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重相逢神多靈跡恤孤兒長冬不枯
子佩家的長女宋實,字守愚,小名魚兒;次女宋節,字俱生,小名竹子。姬日妍摩挲著下巴,在旁觀摩魚兒和竹子試新衣服,五歲的小姑娘,比世女還小兩歲,站在大四方鏡前相互系腰帶,扣子扣不上便去找雪胎幫忙。反觀她家的不移和不爭,兩個小皮猴子,趴在弟妹寬闊的背脊上不?;斡?,‘妗娘’、‘妗娘’地喊個不停,又笑又叫,舒云和流光在旁護著,緊張得不行。 “幸虧是生了倆,還能分攤一下。要是獨苗,不一定皮成什么樣子?!奔斟戳税胩?,到底還是自己生的,愛得緊,只得出這么個結論。她吐出長氣,在胸口拍了拍,贊許地點頭道“做得好,妍妍?!?/br> “王姎這是成天被姑娘黏著,有點兒瘋了?!彼午褡チ税压献?,與身旁的金老太太議論?!岸ㄍ醯钕履暧讜r,比世女可頑皮多了。這種程度,不算什么?!苯鹄咸窍鹊廴槟?,見多識廣,兩位世女根本就不算皮,和她們的娘比起來可差遠了。 “誰說不是呢?我在府里天天跟耍雜技一樣。這兩碗水得端平才行,稍微差一點兒,都是我不規矩?!奔斟f著,忽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問道“不過子佩啊,你能不能跟林老提議一下。東觀放到十五就可以了,何必到廿五呢?” “廿五是驚蟄,都說卯月啟蟄,雷天大壯嘛。林老說育人就像栽培秧苗,春耕大忙時候開始,討個吉利?!彼午衲托牡亟忉屩?,往北堂的方向一揚下巴,“何況岑姐跟世女相處得很好嘛,又不要王姎費心?!?/br> 說實話,北堂岑心里是很喜歡姑娘的,多皮也不覺得皮,反正她能帶得過來。只不過是因著年輕時耽誤了,現在這樣的歲數,腿又不好,沒必要冒險。雖然平時不怎么想著,但真抱在懷里就不太想放下來。不管多寬宏的娘們,一涉及到孩子,多少就有點小心眼子,因為別人與自己女兒的感情看似更甚一籌而感到吃味兒,這叫嫉妒,乃人情也。所幸近來大姑姐和子佩都有點兒疲于應對家事,也樂得讓她陪著玩。魚兒和竹子并不怎么鬧人,歲數還很小,很單純,下了學回家,和子佩相處的時間多。大姑姐家的兩個世女就不一樣了,一眼沒看住就要上房,野馬翻山,平地放炮,把大姑姐煩得滋兒哇亂叫,抱又抱不動,管也管不了,不得不讓夫侍們接手。世女隨了她們的娘,心思很活泛,她們想見娘,娘找借口推諉,她們就會故意表現出很依賴叔叔的樣子,大姑姐每每看見,心里就會不平衡,自己尋摸著就找過去了,百試百靈——這是世女與妗娘之間的秘密,北堂岑答應她們不會往外說。 借刀殺人恐怕是定王府的家傳絕學,有時王公子跟娘的夫侍鬧了別扭,他的娘不想理,敷衍了事,他怎么都氣不過,就會找meimei告狀。兩個世女連著幾天都過去同人家親近,一口一個‘叔叔’,膩膩歪歪的,娘找了也不去,問起來就是在叔叔這兒,叔叔這里好,喜歡叔叔。聽了這種話,大姑姐豈能不猜忌?她生性就是個多疑的人。不然怎么說朽桂枝頭結新蘭,不移不爭還這么小,從娘那里繼承來的力量與智慧就已運用得相當熟練,能把娘耍得團團轉。而今就懂得驅虎吞狼,待日后及笄,事君理政,拱衛陛下,該是多么足智多謀的一代賢王。北堂岑想都不敢想,羨慕嘛,又羨慕不來,大姑姐是個有福氣的人呢。 不移和不爭黏著妗娘,擲沙包,翻羊拐子。這是北方的游戲,姬日妍并不知道具體的規則,反正凸出來的那面叫珍兒,凹進去的叫鬼兒,就撥弄唄。前幾天看弟妹和鷂鷹在比,都快翻出花兒了,最后還是輸了兩頭豬。