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好物不堅牢
文鳶想了一個辦法殺江玉繩,葭散真人也想了一個。 兩人拿著野果,去光池準備丟掉,偶然碰面了。葭散真人很友善地問:“回來了?聽說你在晚館忍饑挨餓?!?/br> 傅大涴總是跟在身邊。文鳶照例一副懦弱樣子,不敢說話。夜里在粟館避寒,葭散真人才跟她進行了一次秘談。 再遇見文鳶和傅大涴,葭散真人就稱自己經常在光池周圍失足:“這里實在是危險地,誰忽然死在池里,也不足為奇?!?/br> 傅大涴看一看年老的葭散真人,又看一看裊娜的文鳶,被誘引了。他決定在某天動手,提前來到光池邊,丟掉了江玉繩給的野果。不多時,文鳶受他招呼,也走到石岸上。 “公主,高飛闕刻著皇帝的話:‘禁外人’,你看到了嗎?” 文鳶低頭,手在袖里滾。 “剩下的人不多,都在爭一個自由身。我拜在江玉繩腳邊,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要因此輕視我。公主,請原恕?!?/br> 看到文鳶抱臂保護自己,傅大涴徹底從平和的生活幻想中脫身,恨不得立刻將文鳶溺死,便使著力氣。手臂擦過她的衣袖,被劃出一條大口。 “咦?”傅大涴疑惑,手已抬不起來。 葭散真人從背后推他,看他滑入光池。 “直接殺了他?” 傅大涴在池水中掙扎。葭散真人和文鳶在岸上說話。 “不用,他是個欺軟怕硬的人,讓他知道還有這種手段就足夠,”文鳶白著臉,恐懼讓她發抖,“何況還要借他去除江玉繩?!?/br> 文鳶的態度柔,葭散真人卻悟到背后的一些冷酷:“你果真是公主,和那位暴君不單單是形容相似?!?/br> 文鳶在池邊洗手,沒有聽清:“什么?!?/br> 江玉繩帶著雊來了。葭散真人便不再多說。 兩人袖連著袖。文鳶將沾血的某樣東西還給真人。 江玉繩是個魔頭,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除掉他的方法有很多,譬如擁有欒大或是雊的體魄,再多使力氣——江玉繩手勁大,但形體畢竟秀氣,是個弱點。 但清醒的偏偏是葭散真人和文鳶,兩人不能通過體魄和力氣勝過江玉繩。是故秘談時,葭散真人向文鳶亮出他的私藏品:“用此物割斷他的喉嚨?!蔽镍S搖頭說:“割得開,割不斷?!?/br> 她有不用勞累自身的方法:“其實,宮中能定生死的人只有息大人,用息大人對付江玉繩?!?/br> 葭散真人聽她的安排,一直等到息再來搜身。文鳶的料想稍有偏差,息再即便盛怒,也沒有殺江玉繩。 不過,看到江玉繩失去下唇,蹲在地上咽血,樣子十分虛弱,葭散真人已經滿意:“公主更周全?!彼捌鸨幌⒃俣x為“非武器”的東西,慢慢走向江玉繩。 在動手殺江玉繩之前,葭散真人身上只有一種罪,名叫欺君。 自從靈飛美人下世,后梁帝不時就要犯病,抓人折磨,逼迫他們圍繞一具女體,做各式各樣的努力。 一切工官匠作方士都害怕他犯?。洪_始是木石匠遭殃,他們造不出符合后梁帝心意的“靈飛美人”,被生埋;災禍波及到畫工,畫工們連趕了幾個晚上,空摹美人的容顏,又惹惱后梁帝,被棄市;接著是舞隊,年輕的舞人沒見過靈飛美人,只能往艷處表演,讓后梁帝大為不快。她們死相最慘,除了虎圈的野獸,誰也不知尸骨的去向。 