,手也暖暖的。我皺了皺眉,身子后仰了些,并不想讓她碰到我。 她的聲音不卑不亢:“你身邊也沒個丫鬟伺候,我來幫你——” “夠了?!蔽覐氐讻]了耐心,對她冷言相向,“我不需要人伺候?!?/br> “沒想到,你雖能寫出《蜂》這樣的故事,平日里卻也這樣任性?!?/br> 我聞言一震,猛地瞪她一眼:“你翻我東西了?” “我可未曾動你的東西。你看,”她指了指地板上的石章。 昨天困意上涌,和衣而眠,腰間的石印章大概是硌到了我,在睡夢中被我扔到床下。只見“太陰”二字就赤條條地正對著我們,顯露得清清楚楚。 “太陰”是個花名,我在消遣時間作了不少書畫,自以為里面的內容難登大雅之堂。殊不知,不少人因為里面的觀點爭論不休,反到讓“太陰”的名號傳得沸沸揚揚。 可罵名總歸“響亮”得多。 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爹嚴令下人不許多嘴,卻也沒有斥責過我一句。爹終究是憐愛我,不忍剝奪我茍存于世唯數不多的消遣。 可溫楚瑜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冷哼一句,兩眼一閉,干脆地躺回床榻上。 她拍了拍我的肩頭:“你別誤會呀,我可不是嘲諷你。你的書,詩,畫我都看過,雖然文風偏激,但有不少占理。要我說,譬如你書里的小娘子,女山匪之類,可要比那些男配角討人喜歡得多——” 我連眼皮都沒抬起,再次打斷她的話:“聒噪。說夠了就出去,別壞了我的清凈?!?/br> 她總算是識趣了些,沒再多言,關上門退了出去。末了卻留了句話給我:“醒酒的藥粉我放在桌兒上了,小姐要是有力氣爬起來,兌水喝了就成?!?/br> 睡睡醒醒,竟然又是大半日,醒來時,日已西沉。四周都靜悄悄的,連阿福也不見人影。躺著不怎么耗力氣,我也不覺腹中饑餓,只是有些口干。 想起白天溫楚瑜說的那些話,更是怒從心頭起,還醒什么酒,拿了酒過來便敞開喝了幾盅。 我可不覺得三言兩語就能有奪人所好的能力。 “溫大夫!溫大夫!您來看看小姐——” 迷迷糊糊的,我隱約聽到阿福在哭。這呆子,哭什么,不就是喝得多了些,有些……有些難受…… 溫楚瑜的聲調和往常不太一樣,沒了那柔柔的笑意,聽著還挺能唬人的。 她追問道:“她這是什么時辰開始——” 感覺有點涼,真想爬起來把窗子給合上。 “從什么時辰開始燒的……” 燒?是在說我? “還咯了不少的……” 我終于察覺到了腹里刀割樣的鈍痛。實在是難受得緊,還沒讓阿福把這女人趕出房門,我就又昏睡過去。 醒來之后,家中一副“改朝換代”的樣子。所有人都對溫楚瑜恭恭敬敬的,連我的老爹都奉她為座上賓,一口一個“恩人”“恩人”地叫。 我卻不然:“不就是碰了巧,會開幾副湯藥?這些藥,我就算是不吃,也還死不了——” “啪!” “老爺!”眾人驚呼道。顯然是被爹的舉動嚇得不輕。 我被這耳光打得一下沒站穩,還是一旁的溫楚瑜急忙扶住了我。 老爹氣得胡子都在抖:“你個混賬!終日酗酒,一事無成!要不是溫大夫,你早就一命嗚呼了!” 我推開溫楚瑜的手,冷笑三聲:“呵,這么活著……還要被你送到哪戶不相識的人家嫁作人婦。我看,我還不如早些到陰曹地府里給娘盡孝?!?/br> “你!”爹揚著巴掌還想打我,被李叔他們攔下。阿福趕緊哆哆嗦嗦地帶著我回了房,唯恐爹出手把我這個病秧子給打壞了。 果不其然,我被禁足了,私藏的酒也當眾砸了個稀爛。 我這人生性孤冷,也未曾結識過什么好友。禁足期間,阿福還請了表兄來勸我,真是難為他了。 我反而同情我這才剛剛抱上麟兒的表兄。他知道了這件事,急急地趕過來,仍是苦口婆心地叨著我,想讓我向爹和溫楚瑜認錯。 表兄看著不似往日神采奕奕,一臉疲態,往日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凈:“表妹啊,這酒,你是真的不能再喝了……你可不知道,你這次病得兇險,要是阿福再晚回來些,連溫大夫都救不了你……” 他說這些話時,我裝作順從,一言不發,心里只是嗤之以鼻。不說別的,就說最近,發現我會把藥偷偷倒掉之后,爹甚至讓溫楚瑜帶著人給我強行灌藥。 溫楚瑜每次都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盯著我,偏生不知她在那黑乎乎的藥汁了放了什么,我喝了渾身沒勁,整日只想困覺。 這么吃了睡,睡了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悲哀地發現,以往最喜歡的腰帶都快束不上腰了。 不行,這憋屈日子我是一天都過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