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宜家上】
今年的集聚地點在托溫河北岸,各色穹頂的氈帳綿延近百里,臨時搭建的集市攤位形似長龍。來自二十多個部族的青年女男說著十余種母語,人聲鼎沸,喧囂熱鬧。 正午時候氣溫突然升高,烈日直眉瞪眼,熱氣如蒸。離集聚地點較遠的南大圈里頭拴著騸過的馬,大概三百來匹,估摸著是受創虛弱的緣故,忽然有幾匹晃蕩著摔倒,像是中暑。人少馬多,南大圈離河又遠,若無人醫治,恐怕情況不容樂觀。赫追趕到的時候,南大圈馬血涂地,濃郁的深紅觸目驚心,如同剛剛經歷一場大規模屠宰,仍有十余匹馬臥地不起。 他很快便從震驚中回神,一眼瞧見自己的族人,命仆侍將她喚至跟前,問道“我們損失了多少?” 作為年輕可汗血濃于水的兄長,哲克瑟族唯一的男部首,赫追比任何人都害怕突如其來的意外。他的meimei骍逐因馬胃蠅的爆發而焦頭爛額,與其她部首們在距離此地五十里的病馬圈內與平州府、醫馬使及繡衣使者會面,帶著族中最勇猛的套馬手,一匹一匹地給病馬灌藥,不計勞力也要挽回部族的損失。如果南大圈中這些即將出欄的馬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去,他多年苦心經營才坐穩的地位定然會受到動搖。 “我們沒有損失,部首?!眲倓偨洑v一場鏖戰的官長氣喘吁吁,語氣中似乎也有些難以置信。她回身看向坐在表木之下的女人,抬手指了一下,道“那位大人帶著人,給馬都放了血,救回來了。只有十七匹出現中暑現象,是其她部族的,我擔心引起不滿,遂去問了,那位大人說遠人司會出面處理,取水降溫,灌點馬藥,照看一晚,能不能活要明早才能知道。若是死了,引發糾紛,遠人司同樣會出面調解,請部首和可汗安心?!?/br> 那女人一側胳膊袒露在長袍之外,袖子扎在腰間,上身亦被馬血澆透,可見方才親力親為。她正坐在地上休息,秋日正午的晴光覆蓋在她的肩頭,赫追凝望著那背影,半晌,臉色忽然浮起些微粉紅,不自覺地流露出獨屬于少男的神情,但也僅僅只是一瞬,很快便收斂了。 馬血在身上逐漸干涸,黏膩且腥,吸引蠅蟲。新裁的衣服就這么糟踐,下擺全泡在血里,北堂岑心疼得有些氣滯,坐在地上不想動彈。 兩歲的馬兒已經成年,不再是駒齒未落,需要特殊照顧的幼畜,而是部族珍貴的財富和立身之本。二十三位可汗并代表南方薩拉的使者校尉在尼莽甘溪谷前的遼闊平原上共同舉辦了盛大的祭天儀式,隨后開始套馬、騸馬、打印、剪鬃,趕到南大圈。南大圈少有人看著,有兩個人正檢查騸后的公馬,不讓在地上坐,攆起來繞著馬圈遛一遛,抹點清熱解毒的藥粉。馬廄的石槽里倒滿了飲水,鹽磚壘在一旁,幾個閑散的牧馬人給自己心愛的坐騎編好了辮子,扎上大紅綢,相互追逐競賽,為著次日的游藝活動做準備。北堂岑與花忠巡視到此地時,心里還過了下念頭:這秋老虎來了去,去了來,這會兒好像比昨天熱了不少。 馬中暑是俯仰瞬息間的事,根本等不得,一旦瞧出先兆,就得趕緊采取措施。最先臥倒在地的是一匹敦實的小母馬,隨后馬群散開,接二連三地晃蕩著摔倒,幾名牧馬人翻緊圈里,將腰間的皮囊壺摘下來,往馬頸子上澆水降溫,找合適的工具給馬放血。北堂岑就地取材,拆了大圈嵌著鏟釘的木欄,上前壓住馬腿,釘破鶻脈和胸堂。她和花忠統共就帶了十個人,遠人司常年伏案寫卷子的卿娘幫不上忙就罷了,看見血還倒了一個,又分出兩人抬她。