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前)
中山侯夢想重回王位。 他總是爬到高處彈琴,因為他知道趙王也喜歡高處,聽了琴聲,不管樂意與否,都會赴他的約。 和女婿聊一會,中山侯好受得多。 “中山有內府和倉庫,有狼軍,還有記錄祖跡的《觜》作正史,怎么不算王國?如今卻要我為列侯?!?/br> 兩人常于王治巨鹿郡沿的小山上聊天。 在這里,中山侯可以發泄,比如踢樹枝,丟石頭,砸琴,而趙王只會好言勸阻婚父:“莫生氣,中山侯是被我拖累。畢竟我與小玫成婚,成了侯家人,一家不出二姓王,還請中山侯原諒?!?/br> 往往這時,中山侯才有笑容:“我瞎說的!對了,小玫健康愛笑否?還是挑食,不吃榛菇嗎……” 為古國中山傳姓的血脈,到這代大男處斷絕——中山侯與侯夫人婚姻二十年,無論怎么努力,也生不出子,僅有一個名為“玫”的女兒。 他們視玫作明珠,總說此女為王命之女,即便受其他的舊貴族嘲笑:“生不出兒子,就宣揚女兒?!币膊桓男囊?。 等小玫長到八歲,二人合計,早早將她嫁給趙王,為正妃:“和夫人尊貴,趙王強鷙,國勢大,離咱們還近——這婚姻最好?!?/br> 也有手下勸說:“趙王在國尚可,入省之后,卻連一宮所出的公主都欺侮,我侯難道放心……” 中山侯罵他:“靈飛的陋女,能比我的小玫?”他親自辦婚禮,備嫁妝,請人助興,風風光光地將女兒嫁了出去。 在愛與贊美中成長的玫,站到趙王身邊,一開始,人都說趙王還是趙王,久之則見出他的變化。 曾經和燕王同流、橫行宮室的惡子,扔了泥巴,整齊衣冠,開始人模人樣;不但如此,他少飲酒,不納妾,在省碰到燕王,甚至錯道走開。宮人驚奇:“和夫人教導多年,終于見效?”但隔了幾天,看到他在一角壓迫執事,又搖頭:“沒變欸?!?/br> 中山侯堅持:“趙王還是變了?!?/br> 他最清楚,自己引以為傲的女兒讓其夫君轉性。為此中山侯特意結伴趙地名門,與趙王一起獵山——趙王收捕所有獵物,只放過中山侯的小虎,惹得眾名門另眼。 中山侯得寸進尺,獵后又說有不滿,竟在趙王御下指教。 周圍人牽手舉袖,在衣間偷看,卻看到趙王下馬,聽起話來。 大家這才服氣,紛紛恭維:“岳父大人!”中山侯得意極了,從此將趙王看作兒子,相處得久,有些不好與人的心事,都說給他聽;同時,中山侯也越來越寶貝小玫?!霸缰档谋臼?,當初不如努力,讓她與楚王婚姻,唉,過幾年竟能當女君!我小瞧她,還以為她年幼,不能爭?!?/br> 總之,自己風光,晚輩幸福,除了偶爾抱怨為侯不為王,中山侯再沒有什么不滿,整訓中山軍,守國西北,往來巨鹿與本郡,過起大族老人的生活。 但變故一來,差點要了中山侯的命。 先是,有人帶來巨鹿傳言,說王妃與趙王鬧矛盾,中山侯還不信:“夫妻成婚有十年了,矛盾怕什么?趙王會賠禮道歉?!?/br> 不過,持此言者越多,中山侯越不安,到最后趙王親自登門,他才發覺不好。 “小玫跑出王宮,到現在也沒回來,她,她說不愿在國,我擔心她,”趙王著輕甲騎裝,在眾人當中凸顯,中山侯仰視他,不自覺地咬嘴唇:趙王已經是位老練的王,石碑一般沉穩,有情緒,也只會在與王妃小玫有關的事上;眼下,他正擰眉,還有些急,“我想請中山侯沿兩水向南找,千萬不能讓她跑進關中?!?