弟妹因此有些受打擊,畢竟佳琿比她少三根手指。 “你說得倒是?!奔斟麡泛且魂?,沖宋珩抬了抬眉毛,后者瞥了眼北堂岑,笑著歪了下腦袋。這幾天被女兒黏著,姬日妍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嘴也閑,手也癢,很想找個消遣。她到銀杏莊來,只有軍曹跟著她,身邊的仆侍是舒云和流光。金老太太的獨女壽兒為洪姱所殺,老太太見不得白家的人,傅相因此留在王府。許含玉也沒帶著,姬日妍最近看他就煩。 宮宴時候讓他見了世女,不移不爭同他生疏,不曉得該如何稱呼。許含玉還算識相,并不敢相認,但能見到已是她的恩典,玉兒倒不奢求什么,叫叔叔就叫叔叔。世女們在前殿坐不住,說要出去玩一會兒,姬四于是讓她們拉著小蓮花一道。那孩子正跟其他官眷聊得正開心,不情愿挪窩,順理成章地推到許含玉身上,姬日妍知道,想著大過年的,睜只眼閉只眼算了。許含玉歡天喜地陪著世女出去,在濯龍園玩雪,摘梅花,還用樹葉上的冰棱捏了小花。 外頭的天氣到底還是太冷,許含玉也沒有個警醒,出了屋就該換絨里的小靴子,帶是帶了,在白傅相那里,壓根兒也沒記著。不移不爭在外頭玩得開心,回正殿往她身邊一偎,就有些蔫蔫的,說腳難受。姬日妍替她們將靴子脫下來,小腳捏在掌心里,灼燙得不行,紅腫了一大圈,膝蓋卻冰涼。這一看就是剛才凍著了,進了屋被熱氣熏蒸,血管舒張,才又麻又癢。她叫宮侍打熱水,給世女泡腳,當時人都問怎么回事兒,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提起了許國姑。少帝盯著她,姬日妍心里撲騰,趕緊找借口說是內宅里沒個管事兒的男主人,這個歲數的孩子又貪玩,她整日里殫精竭慮,還是避免不了百密一疏。當時尚書右丞占她便宜,說要把自己冠歲的孫男配給她。得虧有這個沒正形的老太太,少帝一下就樂了,說‘只怕不止是抬您老人家的孫男,您這輩分不也抬到姥姥家去了?就算四皇姨答應,孤也得攔著’?;馗院?,姬日妍再沒給許含玉什么好臉,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比不上個娘們會帶孩子,還折騰出這么大動靜,平白嚇人一跳。 魚兒和竹子安靜得多,宋珩雖不像定王那般覺得疲累,但想要她騰出精力來為人分憂,恐怕也是不行。金老太太將自家小輩喚來,準備帶著世女和千金們到附近的三圣廟耍子,她的孫媳女正給那里給孩子辦百日,唱大戲,如果能沾沾世女和千金的福氣,想來日后定會平安喜樂。說著怕幾個孩子不肯離開娘,老太太還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道“奶奶帶你們放小鞭炮,娘耳聰目明,不愛喧鬧,不能盡興。奶奶沒關系,奶奶的耳音沉,不覺得吵?!?/br> 世女一聽便有些心動,湊到娘的跟前,抱著娘的腿搖晃。魚兒和小竹子還不是識趣兒的年紀,出去逛逛就開心,愛看戲臺上花花綠綠的聲色,也無所謂明不明白,有動靜就行。姬日妍準備和宋珩去泡溫泉,干點兒須得瞞著女兒偷摸干的事,正愁沒有合適的借口支開世女,于是滿口答應。雪胎牽著魚兒和小竹子,宋珩微笑著點頭,囑咐女兒們替她給新生兒帶個好,給人道喜,這才放幾人離開。 “她倆不是一般兒大嘛,不分彼此,跟一個人似的,也沒什么jiejiemeimei的分別?!奔斟Σ[瞇地看著侍人收拾東西,對北堂和宋珩低聲道“之前一直讓我給她倆生個jiejie,我說生不出來。她倆說妗娘個頭兒大,能生jiejie?!?