一位醫馬官、七位軍娘、四位牧民,再加上她和花忠,十四個人面對三百多匹馬,北堂岑根本顧不上自己新裁的衣服——紫色地四獸杯紋的錦緣繡袍,錫林不大欣賞,說該做姥姥的年紀了,還是像從前那樣,穿穩重的顏色更合身份,但她真的很喜歡。 馬群相繼趕往河邊,孔武有力的隨扈站在南大圈外圍,拉長的人影在余光里晃動,迅速清場,騰出一片空地?;ㄖ揖尤粵]反應,只交涉兩句,便帶著人走了,對她不聞不問。北堂岑感到疑惑,微微偏過腦袋,她知道從方才就盯著她的貴公子此刻正朝她走來,紋飾繁復的長袍花影躍動,閃爍著鳥羽似的斑斕光澤,濃黑的發辮鑲嵌金飾與貝母,發出細碎而清脆的聲響。 哲克瑟族是個口丁興旺、實力強盛的大部族,那不僅是位男部首,更是汗王的哥哥,有這么大的陣仗也正常。他的隨行官長迅速接管了南大圈的善后事宜,華蓋和障塵的陰影遮住天空暈散橘色霧靄的邊緣,仆侍鋪上栽絨的軟墊,赫追挨著北堂岑坐下,用清水打濕繡帕,為她擦臉,柔軟而輕薄的織物染上積銹般的紅痕。 “我知道你,你是安巴靈武?!焙兆返闹讣忭樦募棺迪蛳掠坞x,親密地勾住她的腰,用了下力,似乎是想將她拽得近些,施加的力道卻未嘗將她撼動。北堂岑的神色間有些不明所以,赫追的另一只手已經環抱上來,由下而上地仰望著她,了然道“你就是那個,殺穿天樞城的安巴靈武?!?/br> 將目光投向他的第一個霎眼,北堂岑注意到他有雙異色的瞳子。存世的無數珠寶中最為名貴的一種,古樸而厚實的金色如同緩慢遞增的年輪,瞳仁四周的波紋則是流動的山,像極了盛夏的尼莽甘溪谷,澄澈而無暇,實是鬼斧神工的造物之精萃。 自從到這個地方來,所有主動和她打招呼的人,不管來自哪個族群,使用什么語言,都會說‘我知道你,你是安巴靈武’?;厣竦耐瑫r,北堂岑也收斂了目光,笑了一下,沒說話。赫追靠近的動作矯健而黠慧,像只靈動的小獸,將手撐在她身體兩側,伏低肩膀,舒展腰背,確保自己在她的視線中,“我是這草原上一切族群中最雋美的男子,你不該這么快就挪開目光?!?/br> “男子?”北堂岑這回是真覺得有些好笑,她有身為權臣貴胄的自覺,也明白赫追的心思??伤@樣不到冠歲、尚未婚配的少男,在北堂岑眼里實在算不得什么男子。她將赫追從自己身上摘下來,道“騎紅鬃馬的可汗的兄長,圣城里唯一的男部首。安巴靈武是我年輕時的諢名,而今我不過在野村婦,身隨日老——” “老?” 仰賴天地福澤庇佑的貴公子第一次被拒絕,煩惱地一偏頭,小狼似的齜了下牙,因其質至美而只顯出野性,卻并不粗魯。赫追的動作輕且快,捏住北堂岑的下巴并抬了起來,于她錯愕的片刻凝視間逼近,拇指摩挲著她的顴骨,抿去些許猩紅的馬血,低聲引誘道“你身居高位,怎會不懂?對男子而言,權力就像春藥。你是創立遠人司的安巴靈武,是深得南方薩拉信任的安巴靈武。掌握如此權柄之人,如何會老呢?” “怎么,不是已經對你們極盡照顧了么?”北堂岑的笑意仍在臉上,對赫追膽大包天的挑逗無動于衷,問道“如此殷勤,有何訴求?卷子遞去遠人司,自有侍娘找你了解原委,不必向我訴說。你瞧,我與你在這兒說話,并不算交通外夷,已足夠說明問題了?!?/br> “你替我想得太長遠了。南方薩拉有德,是我們的和爾吉皇帝,眾汗之汗,即便是牲畜對恩情都有無言的感知,何況是人。我勾引你,因為你盛名豪奢,處尊居顯,我從未見過如你一般氣如虹霓、軒軒霞舉的女人,我想和你說話?!焙兆夫T在北堂岑的腿上,掌心貼住她的側肋,逆著血流的痕跡朝上撫摸,吻了吻她構造精巧的咽喉,剖白道“我喜歡你?!焙兆穼τ谧约壕赖娜蓊亸牟徊刂粗?,向來不戴額箍和垂簾,一身皮面朝里的翠色繡袍,所用布料出自南方織工之手,深淺濃淡不一,似一脈春水,只在云卷云舒間短暫地轉為黛青,儼如依山迭翠。 