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5.寺院
德子隨著主持鉆入汽車后座,寺院的專屬司機一路開向醫院。 暮色四合,遠處山林閃過一道道一晃而過的燈柱。 ——那是滿村跑找自己的村民,德子思及此處,感到一陣莫大壓力。 身為外地人,在死了9人,人心惶惶的時刻離家出走,浪費全村警力搜羅自己。 她想不出來不被責怪的理由。室井主持身為村子的話事人,對自己感到不喜也是理所應當的。 但是,這個印象中一心禮佛、悲天憫人的大人物竟顯露出私人的負面情緒。 看到迷途歸返的少女,確認了村內沒有再添一名死者,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慶幸與寬慰,而是不虞。 這就相當有趣了。 德子瞥向男人俊逸秀致的側臉。 這個人,本能地違反了自己的教義。 ——或許,他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么心無旁騖、出塵脫俗。 “德子小姐,很高興看到您平安無事。請問您是去了鎮上嗎?” 此時此刻,男人又恢復了克己守禮、禪心如水的模樣。 他微微地側臉,目光柔和的落在她的肩膀處,避免與她對視。 潔白的交領之上,側頸線條堅韌而柔美,像一只源溪汲水的雪鶴。 無可挑剔的禮教與風度。 “是的,說來實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行為,簡直就像身體自己行動了似的?!钡伦尤鐚嵉溃骸澳痛迕駛円欢ㄋ褜ち撕芫?,真的很對不起大家?!?/br> “身體自己行動?……行之事,莫自知……” 男人思緒不知飄散到了何處,聲音如同淙淙溪水般低緩而柔和, “少主持?” 嗯。倒是很符合僧人滿嘴之乎者也的刻板印象。 “抱歉,是出自新約里羅馬書的內容。因為您說身體不受控制地行走,就聯想到了?!?/br> 看著少女虛心求教的表情,他怔愣片刻,緩聲講解起來: “【所做的事自己不明白,愿意做的不做,憎惡的倒去做,這樣看來,如果所作非所愿,那么規定不可做之事的律法是善的,而我所做之事則是身體里的原罪做的?!?/br> 原文便是這個意思,闡明了人的行為和內心之間的沖突?!?/br> “新約?主持您皈依佛門,竟對其他教典也有研究么?!?/br> 男人語調溫和:“我在大學專攻宗教學,研究跨宗教文化交流。了解各種信仰之美,能讓我與更多信眾溝通心靈?!?/br> 德子點頭。 ... 日薄西山,刺眼的光芒從山林間溢出,她微微瞇起眼睛來。 男人細長的手指宛如筆挺的柳條,落下車簾的動作不帶一絲多余的力道,極輕,繪畫一般。 毫無疑問,他是個踐律蹈禮、教養極佳之人。 盡管之前泄露了心緒,但也可能是出于對村莊的維護,抑或是偏離常規的不滿。 刻板、責任心、不容置疑的權威性,作為村莊的話事人維護著秩序。 私底下卻博覽群書,兼容并蓄,副業還是小說家,筆下盡是鬼神之事。 室井主持,雖然人的性格是多維度的,但如此頻繁的切換,也太割裂了吧? 沒錯,德子讀過室井靜信的小說。 她的母親,山野妙子是外場村出身,對室井寺院頂禮膜拜,不僅每年都會回村供奉香火,家里還購買了少主持全套出版作品。 他的筆下,全是被神拋棄之人。 大量引用圣經中的神鬼逸事,筆觸看似溫和中立,實則一針見血 、字字珠璣。他的寓言似的諷刺和隱喻,再加上細膩的描寫技巧,讓她一度以為作者是個桀驁不馴的奇僧,誰知道面上竟如此循規蹈矩。 ... “您認為,人的身體內根植著原罪么?” 少女的輕柔的聲音回蕩在車廂中。 司機穿著寺院雜物役所的制服,沉默地cao控著方向盤。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在室井分家做活,從京都一路跟到外場村,已經有二十多個年頭。少言寡語,他幾乎化為了一塊石頭。 因此,室井靜信很少在車上與人交談。 他向來都是坐得筆直,隔著車窗眺望遠處起伏的群山,或者波浪似的麥田。 每當他上路,除了定期巡訪外就是紅白喜事,或者特殊日子的開示講法。 作為室井寺院唯一的繼承人,村民們崇敬的少主持,這片植遍樅木的土地才是他的歸宿。 原罪? 行之事,莫自知;欲行不行,所惡反為。 靜信微笑著:“我也沒有答案?!?/br> ... 路程不到十分鐘,他們很快抵達了尾崎醫院的門口。 德子剛打開車門,就被一雙大手抓住了雙肩。 男人披著白大褂,唇邊掛著零碎胡茬,表情十分凝重。 “德子,你沒事吧?” 敏夫俯身鉆進車廂,抓著她上下打量,伸手去摸她頸側:“……脈搏正常,有沒有外傷?” “沒有,醫生?!钡伦幼プ∷男淇?,“我就是去了一趟城里……阿嚏!沒事,是車里的空調有點冷……” 敏夫看了一眼旁邊穿著厚重和服的好友,趕緊將少女攏進自己懷里,摸了摸她的頭。 靜信微笑:“敏夫,要和大川先生他們說一聲?!?/br> 男人點頭,朝醫院門口另外幾個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人找到了。 “去診室里做個基礎檢查,靜信,你也一起來?!?/br> ... 二人都一切正常。 盡管德子臉色蒼白,看著虛弱,但走路說話都正常,沒到貧血的程度。 敏夫松了一口氣。 “所以,你回了一趟東京?來回要五六個小時,為什么不和身邊人說一聲?” 男人的聲音罕見地有些嚴厲,這是他一貫面診病患的模式。 德子縮了縮脖子:“醫生,我不知道。我也和少住持說過了,身體自說自話地行動,我迷迷糊糊地就去東京了?!?/br> “……催眠?”敏夫眉頭皺得更緊,“你回憶一下,什么時候出門的,出門前都遇見了什么人?” “我是中午11點接近12點出門的,家里就只有智子婆婆和廣澤阿姨,什么人都沒見……” 見好友在一邊認真問詢,確認著少女被催眠的可能,靜信不免失笑。 在他看來,山野德子大概率陷入了躁狂狀態,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出現了短暫的記憶喪失。 德子之母,山野妙子是室井寺院的信徒。 在搬入外場村之際,她就帶著女兒來專門拜訪過寺院。 在她口中,德子平時成績優秀,卻高考失利,無法接受落榜事實以至于閉門不出,性格也變得格外敏感易怒,摔砸東西不說,甚至拿水果刀弄傷了自己的弟弟。 她帶著女兒去診所,雖然具有輕微的躁狂狀態,但最終將這次刺傷事件定義成急性應激反應。把女兒送到人煙稀少的農村,是為了讓她脫離熟悉的環境以免觸景生情。 由于自己是家庭主婦,平時還要照顧上班的老公以及還在上學的兒子,她拜托靜信多盯著女孩的狀態,每月月底帶她去寺院里住上幾日,誦經祈禱,平定一下心緒。 德子的情緒狀態不好這件事,只有作為寺院管理者的他和他的父母知道。 “讓德子旁觀一下法事,或者在您每日靜修誦經的時候,允許她靜坐旁聽?!?/br> 美婦人的面龐上洋溢著深沉的虔誠和幾乎瘋狂的熱情:“只要處在神明身側就好……” “……浸入神諭的震音里,她必將洞悉一切?!?/br> 想到那個畫面,靜信微微蹙眉,捏緊了手中的佛珠。 也快到每月約定好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