/br> “你!”中山侯扭住趙王。 彼此扈從都慌張,都來阻攔:“二位不要爭執?!?/br> 趙王也愣了,現出后梁宗室可怖的一面:這人竟敢抓他衣領…… 但看中山侯與妻子相似的單眼皮,他還是忍下了:“巨鹿軍大多分守西平道,我這里無人調遣,中山侯,可否請你?” “小玫可是我的女兒?!敝猩胶钛矍懊杉t,已經昏倒。 醒后,他編軍為隊,讓中山尉沿河向南,過滱水支流找人,去了許久無果,又百里傳信,讓他們轉西平道。期間后梁帝在廣陽傳召,中山侯驅逐使者,當沒發生。 “接了小玫,不許她去巨鹿,直接送回中山?!?/br> 中山侯發狠,接著斷了與趙王的聯系,也不上山,也不彈琴,一心等待女兒回家:“她今年不過二十,她受了多大委屈,徑去國,不回家?”侯夫人在一旁抹眼淚。 好在狼兵帶回消息:王妃在西平道,已經迎回。 中山侯連聲稱善,突然怒斥:“什么王妃,要叫翁主!不,還是叫公主吧!” 小的不滿變成大的心病。中山侯看玫瘦了一圈、在家中大吃大喝的樣子,不禁想,如果自為君主,或許女兒更有地位,也不至于遭這種罪。 他棄侯印,重祭鼎,將要變事,還是侯夫人勸:“中山在燕趙當中,向東是皇帝,向西是趙王,你不占地利,如何行王事?還是先問問小玫,到底怎么了,能與趙王和好,就和好吧?!?/br> 但兩夫妻問時,小玫大哭一聲,去無人處悶著了。 中山侯因而發怒:“你看看!” 侯夫人沒話,只死命阻止中山侯沖動,同時與女兒溝通,并偷偷派人去巨鹿報信。數日后,巨鹿有使,請王妃回宮,稱趙王處理西平戰事,抽不了身,等到相見,以大禮致歉。 中山侯將人關在城外,和侯夫人吵架:“誰讓你告訴的?” 侯夫人也急:“你做什么事都不靈活,不是趙王婚父,早就吃苦頭了!實在話,趙王與小玫,兩人于我們都是小孩,小孩吵架,為父母者,卻不能調解?” 爭執聲沖到屋宇,侍者交頭接耳,城樓緊張。一郡如此困境,錦錦和離云從車中探頭,才發現來得不是時候。 “母親,怎么辦?”離云小聲。 “隨機應變?!卞\錦整理衣服。 “我侯可知,城外來了誰?”中山侯這邊,有人通報魏侯夫人與魏公子來訪。 中山侯厭惡地說:“誰?” 過一會兒,他才與侯夫人面面相覷:“魏侯?” 他們猶豫,但來者是妾婦與弱冠,細想又沒什么,還是命人招待。 車駛進城,停在舊中山王族居住的時宮,錦錦扶離云的肘,鼓勵他:“小云,勇敢些?!?/br> 兩人下車說話。 闕下有少女打噴嚏:她頭枕云龍,郁郁不樂,野風吹她未綰的發,卻不能使她狼狽。 “啊呀?!卞\錦先看見,打了冷戰,丟下離云,向她走近。 少女也看見錦錦:“魏侯夫人?!?/br> “小云!小云!”錦錦鎮定,行了大禮,回頭卻掐得離云手疼,“怎么回事,這不是趙王妃?小云,我們今天成大功?!?/br> 數日前,錦錦見息再:“君侯,我能幫你?!?/br> 她攜離云的手,向息再獻計,意在幫他攻下中山:“中山近廣陽,君侯縱然以常山軍強攻,被夾擊又如何?還是依靠趙國叁地的人脈,以計智取?!?/br> 被稱君侯的男子端著下巴,艷紅嘴唇,多情眼波——于女子來看,這位美人似乎還耽于何事之中——錦錦幾入迷,注意到離云冒冷汗,才發現息再其實冷酷。 