他既這么說,那就更不是什么要緊的事了。北堂岑被他親得有些癢,伸手撓了撓橫在頸項間的舊傷疤,換了個姿勢,盤起雙腿坐著,同他對視,神色坦然地好像什么都沒發生,只將赫追的行為當作兒戲,道“我竟不知,與羊雜居的哲克瑟人,是如此熱烈奔放?!?/br> “我也不知,女男雙全的安巴靈武,是如此不解風情?!焙兆返纳裆J真,勾住她的指尖,緩慢地同她十指相扣,音色輕柔,語調和婉“我昨日剛來,還有十四天,就又要走了。下次相見,就是明年秋天了。但是安巴靈武,這兒是我的家,我屬于這里,你呢?離開故土二十二年,你認識它,它還認識你嗎?” 山風撞進青草地,不遠處的翠色間生長著一片膏腴的紫花,北堂岑無聲地看著他,分明知道他這是言語戲弄,是某種試圖cao縱她情感的手段,心頭卻忽而有了被撼動的一瞬間。她時常想起春色短暫,美好的事物總如她的少年時光不能久長,蔥蘢的草木有枯冷下去的一天,驚蟄時鮮明微涼的香氣消散如過翼,尼莽甘溪谷的泉水年復一年地涌動——難道長河就能始終如一么?它也順流而下。 微風從腳踝邊上涌過,北堂岑有些吃力地從這種氛圍中掙脫出來,收回手,說“這是我與母神之間的私事?!?/br> “是嘛…”赫追的視線定格在四方拉繩之外,與他年齡相仿的金淙兒臉上。審視和排擠的意味相當迅速地在金淙的眉梢間搶占高地,赫追并不感到奇怪,他是天母精美的繪塑,是在部族事務中擁有相當話語權的部首,即便他不與安巴靈武舉止親密,這些內宅的男眷也會嫉妒他。 “但無論如何,安巴靈武,能親眼望見你,親口同你說話,我很高興?!逼骋娊痄茸哌^來,赫追站起身,勾著北堂岑的指尖,后退的步伐戀戀不舍,笑道“歡迎你來作客?!?/br> “——家主?!苯痄认駛€小狐貍,瞅準機會撲進北堂岑懷里,赫追方才所在的位置已被他占了個滿滿當當。他穿著身淡粉色的方領繡袍,彩錦腰圍橫束十二幅,勒出腰身,采艷好看,外頭套著黃色鸞雀暗花的短坎肩兒,一雙小牛皮靴子,是北方草原上年輕少夫的服飾,顯得腰細腿長,倒是有些風情,叫人眼前一亮?!奥犝f南大圈鬧起來了,我們都很擔心家主,先生讓我來看看情況?!彼t著眼圈,將北堂岑上上下下摸了個遍,仍不能放心,再三確認道“家主沒有受傷吧?怎么這么多血?” “是馬血,我沒事?!北碧冕檬滞蟮种葍旱哪X門,將他往外推,頗為無奈地笑道“我身上臟得很,怎么這也不嫌,上來就抱?” “我想抱嘛。家主懷里的位置我若不占著,不經意就讓別人撿個大便宜?!苯痄犬Y聲甕氣地說著,從北堂岑懷里略抬起頭,悄悄撩開一側眼皮,見可汗的男姊出行實在聲勢浩大。他打馬離去,前方二人開道,左右側翼四人,殿后十人,更有雌鷹獵犬隨行以壯聲威,儼如眾星捧月。貴族公子就是這樣的品行,帶了那么多隨從,‘嘩啦’一下將人家的姎婦圍在里頭,說兩句話就算了,還要拉手,往人家懷里鉆,簡直就不成個體統。而且方才這夷男對家主說的話,金淙聽了一耳朵,他有著與地位相符合的權位心術,未免也太會勾引了。 “回去涮一下。從這兒到河邊,都頂上回兩趟帳子了?!北碧冕瘬е痄绕鹕?,安撫似的捏捏他小臉。顴弓與頜骨間的稚氣分明已褪去了,臉卻還是只有巴掌大,白得透亮。 “那家主跟我一塊兒騎馬回去可以嗎?我現在可會騎馬了?!苯痄认袢损B著解悶兒的小雪貂似的,在她身邊繞來繞去,打著十二分的警覺,生怕還有哪個汗王家里有配不出去的哥哥。他牽起桃花馬的韁繩,說“家主坐在我后邊兒,我幫家主執鞭?!贝蟾艃蓺q的小公馬,長得很好看,淡粉色的花紋斑斑駁駁,肩高也合適,正好淙兒騎。北堂岑搖頭,說“不合規定。