/br> 北堂岑聞言失笑,搖頭道“真是高看我了。當年斑兒才五斤多點,我又不是沒見過人生孩子,斑兒剛一出生,我就哭了。覺得她們哪怕體量一般,生的也都像個人,可我卻生了個貓?!彼f著便起身,舒云離她很近,也有眼力見兒,笑吟吟地上前攙扶,將手杖遞給她?!案陕锶??”姬日妍一揚下巴“妗娘辛苦了,不得好好放松放松?” 她話鋒一轉,聲音微妙地低下去,朝前傾身,指尖戳戳北堂岑的腿面,滿眼促狹神色,笑道“來都來了,大過年的,大姑姐招待你吃點兒新鮮的?!?/br> 有什么新鮮?北堂岑回頭打了一眼,今日跟著大姑姐的好像又是兄弟倆,哥哥叫流光,弟弟叫舒云,都是好顏色,巧笑倩兮地跟著,看久了也無趣,同旁人并沒有什么區分,不過大姑姐還真是對兄弟情有獨鐘?!跋氤栽诩乙材艹?。銀杏莊是好景致,我跟著老太太逛逛,踩個點兒,明天正好帶錫林他們去玩?!北碧冕戳搜厶焐?,無奈道“何況先前還田的事是我在跟,還沒有向陛下稟明近況呢?!?/br> “岑姐,此事讓我來代勞?!彼午褚搽S之起身,“倒不必覺得是自己的差事麻煩了旁人,岑姐,你看著就是貴胄的面相,軍娘的行事,不妨還是歇著。明日我換身小襖,帶聞孟郎一起去,那些莊頭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能便宜行事?!?/br> 子佩說得倒有理。姬日妍點頭,提議道“明兒讓軍曹喬裝一下,遠遠跟著你。弟妹不能去,一眼看出來不是銀杏莊的人,猜就是朝廷派下來的,隔著二里地,人都開始凈水潑街了——那兩個妮子要是太鬧人,你臉一板就完事兒了,回來我揍?!?/br> 似乎最近大家都很愛護她,對她格外照顧。北堂岑笑了笑,很坦然地接受,點頭答應。不移不爭一直在喊妗娘,幾人拱手暫別,侍人扶著北堂岑登上馬車,往破山觀去。 銀杏莊依山傍水,明珠般的碧潭名為燭陰湖。據說此地曾有龍,與神斗,龍不勝,破其山而去,遂名破山。北堂岑掀開車簾,不移不爭立馬湊到窗邊,好奇地往外看,你一眼我一語地議論起來。北堂岑笑著,抓著兩個孩子的腰帶,順著她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積雪映空,她在朦朧的光線中瞇起雙眼,看見兩崖相嵌,如關斯劈,如刃斯立,山鞍間遍生奇石,自然之精萃,鬼斧神工。名與實霎那間遽然一動,好似有人在她眉心輕點,北堂岑樂出了聲,這山果然好破。 松枝上的積雪落地,鐘聲響在山寺上空,清麗和雅,如圣音清唱。 “妗娘,你看天上也有馬車!”碧空如洗,不爭指著雪白的云朵,對自己的發現感到非常驚喜。一旁的不移也仰著臉看,不自覺地張著嘴,小腮鼓著圓潤的弧度,說“還有小狗?!?/br> 北堂岑坐了會兒才下車,拄著手杖往三圣廟里走。銀杏莊的侍人興許是習慣于伺候動作遲緩的金老太太,傍著她另一側身子,徐行善步,讓人感到舒適之余,還有種平靜的哀感。不移不爭早就跑沒了影,體力好的年輕侍人在后邊兒追得滿頭大汗。魚兒和小竹子聽見鑼鼓聲,仰著頭望著雪胎,說想去院子里看戲?!皫齻內グ?,有事兒叫我?!北碧冕χ鴶[手,說“晚上來瞧瞧侯夫婿,他和梅嬰,說是都挺想你的?!?/br> “是?!毖┨艘宦?,微微頷首,道“多謝將軍掛懷?!?/br> “妗娘,妗娘!”不移和不爭捧著一簇迎春花從后院跑來,爭相送她,直抵在她的胸口?!笆琅屯鯅毿r候一模一樣?!苯鹄咸认榈赝?,北堂岑俯身接過花束,將世女摟在懷中,青黃的花瓣上已有細微的折痕,澄澈的花香昭徹如玉之在璞?!傲掷系蹘熞苍f過,大姑姐幼時很可愛,和現在是兩個樣子?!