事情愈演愈烈:工官要制出有靈飛風采的弩;鐵匠要鍛煉有靈飛神韻的鏟;金石工要在鏟的銎部模仿靈飛美人筆跡,刻上銘文;執事甚至要穿靈飛美人的舊服,女相侍君……一天,看不下去的柳夫人進言:“陛下周折了,何不讓靈飛重生?” 柳夫人沒有嫉妒心,后梁帝相信她的話是出自真情意:“看來你有主意了?!?/br> “遠古,女媧是人母,用泥土造生靈,又用五色石補天。后梁境內如果有方士長于女媧術,煉造一個靈飛,也就無需陛下cao勞了?!?/br> 柳夫人雖然在胡說,思維卻流暢,后梁帝被煽動了,推倒靈飛的木石像,命人去征國都鄰縣中所有道人。 躲在柳夫人身后的郿弋公主抓緊母妃的手,看中官來去匆匆——當天早上,郿弋被道醫評價后齒短小,不夠聰敏。柳夫人在一旁摸她的頭發,原來已經記恨了。 由后梁帝和柳夫人的私情帶出的事件,讓三輔震動。一切方士都在出逃。少數人不知就里,被加急的快馬送到省中,十分不雅。葭散真人甚至僅穿單衣單褲,連頭發都未束。 他在殿下跪著,聽后梁帝做種種要求,胸中翻涌。同門道人在旁邊議論:“重造一個人,怎么可能?” 雖如此,一群人裝模作樣,真的燒煉起來。只不過惶惶的情緒時常在人間傳遞,大家都明白所做的是無用功。其中,只有葭散真人一心一意地看守爐火,熏壞了眼睛。 時限到了。道人們覲見,終于不堪壓力,撲在執事腳邊:“陛下,已死的人如何煉得回來呢?” 執事收起腳,同情的樣子。 處置完一批道人,輪到第二批。葭散真人搶在眾人之前,睜著熏紅的眼:“煉得回來,只要陛下尋來五色石與粘土?!?/br> 執事上前要剜葭散真人的舌頭:“讓你煉人,誰讓你使喚皇帝?”后梁帝卻牽起葭散真人的手:“要什么,盡管說?!?/br> 后梁帝那樣溫柔。正殿里無人敢出聲。 赤砂,黃丹,白礜,楚國貢物中能制珠玉的礦……托后梁帝的福,葭散真人過上了奢侈的修煉生活。預備煉人的日子里,他常常信步相思殿,聽宮人稱他為“天師”。從人下人到人上人的轉變,讓他在夜里流淚,如果不是期限來臨,他甚至想報復一下柳夫人。 “煉?!碑斕?,后梁帝待他很客氣。 葭散真人身披青白色的道袍,往鍋爐中投石?;鹦菫R到席上,柳夫人護著郿弋公主避開。她最先看出葭散真人的隨意,搖頭說:“竟敢作假,真是一個亡命徒?!?/br> 青煙即將平息時,眾人早已沒有胃口,各自默想如何應對帝王怒,行刑官也備好了葭散真人的刑具。悶熱的殿中,只有后梁帝喚來郿弋公主,拿她的衣袖擦了一把汗,仍然很期待的樣子。 又一時,終于有官進言:“陛下,他恐怕煉不出人,僅僅是故弄玄虛?!边@樣大膽的官員,只能是當年獲寵的太常令舒尋音。 后梁帝的神情改變了。嘉賓紛紛離席。郿弋被柳夫人藏到食案底下。禁衛也拿準時機,押住葭散真人,帶走處置。 走在目光當中,葭散真人沒有上鐐,已經邁不動步。出殿的路越來越亮,他恍恍惚惚的,回頭再看一看被自己欺騙的帝王,卻看到太常令身后站出一名從宴的學生,湊近鍋爐:“雖然沒有煉出人,卻煉出一件好物。這位道人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欺君……”葭散真人就看到這里,便開始下樓梯。 接下來的事,譬如后梁帝罕見地沒有生氣,命令刀下留人;亦或是柳夫人打哭了郿弋,謊稱公主后齒疼痛,先行逃離宴席;又或是太學生賀子朝在舒尋音的鼓勵下,請眾人來看鍋中的青黑色石頭,并將其打造成玻璃之種種,過了很久才傳到葭散真人的耳朵里。 他在獄中自省,一半想的是榮華富貴,一半想的是玻璃。到了靈飛行宮,葭散真人頗為輕松地集齊了各色礦石,又幸運地等來了天火。