太沉了,對馬不好?!?/br> 每年大幫集會,游者眾多,在平州府兌了出關文牒,便能秋場游戲,覽觀風俗。遠人司有鞍馬、犢車與氈帳供人假賃,簽字畫押,條款一大堆。不同品種的馬載重有限制,淙兒、梅嬰和錫林騎的那些淺毛色的小馬體格不大,馱不動兩個人。 金淙有些失望,干巴巴的‘啊’了一聲。北堂岑覺得他可愛,對他總是習于遷就,樂呵著打了聲呼哨,將不遠處吃草的小菱角喚來,說“自家的倒是沒事兒。你敢騎么?” 小公馬和小公馬也是不一樣的,菱角今年四歲,正是最健壯的時候,骨量充足,結構緊湊,被毛光澤,外貌相當俊美。它頗具悍威,是理想的戰馬類型,曾經參加過大閱,被陛下賜封為‘杜麟將軍’。身上披著二百余斤的重鎧都能載著家主沖鋒,而今只是多個他,實在輕若無物。金淙摸著小菱角的鬃毛,點頭的動作有些猶豫,北堂岑見他還真的擔心上了,有些忍俊不禁,伸手緊了緊馬肚帶,又將馬鐙子調短了些,這才示意金淙上馬,隨后自己也翻上馬背。 說是這么說,他來執鞭,但小菱角太高了,性格又很活潑,時而低下腦袋撲棱耳朵,要么活動蹄子。金淙總感覺不穩當,想要北堂岑抱著他,嘴巴卻硬,說“家主,你要是怕掉下去,可以扶著我?!?/br> “騎馬哪有不摔的?!北碧冕室舛核?,瞧著那畏怯的小表情在淙兒臉上持續了一陣子,這才把韁繩遞過去,讓他兩手握好,自己只搭著點兒邊。 “家主,你不踩馬鐙子也沒關系嗎?真的不會掉下去嗎?”金淙有些猶疑地抬了抬兩腿,怎么覺得好像是家主在陪他玩一樣,如果讓齊先生曉得,又該說他了。 “我嗎?”北堂岑一怔。從前一人一馬擐甲沖鋒的日子逐漸遠去,她并不怎么能想起來自己也是經史詩詞中謂為‘鐵騎’的重騎兵。馬具松懈脫落是尋常事,強力沖鋒時繃斷馬鐙也不罕見,她笑著搖頭,說“我沒關系的?!?/br> 聞言,金淙才有些安心,踢了踢小菱角的肚子,說“那走咯,駕?!?/br> 他今天穿著方領袍,相掩的兩襟遮住白皙優美的脖頸,說話時喉結上下滑顫,系在衣襟上的紅碧璽珠兒隨之活動。北堂岑安靜地凝視片刻,兩手搭上淙兒的大腿,在他腰前十指相扣,勾住韁繩,像是在回應淙兒先前‘可以扶著我’的話。桃花馬見小菱角走了,便安靜地跟在后頭,不疾不徐地溜達著。 “淙兒穿方領的長襖很好看?!北碧冕聊S久,得出這樣的結論,她不吝贊美,將下巴墊在淙兒肩頭,鼻尖狎呢地廝磨著他的頸項?!拔以诩咸袅撕镁媚??!苯痄刃χ鴳聛?,道“原本是準備在帳子里穿,等家主回來,可以看點不一樣的顏色?!?/br> 風吹草低,遠處地勢較高的坡子上依稀能瞧見牛羊,都是托溫當地牧民所養。視線里,金淙兒的側臉比平時多了些紅潤,北方的風太硬了,他的皮膚嫩,吹一會兒就紅了,顯得更像一只小貓。北堂岑將雙臂收緊了些,金淙的腰根本沒有比她的巴掌寬多少,圈在懷里時感覺有些勒不住。 “家主,咱們這會兒回去,先生正給小世女加餐呢?!苯痄葍耗﹃氖滞?,說“家主先沐浴吧,然后再去看先生和世女?!?/br> 淙兒不敢騎得太快,小菱角也就沒有跑起來,和煦的暖風吹著,云層遮擋烈日,晃晃悠悠的,像娘的臂彎,永不舊去的搖籃,北堂岑都快要睡著了。她想醒醒神,遂撥開金淙的手,一手提住韁繩,另一手攬住他的腰,說“一身的血氣,帶進大帳確實不好——坐穩了?!?/br> 馬真的跑起來就很平穩了,只有提速時尤為顛簸。金淙被嚇出小小一聲驚呼,緊緊握住了韁繩。他身后就是北堂岑厚實的胸膛,承托著他時是柔軟又溫暖的,家主的掌心貼著他的小腹,很安穩地摟著他。風聲在耳邊呼嘯,四野寥闊,在她們經過時漾開一陣陣草的波浪。