北碧冕χ{侃“真是大人虎變?!?/br> 兩個世女終于跑累了,怕她們著涼,北堂岑讓侍人為其套上小襖,毛絨絨、熱騰騰兩個粉團子,伸出手要人抱。北堂岑想獨自逛逛,金老太太便陪著世女去后院找宋府千金。鼻尖縈繞著熟悉的旃檀香,偌大的寶殿空空蕩蕩,北堂岑聽見后院滿堂歡聲,巫祝娘娘背對著她坐在地上編竹筐,將竹篾排列整齊,按照壓一挑一的順序編成一張正方形的席面。 諸事應結盡結,北堂岑終于有回頭的時間,數清身上的每一道疤,盡可能地多吃多睡,心情愉悅,使自己康復。她從前想不到愈合是比受傷更痛的事,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她還記得娘和邊老將軍的教誨:人言道慈不掌兵,但哪怕滿手血腥,在離戰火遠如天壤的凈土,也應當重新培育一顆向死而生的草木之心。 周遭喧鬧,歡聲笑語,兒憐獸擾,時而響起一聲炮仗,北堂岑對此恍若無聞。她手捻線香,第一次站在神龕前,山間的清風宛若漣漪,吹起三位母神的天冠?;覡a成團落在她的鞋面,被微風吹去。北堂岑以為自己會感到難以啟齒,然而并沒有,她將手舉過額前,躬身參拜,隨后將線香插進香爐,低喃道“娘,邊姨。歲歲平安?!?/br> 余光影影綽綽,金家的晚輩忌憚大將軍的威嚴,又見她臉容肅穆,神情莊重,恐怕她不似傳聞中那樣平易近人,并不敢貿然上前。巫祝娘娘將竹席泡進水里揉了揉,用柔韌的藤條收口,將多余的部分剪去,又取來布帛,揉搓成圓條,編成麻花形,固定在竹筐上,作為背帶。侍人端來茶盞,捧給北堂岑,怕她不認識,特意介紹道“龍須茶可以清肺降燥,清肝明目,老家主素來喜愛,請將軍一嘗?!?/br> 澄清的琥珀色湯水,北堂岑啜飲一口便擱回文盤,感到思維失衡,問道“這不是玉米須子水么?”就算叫翡翠白玉,大白菜也還是大白菜,多風雅的名字都蓋不住玉米須子那股甜不甜、淡不淡的味兒。她將茶杯蓋上,問“沒放黃冰糖么?” 從前在邊家宅,她就不太愛喝玉米須子水,可是衛所常常熬煮,說是平肝利膽,對身體好,讓娘們當藥喝,能預防骨節濕寒。如果放點糖,也不需要多,兩塊兒就行,口感會略好些?!皩④姾冗^這個嗎?仆還以為這是破山觀的特產?!笔倘擞行┮馔?,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多嘴。北堂岑瞧他臉上神情謹小慎微,出于安撫的意圖,笑著解釋道“從前戍邊,總喝玉米須子水,說是還能養嗓子?!?/br> 難怪三位娘來銀杏莊這幾天,人人都搶著服侍將軍。她和別的娘們不一樣,分明是威武不移的大司馬,平日里言行舉止卻如此溫柔。侍人垂著臉,眼中很有些羞赧的神情,“將軍真是見多識廣?!彼杏X臉上有些發燒,怕被瞧出來,遂連忙道“仆去東廂問問有沒有黃冰糖,叫他們沏一盞新的來?!?/br> 放了黃冰糖,她也不愛喝,離開平州這么多年,為什么還躲不過藥膳的追緝?北堂岑總覺得,玉米須子水就跟平日里錫林搗鼓的那些湯飲差不多。黨參、枸杞、黃芪、蓮子心,什么東西都往茶壺里放,泡出來味道怪怪,倒給她喝。有段時間她甚至還在飯桌上看見藥材,冒著熱氣的白砂鍋端上來,錫林說是鴿子湯,給她盛了一碗。沒有往常她愛吃的山藥、火腿一類的配菜,碗里是沙參、白芷和蟲草。 他們似乎總是熱衷于食補,希望她保重身體,沒事兒養養生。蟲草鴿子湯是這樣,玉米須子水也是。北堂岑記得自己偶感風寒,鼻子不通氣兒,憋得難受極了。他將紫蘇和陳皮曬干,新鮮生姜切絲,一起熬煮,把碗擱在她鼻子底下,讓她聞聞蒸汽,然后趁熱喝。 