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怛
后梁帝登喜樓。樓下,燕王奴在招待客人。 謁闕的人很多,無不受風聞影響,來看帝制的高樓:地方叁百石、王國宦者長、縣侯子民、夫人使女……貴重者站樓下,次者在園中,百姓在外圍,混了戴大帽的人。 后梁帝打開天窗,喝葡萄汁,博得贊嘆:“皇帝雖沒有冠冕,頂著喜樓的琉璃瓦,也好看?!?/br> 有人獻香木,有人獻糧食,白米拋得和樓高。 后梁帝揮手,朝身后說:“在小懁和我兒燕王治下,這些男女是仇人,換我來管,則手挽著手,變成好友,”他看遠空盤旋的鷹,“唉,想想燕國不是皇天土地?果然這六郡的主人還是我。無忌!我的衣冠何時能做好?” 崩無忌一早出使西平道了。 后梁帝對空樓說話,忽然生氣,摔了杯子:“還不回來?!?/br> 亂紫在空中,人擁在樓邊,有人伸舌頭接,說是皇帝的飲料。 遠空的鷹便來了,叨走人舌,又去撲后梁帝。后梁帝吔吔趕,落在別人眼里,很粗俗。 眾人失望,紛紛散去,踩死了失去舌頭的人。過后,這些人被后梁帝按戶提取,到御前才藝,表演不了的,抽去腿骨做喜樓足。 喜樓煥然一新,從四足變成十足,新的謁闕者也到了,遠望或近觀,贊嘆“皇帝”云云。 后梁帝覺得沒趣。 再給他叁四年,他能使燕人滿心都是皇帝樓,可燕人不是他的欲望所在:他欲望回省中,住他的相思殿,登他的神仙臺。 某天,西方烽起。 后梁帝吃午飯,正悵然。 宮人亂走,讓他有了興趣:“何事呢?” 驚懼的人,回答得不清不楚。后梁帝便扔了食具,跑上喜樓——喜樓如今是一郡之最,高過望樓——遠處黑煙,近處人頭,有燕王奴的呼號:“趙國陷,廣陽危急!” 后梁帝“啊”地叫好,下樓見到燕王。 燕王從狼水以東趕來:“聽說是為了女人,我的趙王兄欸?!焙罅旱塾査骸凹笔裁?,攻下趙國的不也是你王兄?我兒英武?!?/br> 父子兩人為趙國之事爭執。為子者氣急敗壞地笑了:“父皇,如何,人家捉你捉到我家門口,不如將你懸門以退敵?” 為父者便呸:“你家不是我家?你敢懸我上門,我讓廣陽現在便叛離你?!?/br> 燕王被說中痛處,擊案一次,轉身離開。 走前,他看后梁帝:“父皇天生御下者,竟然搶了兒子一郡?!?/br> 后梁帝開懷:“你還當不了皇帝?!?/br> 失去禁省的后梁帝,落在燕六郡,成為勢單的人,燕王原本這么想。 為了昭示國主人的地位,他大方地允許后梁帝建樓:“父皇便在此樓西望,后悔當初不立我為儲君吧?!睕]想喜樓建成,光芒奪目,讓廣陽郡人移心。 燕王要賦斂,郡人說:“皇帝不斂,下國王斂,不交?!?/br> 燕王要征兵,郡人說:“皇帝不檄,下國王檄,不去?!?/br> 燕王走馬大道,遇不到什么人:富戶都請工蓋樓,貧者都還在數琉璃瓦。 極少數人對燕王的馬尾竊竊:“皇帝幾駕,下國王幾駕,嘖,真不一樣?!?/br> 燕王以為奢侈之風能使人變性,至于如此,不禁憤怒,殺人公示:“不是臧夫人管我,我叫你們見一見什么是下國王的衣食住行?!?/br> 晚一時聽說的皇帝,笑道:“誰跟他攀比了?不坐皇位,不知緩(放縱)民之法?!?/br> 皇帝建華樓,則郡縣之人建華樓;皇帝不迭代,則無人去華就儉——沒有息再,后梁帝如今還在高處,氏貴族不反抗,氏貴族之民也不反抗,有齊國叛軍一般的力量,不過是細雨,后梁帝淋了也能壽終正寢,如果沒有息再…… 后梁帝挫敗燕王,看這年輕人恨恨地走了,本來很滿足,但室外烽火連天,有人已經在路上。 “息再,息卿,我的兒?!焙罅旱坂?,命內官將藝人帶進來。 