白天他往火里鉆,夜里去扒草木灰,揣著變形的石頭打磨,累了就仰觀天象,體悟出后梁帝留他不殺的道理:原來那位暴君仍然希望靈飛重生。 “宮觀前布置了赤砂,金椎草下埋藏有黃丹,陽溝里放了毒魚的白礜……我沒有見過賀大人,不過不問也知,是皇帝的主意?!陛缟⒄嫒诉f玻璃給江玉繩給看,又突然劃傷了他。江玉繩滿身熱血,葭散真人很痛心,說著“勿怪”,實際上卻不知在憐憫誰。眼看江玉繩虛弱下去,他才休息,對旁觀的文鳶說:“文鳶,你為何會知道陽溝里有白礜?” 文鳶嚇成灰嘴唇:“是賀大人告訴我的?!?/br> “賀子朝?他是朝官,將你護得這樣細致,”葭散真人向文鳶去,“宮外人救你,宮里人護你,你到底做了什么錯事,才淪落到這里?總不能是鑿穿了皇帝的手掌?!?/br> “那是我母妃?!?/br> 葭散真人猶猶豫豫:“母什么……”他先動手了。隔著息再的單衣,疼痛逐漸止不住。文鳶倒地看天,第一次察覺到死亡將近。 葭散真人騎在她身上,準備封喉,但手上這塊能辟生路的玻璃竟然斷了。 江玉繩的從者們本來藏在四周,見此才敢上前,打死了葭散真人。 偶然一次抬頭,或許是欒大和傅大涴對視,不然是和雊,總之對方眼里的仇讓人吃驚,仿佛早先十四館就是如此血腥。眾人做鳥獸散,剩下三具身體和斷玻璃。大都好物不堅牢,說得就是這樣一番場景。 息再一直在不遠處看,這時鉤了象,步入身體當中。 葭散真人還有一口氣,懇請息再喊他天師:“如果息大人都稱我為‘天師’,那我死得其所?!毕⒃購乃砩线^,去探文鳶的傷口。葭散真人便咽氣了。他牢記自己曾經觸動了君心,總算不是枉來人世。 但舒尋音始終看不上他。 息再的屬官入省上報行宮事時,舒尋音正侍奉后梁帝飲酒——當年受寵的太常令,如今已居相位,但在皇帝面前,他情愿做個湯官——聽說葭散真人死了,舒尋音嗤鼻:“難為他活到現在?!?/br> 后梁帝啜飲,好像忘記葭散真人是誰。 屬官繼續說:“前月打雷起火,那道人燒出一塊玻璃,險些殺了文鳶公主?!?/br> 舒尋音大嘩然:“又是玻璃!子朝回憶往事,也總是玻璃云云,我常教訓他:噯,所謂葭散真人,不過是個騙子,值得子朝來為他傳述故事?” 后梁帝忽然掀翻酒案。君臣一時無話。 中夜,連美人處喧鬧。水洗過的rou體纏在一起。一人埋在另一人的胸中。值夜的宮女戰戰兢兢,甚至躲到樹上。 第二天,后梁帝又叫來舒尋音:“在我面前,只有你敢直言賀子朝的名字?!?/br> 舒尋音跪下:“如今陛下另有愛護的卿士,我話里有無子朝,于陛下都不重要了?!?/br> 后梁帝笑了,賜他一壺蒲桃酒,同時在京縣內增設執法使者,名為廣察大臣,實際上只盯著息再的第室,挑出一些毛病,施加懲罰。 朝中不少人得到痛快,舒尋音也裝出高興的樣子。 但他是最聰明的一類人,結束高興后,便在冬夜的園中遠望西北,做出考量。 云妨礙月。沉沉的夜里,曾經最秀氣、最良性的太學生已經在天的另一邊。舒尋音上了年紀,總想起他和自己爭辯的往事:“煉人是荒謬談。為實事者最不能做此類嘗試。在學生來看,一塊玻璃更好?!?/br> 舒尋音很黯然,覺得自己當時應該大罵賀子朝一頓,讓他知道厲害。但美好的回憶漸漸讓老人沉陷,又變了主意:哪怕如今蕭條,但學生曾經也是百工之首,自己這個老師當得不失格……舒尋音驚覺自己在某一刻與葭散真人相近,連忙回了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