他小小年紀,對于草藥恐怕真的有些天才。當年他jiejie寒積便秘,喉痹痰阻,醫娘開的藥太溫和,根本吃不好。他調臉兒給他jiejie下巴豆,與炮附子、吳茱萸和芫花同用?!M管醫書上都說,巴、黃,峻利之最者,斬關奪門之將,不可輕用。但是藥需要人氣運行,否則入腹如藏匿,安然不動?!妩c著桌上的大戟,侃侃而談‘藥得對癥,沒錯,但吃下去能否痊愈,要看肌體神氣是否衰敗。我jiejie悍勇強實,性格亦峻利,人家吃著是虎狼藥,她吃著剛好。但你就不能像她那么吃,羅生jiejie,你的性味平和中正,給你開方子不容易,好在你不常生病?!?/br> 那天,院中大雪盈尺,城外夕陽滿山。北堂岑跟著他去院子里分揀人參,他說好參能振動中氣而無剛燥之弊。北方的參力量雌厚,少偏于柔韌。東南方的雄穢之氣烈,嫌于陽剛。他的歲數還那么小,北堂岑訝于他對家學的精通。 命運沉重無常,閃爍不堪。直到很多年以后,北堂岑才忽然意識到,那些美好得千般不實、萬種虛囂的回憶中,有母輩為她們所預備的真實的力量。她走到山門前,遠遠望著銀杏莊的方向,燈籠的幽紅如火星吹過水面。這千年的鐵門檻,實在邁不過去,不過她總不至于乍一爬出修羅場,就又跑去學枯禪吧?莊稼人秤豬還能找個平衡呢。 “——羅生jiejie?” 那顫抖直至虛浮的哭腔傳入耳畔,余光瞥見東廂的小門被推開,進入院落的是個居士打扮的男善信。對襟懺衣長及小腿,袖長隨身,棉綢質地,無有圖案,頭戴玄色包巾,露出前額。他穿過天井而來,柏臺從凄凄霜氣中展露,小鹿繞過云山,北堂岑在片刻的愣神之后將他辨認出來。 “小花?” “羅生jiejie?!被ǚ畹难劭蛭⑽⒎杭t,蹙眉而笑,“聽人說,貴客要往玉米須子水里加黃冰糖。我心驚rou跳,覺得一定是羅生jiejie?!?/br> “人輕還活著,這么多年都與我在一起。擊退西夷后,她便改了字,叫節序了?!北碧冕嚼乳苤隆熬熚锂a豐富,什么都有,她們不用玉米須子煮水。我很多年沒見過這東西,剛剛我一直在想你?!?/br> 邊老將軍的同僚膝下有姐弟兩個。jiejie花忠,花人輕;弟弟花奉,花貞一。陷陳營募軍時,花家姊弟分別是十五和十一,歲數還太小?;ㄖ胰鰸姶驖L,扯著嗓子嚷嚷,說她都叫人輕了,干戈乖前志,身自向人輕,最次的結局不過以死明志,就讓她從軍吧。哪怕她叫嚷得再兇,年齡放在這里,不夠大就是不夠大。糾纏了半天,最終也還是無果,人讓她及笄了再來。那天她們彼此之間認真告別,像劫后余生般有說有笑。北堂岑還記得花忠拉著她的手,說‘jiejie你好好干,多立功,回頭等我和貞一到了歲數,就來找你。以后咱們過,我娘生前總夸你,她還希望貞一能跟你呢,正好我們和邊巒哥哥也都認識?!?/br> 再次見到花忠時,她已是一個人了。當時她不愿提起貞一,北堂岑也就沒有追問。其實大家的經歷都差不多,就像失去乖乖兒、失去邊巒那樣,花忠被永不停息的洪流裹挾著,被推往與血親相反的方向,貞一的指尖從她掌心中緩緩抽離,如同不絕如縷的嗚咽。 巫祝娘娘沖花奉笑了一下,走到小門前,從他懷中接過熟睡的幼兒,放進竹筐里,小心翼翼地擱在地上?;ǚ顢v扶著北堂岑坐下,問道“羅生jiejie,你的腿怎么了?受傷了么?” “沒有,早先用柳木接骨,動了刀,快長好了?!北碧冕瘬u頭,仔細地將他臉容打量,笑著用手背蹭蹭他的臉頰,說“后來你jiejie如愿進了陷陳營,她現在是我府上倉曹。幾年里,她的形容大改,不似從前,回頭你見了她,不要害怕?!?/br> “她還活著,我就已很開心了。她變成什么樣子,我都不害怕?!