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莫元卿暖堂抱襁褓北堂岑馬棚遇閑漢
將近正午,聽見侍女來報,說云麾將軍和東明門司馬前來賀喜。正好齊姜睡醒,蘭芳卿娘親自扶著她下地走了兩圈,在窗邊站著等。她的年紀還輕,孩子的個頭又小,恢復得尚快,除卻劇痛時心血倒灌入瞳仁殘留些許痕跡未褪,精神已好多了。 千金出生時卜出兌卦,兌為羊,引兌,大吉大利,遂取乳名小羊。羊通祥,上達神明,下奉慈母。女子三歲冠名,二八取字,齊姜想叫她信卉,希望小羊閑庭信步,隨意吃草。 “小羊好,叫小羊不錯,姨姨看看小羊?!蹦涓悴欢齻兡切┪娜嗽趺窗岩粋€字說得頭頭是道,就覺得叫小羊挺可愛的。她湊到乳母跟前,輕輕揭開襁褓,端詳半晌,又轉頭去看齊姜,小嘴巴跟齊中令的一模一樣,想必日后也能言善辯,口吐蓮花?!耙桃瘫ПО??”莫元卿征得了齊姜的同意,一手托住小羊柔軟的頸子,讓她躺在自己臂彎里?!霸涞箷??!饼R蘭芳有些驚奇,看云麾將軍生得五短身材,平日里為人粗曠豪邁,只曉得她臂力過人,擅于步戰,懷里常抱一把寬刃大環刀,沒想到抱孩子的動作也相當嫻熟。 “如如小時候就是我抱,他父親…”莫元卿騰出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道“如如害怕。后來長大點了,不怕了,但有個小毛小病的還是要母親,連乳母都抱不住。分明我不常在家?!?/br> 她的大房是虎賁卿娘之子徐過庭,如今掌殿東明門,這會兒正在庭院里見男眷。 蘭芳卿娘如今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她是看著這些孩子們長起來的。徐過庭打小喜歡跟著元卿,像個小尾巴似的黏在后頭,成天‘莫jiejie’、‘莫jiejie’的。武婦膝下的女娘們打架,他怕莫jiejie個子小小的被人欺負,就上前拉架。過庭那會兒小,懂什么?人家來打元卿,他不去攔別人,反而抓著元卿兩手往后扯,說‘別打了,別打了’,元卿高矮要挨別人一頓。 后來漸漸大了,徐過庭跟他母親與幾個jiejie一樣,長得又高又壯,簡直像一堵墻,元卿要抬頭看他。他是良家子從軍,去戍邊三年,回來進了北軍,宿衛宮禁,更有機會跟著他莫jiejie了,黑黢黢的臉上成日喜笑顏開,腳步歡實得如同小馬駒。莫元卿苦此子久矣。 兇逆案發時,徐過庭正給莫元卿送寶兵刃,人也在場,后又隨她拒關。亂軍之中,那親王世女窮兇極惡,莫元卿久戰失力,一時不察,幾要成她刀下亡魂,是徐過庭在后頭拉著他莫jiejie的手拽了一把,把她搶出來,自己則被世女橫掃一刀劃傷面頰,撲在地上。當時血流如瀑,皮rou往外翻,足有半張臉都看不見了,平日開朗活潑的少年郎杳無聲息,湮沒在亂軍之中,莫元卿不知他的死活,失聲大叫,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身上疼痛全然不曉,手里兵刃投擲出去,兩個擒拿大纏枝將世女抱死懷中窮追猛打?;搓柲諅鞒袣⑷思?,元卿諢名鐵鷂子,硬招硬架,大開大合,不到危急關頭將生死輕拋卻,不敢亂用家傳。 世女伏誅后,元卿才顧上徐過庭。幾個幸存下來的良家子正圍著他,用酒水浸了衣袖給他擦臉,憧憧火光間,他箕坐在地,一雙眼亮晶晶的??此麤]事,莫元卿上去搡他,道‘大恩不言謝,我先去覲見太皇,事一結束就去找你?!爝^庭搖頭,平靜道‘以往找jiejie,只會惹jiejie心煩。如今容貌被毀,更無顏面對jiejie?!