這批惶惶的男女,是最近一次圍觀喜樓的人。 后梁帝打開天窗,唱楚王寫的歌,只有這些人不陶醉,其中還有低泣者,讓后梁帝不快。 過后,他抓他們來,要每人兩個才藝,能者留喜樓掃除,不能者去做喜樓的十一、十二足。 打頭的內地男子用雙臂走路,聲稱殘廢,無論才藝如何,都沒有腿骨可抽。后梁帝特準他不表演,抽他兩臂,去做樓梯的兩級,嚇呆了之后的人。 第二位是廣陽本地小女子,哭著不上前,求內官,求奴,最后求皇帝?!拔矣绣e!”她撕扯衣襟,凄厲地喊。 出人意料的,后梁帝沒傷害她,讓她到喜樓打掃。 “求人先求下人,再求上人,這是滑稽戲,袒胸喊叫,這是說唱吧。才女留用了?!眱裙賻兔鬟_。 得到生的希望,眾人又爭搶,都去撕扯衣襟,抱奴或內官的大腿,將原本第叁位上場的人擠走。 第叁位是國外的小女子,名叫文鳶,等后梁帝抽了七八人的腿骨,才拿回屬于自己的順序。她摘了長帽,繞開血跡,小心地說:“我不會滑稽戲……” 后梁帝擺手。燕王奴按她雙膝。 “但我可以為陛下分憂?!蔽镍S攥緊手。 后梁帝這才正視她,笑得眉毛堆在眼皮上:“這不是我女文鳶?” 后梁帝命人看住喜樓。 他要招待久不回家的公主,不希望有人打擾。 文鳶上臺階,后梁帝跟隨:他執意這樣做,說文鳶不小心跌倒,他為人父,可以保護女兒。 飲食由人送,另有郡人送來牛羊首,鞠氏長老送繁繡、色絲和一匹大緹,并有許多人家的土物。文鳶在禮物里,抖得很厲害。 “孟秋月,不冷吧,”后梁帝遞手,“去年今日,你穿單衣進靈飛,現在穿層袍,怎么發抖?啊,你在靈飛壞了身體!” 文鳶猶豫是否要牽,這時喜樓外有侍者:“陛下,燕王帶戰車出行?!?/br> “讓他不要敗陣,”后梁帝驅逐人,改以手指文鳶,“燕國亂,你才來。你哎?!?/br> 他像個家長。 文鳶俯身,不自覺地切齒:“如果是父皇治燕國,不會這樣狼狽。我剛才在喜樓下見到燕王兄,他正為郡人不應召而頓足?!?/br> 后梁帝得意極了,一口氣與文鳶說了很多事。禮物擋著文鳶的臉,他便把禮物扔下樓。 貧富者在樓外,看到牛羊頭、好布料、絲帶飛旋,感嘆:“公主看不起禮,無愧為皇室女子,不過,我朝何時有這么一位公主?” 議論聲到達樓頂。文鳶垂眼。 她孤身來談條件。后梁帝勉強聽,聽到“父皇何不做燕國六郡的主人”時搖頭:“有天子不做,搶我兒燕王的王位下國王?” 文鳶迭手:“你再也回不去省中,如何做天子呢,再不搶王位,只能做客人?!?/br> 后梁帝用渾濁的眼睛看她。 這位小女的金釵歲,他有些印象,當時該選一位莊重的大男尚公主,而宗室子各個像豺狼,聽說文鳶待嫁,公開示愛者多,明媒正娶者少,想要的都是她的形貌身體,那時,常有年輕的縣侯或是貴族接近,游宮時摸她手。 后梁帝沒有制止,好奇她如何處理,發現縣侯和貴族起初貪婪,之后自覺離開,再看文鳶——文鳶沒做什么,只是放任燕王胡鬧,露出后頸讓趙王涂泥巴,被豫靖侯強吻時,主動軟了腿,雖然每每結束,一腔淚水,卻杜絕小的煩惱:皇子和王子侯,誰敢與之爭搶。 后梁帝因此知道文鳶有性格:“唉,想郿弋依仗其母,又能食城,只會霸道,反不如文鳶。怎么回事,文鳶不該這樣聰明呀?!?/br> 他替一個女兒不平,壓迫另一個女兒,漸漸玩成游戲:相思殿,靈飛行宮,楚王國……文鳶的確被折磨得一天不如一天,似乎又安然無恙,不為人知的胸臆內,何物變強悍了。 “再也回不去省中,不搶只能做客人,”后梁帝將禮物一口氣扔了,“你能說出這話,了不起,你原本在我腳旁倒酒的,你這陋……” 他越過文鳶看樓外,樓外還有戴帽人,高挑的身形,像在后梁帝夢中掠奪榮華者。 “我以為你來見父皇?!彼钌畹乜茨侨?,而后去抱文鳶,講她幼時小手小腳,他給她戴金銀飾的事。 文鳶當別人的事聽,后來忍不住問:“父皇曾幫我戴金銀?”被他抽了腰帶勒頸。 “你質問父皇?”后梁帝將她拖上天窗,“妖婦之女,你此行為誰做說客?” 文鳶掙扎,看遠處戴帽的影,想起使命。 她抓腰帶:“臧夫人有個秘密,父皇想聽嗎?聽完以后,父皇可以傳喚走士,將秘密帶往燕國各處,六郡之主就是父皇了?!?/br> 數天前,無慮縣侯國一座閣中,兩小偷發現幾片簡,出閣時,又見到白狼侯。 殺青的簡,鬈發的白狼侯,合成臧夫人的秘密。 驚世駭俗的秘密。 其中一名小偷摘了長帽,坐在狼水岸,讓太陽曬紅臉:遠征至今,他已盡全力,似乎這次拿下燕國,他也會力竭而死,但天一再眷顧,人的丑事讓他來看,人的末路讓他選擇,他還不能安坐。 準備出發時,另一名小偷攔他:“臧復怎么辦?他是孤身一人,不知道這件事,知道了,又如何為人?” “不為人也能活?!闭f話者遮住本來面目。 兩小偷出狼水,西歸廣陽,登上郡中有名的怛樓,透過風孔,能見兩人去了打扮,復為息再和文鳶。 喜樓最喧嘩,聲音一直傳到怛樓。 藏身的日子里,文鳶聆聽郡人贊嘆,看大家結伴,心想:“廣陽落入父皇之手?!彼X得來對了。 ……找一個把柄,控制燕國高位當中、最為利左右的人,與其交易,霸占一切……文鳶曾這樣說息再:“這不是大人極擅長的事?” 她的話對應他的心。 看到宗室簿時,息再就想:無過的夫人,最好是藏了什么,這樣他樂于去找,樂于看她受挾,徐徐使人絕望,好過略地燕國——世上難得的享受,讓他忘了目的,在傳舍輾轉,睜眼又合眼,不能正常吐息。 但與文鳶讀簡后,息再冷靜下來。 “勝負在夙夜之間?!彼煌媪?,要用這個秘密,造一場內亂。 省中軍臨廣陽,臧復去救海獄里的無辜,息再和文鳶拿住把柄,準備施用,看起來萬事俱備。某天,息再戴帽出樓,被文鳶拉住。 “息大人去哪?” “去見‘高位者’?!?/br> 文鳶忸怩,半天開口:“不如讓我去……” 息再拿著帽,久久不動:“什么?!?/br> 兩人私語。 文鳶脫口一句“因為恩人”,又捂嘴,壓低聲音,“我這次去,就算我的付出,那么,息大人,我,我要你的回報,像靈飛行宮那夜?!?/br> 提起那夜,文鳶臉有潮紅,仿佛變回一位處女,為救某人獻出體魄。 她在說“回報”,息再背向她。 “還是為他?!币痪鋬炄岬脑?,很突然。 文鳶無法判斷,這句究竟是她的心聲,還是息再的肺腑。片刻的靜,息再已經送她出怛樓,加上之前的恐嚇:“你不能勝,我們兩人都死在燕國?!蔽镍S確信剛才是自己的心聲。 她逃進喜樓的人群。 身負各種使命,文鳶最終與后梁帝見面。 后梁帝在廣陽呼風喚雨,比什么王什么長更能號令,又厭惡臧夫人;一名好嵌玉玦的少女,一支“皇公貳心、夫人無過”的歌,被毀的竹片,昭示他與臧夫人的矛盾。為了讓燕國之主臧夫人失位,讓燕國變得軟弱,非要后梁帝這般人不可。 聽說臧夫人有秘密,后梁帝緊張:“我不想當六郡之主,可我想聽一聽——” 文鳶幾乎勒斷脖子:“腰帶?!?/br> 后梁帝給她留空說話,又收緊:“誰派你?誰使你?你覺得我會害小懁?快說,說來聽,我聽著?!彼行┛駚y,勒腰帶,像玩弄蛇。 文鳶吸氣:“臧夫人有私生子?!?/br> 她呼吸都疼,堅持說:“臧夫人有私生子,且孩子的父親是她的親,咳咳,親兄長白狼侯,咳,父皇可知嗎?!焙罅旱垡幌虏粍恿?,文鳶奉還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