她低頭:“不知君侯的意思?!?/br> 息再頷首。 錦錦正要說下去,他竟就這樣走了,晚上才讓錦錦來他寢室,并稱孤身即可,不用帶魏公子。 錦錦隱約見出他的意思,正裝去見他。 戶燈點了兩盞。掛帳中,息再摟著文鳶,靠一面金柿蒂,正在夜飲。錦錦進門,走近,帶動短珠簾。珠影在滾,暗流在男女半身。 “中山?!毕⒃俳o錦錦起頭。 “中山侯自恃貴重,不關心趙國以外,起居又有國戚之風,不會輕易投降,與魏侯不同,”錦錦一口氣說到這,有些黯然,“所以我想,可以由我與小云,哦,與魏公子去一趟中山,謊稱省中軍繞過常山,要攻廣陽,近取中山,為了戰前準備,請他把中山侯夫人并其余親屬后移至我郡?!?/br> “你想讓我用家眷威脅中山侯,”息再微笑,“你夫魏侯才問過我,用手段勝之不武,不怕別人稱我為卑鄙?” “所以魏侯現在受囚于君侯?!卞\錦這句不是奉承,不如說帶著些恨。 息再不吝夸獎:“你很聰明?!?/br> 他喂文鳶喝一杯,又問錦錦:“但你如何保證中山侯會同意?!?/br> “所以要帶上魏公子?!?/br> 錦錦準備讓離云留在中山侯處:“去時讓他穿戎裝,就說駐在中山,等待常山軍支援,先給中山侯定心;小云是魏侯長子,以長子為使,中山侯不疑,只會覺得魏侯真誠;之后君侯發兵,可以假作圍,再放常山軍入圍,里應外合,能破中山?!?/br> 息再沉吟。 “君侯怕我帶魏公子逃走嗎?”錦錦顫聲,“我有一子,尚在襁褓,君侯以他為質?!?/br> “一切在你掌握?”息再打斷她。 錦錦以為息再發怒,忙趨退。 “借你幾個侍從,出城看一看吧?!钡⒃僦皇菗Ьo文鳶,替她傾杯。 錦錦夜行一周,回來時眼中閃爍:“君侯已經退兵?!?/br> “已經發兵,按你說的做?!毕⒃倭硌劭此?。 錦錦高興,至于切齒,仿佛小半生受的苦,都化成這句“按你說的做”,她頻頻轉頭,看息再如看主人。 等她走遠,息再才問文鳶:“你覺得她如何?” “有才智,是大人喜歡的人?!?/br> 文鳶飽了,被息再多灌一杯:兩人沒有酗酒,在喝羊奶,補充體力,預備對趙。 看到趙王妃小玫時,錦錦斷定此行不虛。 她面見中山侯,說明情況,又讓離云卸劍來拜長輩。 中山侯因為女兒的事,正在心煩,又得了這樣的壞消息,不得不在時宮里踱步,緩和心情。 侯夫人挽錦錦到一邊,問來兵的情況。 錦錦將話說重:“省中兵,萬人部隊,看走向,要攻廣陽。我想中山郡為唇,廣陽為齒,陛下又在廣陽,需要中山侯勤王。此地將為戰場,怕夫人受難?!?/br> 中山侯豎耳聽,卻聽到手下插話:“使者還在城外,請王妃回巨鹿?!?/br> 他猛地想起小玫:“既如此,夫人帶小玫去常山避險?!庇纸淮窒拢骸安灰嬖V巨鹿使者,以免糾纏?!?/br> 錦錦裝作吃驚:“王妃也在中山?” 她躬身,平復悸動,盡力去猜王妃與趙王為何分離,同時嘴角有笑容,已經見出自己開闊的未來。 小半天時間,她留下離云,將王妃、侯夫人并一幫內室裝上車,飛馳向常山,呼吸比馬還重。 侯夫人有些意外:“魏夫人這是怎么了?!?/br> “小病?!卞\錦撫平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