湟詾樗p生,大驚失色,一手將他從地上提起來,怒道‘那你隨我覲見?!?/br> 后來徐過庭對莫元卿冷淡了不少,偶爾元卿帶著祛疤生肌的藥膏去找他,他并不見,背過身去,說‘我想和jiejie攜手比肩,并不想要jiejie的可憐,我先是為朝廷盡忠,然后才是我對jiejie的私情,心里并沒有怨。不知jiejie把我看成甚等兒郎了,我好得很,心里也還記掛著jiejie,但不能相見?!溆謵烙謿?,某天被虎賁那老娘灌了兩壇子酒,跑去求太皇指婚,還要保留徐過庭的原有官職。太皇可憐虎賁兒容貌盡毀,又頗為賞識他心高氣傲,遂不讓他遽行送印。 蘭芳卿娘早就覺得虎賁這個兒子有腦子、有心術,并不是看上去那副天真無邪的開朗樣子,那樣子只是為了給元卿看的,其實人家心里盤算得很明白。不僅如愿以償成了他莫jiejie的大房,叫他莫jiejie不敢輕視他,還把北軍中的官位給保住了。京城里也很少有人說他的閑話,多少兒郎都拿他當閣中榜樣。他和元卿膝下雖只有一位公子,但他早春獻花,入宮覲見時親自將公子抱起給太皇看,說是花朝日子生的,公子一落生,將軍府的花樹當夜都開了,他認為奇異,特來獻給太皇。彼時太皇上了年紀,最喜歡吉祥預兆,也喜歡襁褓嬰兒,被過庭哄得喜笑顏開,說二月為如,萬物相隨而出,給公子賜名小如,望他從母之教,從妻之命,一生平安無禍。京師多少官眷郎君,貴胄公子,只有元卿家的小如和千金們一樣,名字是從女的。 “小時候抱著,盡量還是不要搖晃?!迸w中始終默不作聲處理政務的北堂岑這會兒撩起眼皮,緩緩道“你現在就晃,日后大了,不晃不行。小羊若黏母親,你可害慘姜妹了?!?/br> 莫元卿聞言便笑,說“這有什么,以后娘摟不動了就讓姨摟,姨姨愛摟?!弊焐想m這么說,還是將小羊還給乳母,抱到齊姜身邊去了。齊姜自己生的,自己反而不敢抱,小羊太金貴、太柔軟了,她真怕沒抱好,掉在地上跌壞了,昨天上午乳母第一次把小羊放在她懷里,她整個人都僵掉了,一動也不敢動,覺得還不如揣在肚子里安全呢?!耙郧拔夷锢献嵛?,我大姨就救我,我小時候真覺得我大姨是女媧娘娘變的?!蹦渫笞弦话c,翹著腿道“到現在我大姨都喊我寶寶?!?/br> 此話一出,幾人都笑。 “很快你休探親假,是否考慮將老姨母接到風景秀——”北堂岑話說一半,忽見冥鴻匆匆進來,遂問怎么了。莫元卿曉得她要說什么,道“當然了,八十天呢,我先和過庭回淮陽。我娘跟我大姨特別疼愛過庭,拿他當親兒子那樣疼?!?/br> “當然了?!饼R姜點頭“姐夫救了元卿jiejie的命?!?/br> 北堂岑緩緩站起身,走到齊蘭芳身邊。蘭芳做出問詢的神情,北堂岑欲說還休,搖了搖頭,無奈一笑,道“小婦橫豎無事,下午帶錫林出去騎馬散心吧?!?/br> “有個位分,把人壓死了。景宗文皇帝英明一世,獨溺愛他,由他飛揚跋扈。我為人臣,不好說他什么?!碧m芳卿娘的臉子掉了下來,憂心忡忡地握了北堂岑的手,道“我日漸老邁了,愈發力不從心,賢媳你一定一定包容錫林?!?/br> “婆母哪里話。若不是婆母為人忠厚,景宗太皇也不會放心將郡公托付?!北碧冕@話不能算是個承諾,她輕易也不許給別人什么。見她笑著頷首,又跟齊姜、元卿告辭,轉身出去了,齊蘭芳心里不能說不忐忑。最近都沒去官署,不曉得朝中發生了什么事,但關內侯最近似有些異常。 府內什么動靜,蘭芳卿娘這個當家主的豈能不知?好容易回趟母家,一大清早就被老郡公叫到堂屋去跪著,訓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年豐進屋送水,瞧了一眼大相公和梅嬰,他倆這會兒都有些臊眉搭眼,房中安靜得很,彌漫著一股跌打酒的氣味,誰都不說話。 