被ǚ钚α艘幌?,眼中淚光漣漣。 “你jiejie一直在找你。聽說你輾轉流離,到了永州的地界,被人帶走了。她打聽不出那人的底細與行蹤,只盼著帶走你的是個值得托付的好人?!?/br> “不是那樣的,羅生jiejie。當時我jiejie怕我受到傷害,剃了我的頭發,還在我臉上涂泥巴,看著都沒個人模樣兒了。帶走我的是一位盧大人,當時她是縣尉,行事低調,為人端正。并沒有人對我動那樣的心思?!被ǚ钪苯忉?,忐忑不安地覷窺北堂岑的臉色,接著道“她的小兒多病難保,大人為我取名盧上客,讓我代替小公子到娘娘們跟前修行,給小公子做替身。那時我的處境艱難,我也不會別的,只略懂些草藥,男孩兒家家的,又獨自在異鄉…我不是、我知道我對不起娘…” “怎么會呢?!北碧冕皖^瞧他,用拇指抹去他臉上的淚痕“你娘曉得你能隨機應變,這么多年,一直活得好好的,不知道多開心。盧大人我知道,官拜法司侍娘,聽聞她曾有一男,然而早夭,尚未成人就死去了?!?/br> “嗯?!被ǚ铧c頭“大人說見了我傷心,又不能不管我,恐怕我受人欺辱,所以將我帶來這里。破山寺收養了一些棄嬰和孤兒,需要人手?!?/br> 陽光逐漸委頓下去,山的另一端陰影沉沉,愈發濃郁,金黃色的晚風搖曳在他的衣擺。簌簌晃動的草尖在他手邊猶如幡旗,微小的生靈奮勇爭先,順著他的衣袖爬上肩頭?!傲_生jiejie怎么只問我,都不說說自己呢?”花奉眼中淚光漣漣,心疼道“臥床養傷很讓jiejie疲憊吧?好在是快長好了,算是熬出來了。jiejie你總是這樣,難受也不表現出來,現在又不在戰場上,分明可以和我jiejie說的?!北碧冕⑿χ?,沒有說話,抬手撫過他白玉似的頸項,摘去一只螞蟻。 男子的障重,戒條亦多。殺盜yin妄酒,皆為不凈行;迷惑失正道,形消魂魄驚?;ǚ钕乱庾R地想要躲閃,隨即便有些僵住了,深刻的遺憾爬上后背,叫人頭頸刺痛,而他對此著實無能為力,直到驟然響起的哭聲令他魂魄驚悸?!皩Σ黄?,jiejie?!被ǚ罨琶ζ鹕?,走到小門邊,彎身將那幼兒抱進懷里,背對著北堂岑,不停地輕拍、安撫著。 “這個孩子怎么了?” “她更小的時候,右小腿被重物碾斷,母父將她丟在山門前?!被ǚ钪肋@個孩子是哄不好的,得等她哭累后自己睡去。她既爬不遠,也不會走,長久地被困囿在原地,痛苦得只能嚎哭,“她前腳掌和腳趾的骨頭都碎了,小腿皮rou撕脫,看著完整,但實際上已經全部脫套了。她還太小,根本沒的治,我只能將她的腿從膝蓋處截斷,連髕骨一起摘除?!?/br> 夕光穿過雪影綽綽的松林,投在北堂岑的手心。小螞蟻爬下她的指尖,迅速地消失在土礫與碎石中。 “當時她才七八個月,我還以為她活不了了…對不起啊,羅生jiejie。這孩子就是這樣,她只要醒了,就會一直哭的。也被領走過幾回,但后來還是因為太磨人,就又送回來了。我先回東廂——”陰影濃烈地印上花奉的脊背,浮動的暖香中,北堂岑戳了戳幼兒柔嫩的掌心。 那五指于是收攏,皮膚透著粉,攥住她的兩個指節,凸起的拳峰輪廓精致,像包裹著小巧的神像的龕?;ǚ钋逦馗杏X到一枚水珠的墜落,隨即無形的、廣闊而深邃的漣漪以她們所接觸的雙手為圓心,朝向周圍緩慢地蕩漾開?!傲_生jiejie…”她們離得太近了,嘴唇幾乎要碰到jiejie的脖頸。她的眉骨與瞳子在黃昏的映襯下飛光掠影,幼兒的哭聲在她側顏的輪廓中百轉千回,漸漸止息,變得不再刺目?;ǚ羁匆娝巯碌年幱爸饾u被柔情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