姑奶奶一舉得女,老郡公說姑爺有福氣,內宅上下都奉承他,把他美的尾巴都翹上天了,跟著長仆學怎么抱孩子、怎么包襁褓,他學一下,老郡公就夸他一句,原本還翁婿不合來著,現在看他比看親兒子都順眼。 這么多年,大相公沒給關內侯帶來一女半兒,家主和老郡公一直很過意不去,但想著關內侯背著那么深的殺孽,身體原本也不是很好,就裝聾作啞地不說話。今天不知道老郡公怎么了,把大相公和梅嬰叫到房里去,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剛從家廟附近過來吧?”齊寅邊洗手,邊問年豐道“姑奶奶的身體怎么樣?小姐如何?” “聽說姑奶奶早晨起來下地走動了,還抱了小姐,親自喂了奶。早晨喝了小米粥,用了碗蛋花湯,就又睡去了?!蹦曦S垂著頭回答,“小姐還沒睜眼,吭吭唧唧的,娘們都說可愛,像姑奶奶,也像老家主?!?/br> “好,那就好?!饼R寅又問“我jiejie昨天也辛苦一天,這會兒做什么呢?” “聽前邊兒說,昨天夜里九部四十八處總署婁大人領著宮婦們來賀喜,送了桑木弓和漆浴盆。家主和姑奶奶走不開,侯姎又是妗娘,離得遠,定王姎入宮面圣,答謝天恩,老郡公方才也跟著去了?!?/br> “妗娘離得遠?!饼R寅重復了一遍,盯著年豐瞧了半晌,將絹布砸進水里,問道“你這說的是什么話?除了母親和姥姥,孩子便跟舅舅最親。妗娘怎么就離得遠了?” 大相公的脾氣一貫是隨和的,很少發火,年豐嚇得跪下,又不敢告訴他這是定王姎的原話,只得一個勁兒地請罪?!跋壬?,算了。小子懂得什么?”梅嬰在旁邊勸,心里知道先生這是大清早挨罵,邪火上頭了,聽什么都像是指責他不能和侯姎同心,拜不來娘娘。但就算舅舅是正房,妗娘也沒有血緣,本就離得遠嘛,年豐說得也沒錯。舅妗疼侄是一回事,齊府添了嗣女,大將軍府的家主進宮謝恩就是另一回事了,還是得一碼歸一碼。 見齊寅把臉別向一側運氣,梅嬰扶著桌子站起身,在年豐肩頭不重不輕地打兩下,怒道“濁蠢奴才,不諳事體,真是笨死了?!闭f著,給他使眼色,道“還不趕緊滾?” 再不滾還要受相公遷怒,年豐識相得很,趴在地上行了個禮,端起水盆就走,繞到東門廊檐底下把水一潑,感到渾身輕松。 闔府上下都熱鬧,家主請了班子在前門口舞龍舞獅,后門與前后兩街都搭了長篷,好酒好菜,要擺三天的流水席,定王姎那邊更是手上漫撒著花錢,逢人就賞,只有大相公這里冷清。不要他伺候最好,年豐心里還覺得開心呢,他趕著去姑爺院子里討喜領賞錢。 “年豐哥,你怎么從西邊兒過來呀?”棠兒跟其他小侍在正堂的內塞門之間忙得腳打后腦勺,見年豐空著兩只手從便門繞過箭道,慢悠悠地逛過來,急得喊他,道“來得正好,王姎叫人從西南運了青雞?來給姑奶奶補身子,哥去瞧瞧人來沒來?” 西南離京師少說兩千里,半開的青雞?又稀罕難得,貴如黃金,只能養活一兩天,若采摘時未開,最多四五天。郵驛有步、馬、急三等,急遞日行五百里,是傳達政令軍情的,最快能八百里加急,只用于兵戈之事,即便對于親王來說,也太過奢靡。王姎不理軍政,不可接收急遞,不曉得是不是又借了她那大司馬弟妹的威信與名頭,假公濟私來著。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從前她就暗示駐軍在東海的水師提督給她進孝,五百里加急運來荔枝和林檎果,從她弟妹手里過了一遭,扣下一半不說,還被林老帝師教訓一頓。這會兒又是青雞?,一年四季時令的東西,王姎從來都不會忘了吃。年豐應一聲,領著小廝從東前院的穿堂出了角門,叫人搬了張春凳,坐在東街門邊上等著。 齊府的家廟在東側,臨著私巷,后頭是暖堂,大姑奶奶在里頭坐月子,故而此處相當安靜,誰都不敢喧嘩。中間隔著正院,最東邊是姑爺的居所。男子泄殖一體,身上污穢,不得敘御產婦,更不敢進暖堂,以免沖撞三圣,影響家主哺乳、排姅,就連老郡公都搬到山榭之后,住進了絳園。 “勞駕?!?/br> 聞言,年豐朝門外望去。來的是個閑漢,看上去不過弱冠的年齡,垂髻短打,腦袋后邊兒別著一根涂朱的烏木筷子,似是還沒婚配的模樣。 若是驛兵親自來送,傳出去難免叫人議論,恐怕被有心人利用,說定王不甘心做承平王姎,又或者說大司馬未能利居眾后,責在人先。京師不大,消息傳起來很快的。年豐站起身,扶著門軸應了一聲。 他個子很高,大略八尺,肩寬腰細,年豐得仰著頭望他,穿得不怎么樣,但生得弘治膚清,奕奕神令,一笑便露出兩顆虎牙,俊朗得十分難得。 “郵驛的軍娘叫我來給齊府送鮮貨,是送到這里嗎?”他從肩頭卸下兩口柏木冰鑒,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攤手沖年豐一笑,爽朗道“給我十個錢?!?/br> 半晌,年豐‘嘖’一聲,面上雖然嫌棄,心底卻松了一口氣,轉過身往里走,揚手道“抬進來?!?/br> 小子不是很靈光。 齊府并不算特別闊氣,定王府和奉國將軍府才叫闊呢。年豐回頭斜睨這閑漢沒見過市面的樣子,心里充滿了輕視。從東街門進去,要順著箭道走很長一段才到內塞門,遙遙聞見一股子牲口的臊臭,年豐嫌惡地捏住了鼻子,余光卻瞧見有人影從馬棚中拐出來。那人肩寬背闊,一身短打,頭發盤在腦后,用綸巾扎著,正牽引一匹龍首琵琶駁。龍駒喘著粗氣,后臀上鞭痕縱橫。起初年豐還以為是馬婦,本不在意,卻意外瞥見她腳上一雙鏨金靴,轉過頭去定睛觀瞧半晌,恍然意識到這是關內侯,在暖堂無聊,換了便衣到馬棚來了。 “好好的馬,你打它干什么呀?” 一眼沒看住,身后那閑漢沖著關內侯喊話。府里幾位娘們都是在任的權臣,還有宮里來的卿娘,侯姎穿成這樣傳出去不好聽,往大了說是驕悍少禮,蔑視尊長。年豐嚇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又不敢點明她身份,回頭急忙嗔道“這不是你們村子里,東家長西家短地逢人就扯閑篇,你還不快——” “騎烈馬要下重鞭,這樣才能將人的意志強加給馬?!?/br> 她一開口,年豐就忙不迭閉上嘴,連氣都沒有敢喘,在原地僵了一下。 “你去送東西吧,我剛聽后院兒又催了?!?/br> 這話是沖著他說的,年豐不敢怠慢,走到那閑漢身邊,將擔子接過。柏木冰鑒沉得要死,年豐的臉都漲紅了,沖著北堂岑頷首,一禮尚且行不全,顫顫巍巍地起身往里走?!鞍?,沒給錢呀?!蹦情e漢想追,北堂岑伸手將他攔了,說“我給你,你先別走?!闭f罷招呼了馬棚中兩名老長仆,將馬牽回去了。 一走到有人的地方,年豐就趕緊把身上擔子卸了,指示小廝搬走,他則回身往后偷瞧。大相公回府歸寧時是關內侯陪著來的,他并不是沒有見過侯姎,但以往瞧見的關內侯都是很有威嚴的,即便面上帶著微笑,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她眼皮一橫,年豐就恨不得滾到堂下趴著。 長久執掌生殺大權的人,身上總有一股氣,今日卻都沒有了。她與這閑漢說話時,周身的姿態內斂,略微歪著腦袋等他點錢,連目光都是溫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