穹頂之上云卷云舒,合了又散,金淙感覺自己也像云一樣自由,以至于小菱角逐漸放慢腳步,最終停下來的時候,他感受到些許沒落。 駐地周圍漸漸有了人,北堂岑這會兒才發現淙兒喜歡的那匹小桃花被甩在很遠的地方,她下了馬,牽著韁繩往大帳走,連打了兩聲呼哨。佳琿蹲在氈帳前的空地上給狗梳毛,見北堂岑半邊兒身子都是血地回來,也不意外,搓搓狗腦袋,讓它去把馬趕回來,對著北堂岑一揚下巴,關切地問候道“殺人啦?” “嗯?!北碧冕S口答應,金淙扶著她的胳膊下馬,走進氈帳內圈的陰面。駐地的氈帳也有女男的分別,男眷的話語和笑聲不能逾越陰陽相割的分界。北堂岑把韁繩交給隨行的馬官,說“我去洗洗?!?/br> “洗完出來,啊,別磨磨唧唧的,娘們太香了不行,招熊?!奔熏q頂著大太陽,金覆面將斑駁陸離的光暈投在地上,她席地而坐,身邊獒犬環伺,偶然幾個瞬間很像是古神坐像——只要她不開口說話。自從北堂岑得了小滿,佳琿似乎也不再以猙獰兇惡的面目為驕傲,實在是因為小滿被她嚇到太多次,哭聲震耳欲聾。她往東北邊兒一揚下巴,日影中裊裊升起的端凝浮艷經不住細看,都是狗毛,沖北堂岑喊道“晚上有酒宴,張樂設筵,豐厚飲饌?!?/br> “知道了?!北碧冕瘧艘宦?,身影剛被氈帳擋上,走在前面的金淙兒忽然轉過身,踮起腳,摟住了她的頸子。淙兒臉上興奮的薄紅遲遲未褪,渴吻的雙唇廝磨著她的嘴角,淺啄著試探了兩回便吻了上來。他的靴子不合腳,許是為了好看特意挑的,上翹的尖頭十分小巧,讓他有些站不住。北堂岑托住他的后背,握著他肋骨的下緣,在不經意間感到沉淪?;蛟S她也到年紀了,從前蘭芳卿娘就總說,娘們到了年紀,便會想要更年輕的情人,偏愛剛過門的少夫,心儀美好的造物,明媚的形容,和他們貝母般流光溢彩的青春。 大腿一片guntang,北堂岑感覺到淙兒起了反應,那東西隔著布料貼在她的腿面上。年輕少夫是這樣的,都還沒有上手便已莖露牽連,鸞膠稠密。她與淙兒分開了一些距離,額頭相貼,有些無奈地笑出來。金淙后知后覺,臉色更紅了,低聲道“我想家主。家主已經連著好幾晚不歇在我這兒了?!?/br> “胡說?!北碧冕竽笏难安湃??!?/br> 佳琿讓北堂岑洗干凈了趕緊出來,她全當耳旁風。在帳子里把自己擦洗干凈,喝了兩碗熱牛乳,換了身干凈衣服。身上清清爽爽的,淙兒的指尖穿插在她發間,為她摁揉xue道和經絡,北堂岑覺得很舒服,薄衾往身上一拽,說要睡會兒。她從來都說睡就睡,金淙搖了會兒扇子,待她睡熟了,這才讓湘蘭替自己守著。 “你要盡心,可別扇著風把自己扇睡著了?!苯痄攘嘀嫣m的袖角,小聲道“別讓蚊子咬了家主。我去齊先生那里,家主醒了你就讓人來叫我?!?/br> “去齊先生那里做什么?”湘蘭在榻邊坐下,不解地望向金淙。自從大爹撫養世女以后,家主歇在青陽院的時間反而沒有以前多,最近他們先生正得意,湘蘭不明白為什么非得這會兒去大爹跟前?;仡^大爹吃味兒,不一定什么時候想起來這茬,大發雄威呢,讓他們先生管家,連著一個月早晚點卯。家主的性格隨和,待人親善,內宅管理本就松散,大家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職,也沒見出過什么事。夫婿老公們或有輪值守夜的,或有家中口丁多的,貽誤片刻總也是有的,大爹的陪房在一旁盯著,他們先生被夾在中間不好做,只得依律辦事,扣錢扣糧,向大爹交差。下人受了委屈,背地里說他們先生拿著雞毛當令箭,是個不認人的小悍貨,不肯同他們院里人合群。 “哎呀,我有事嘛,別問了?!苯痄葍盒臒┮鈦y,也不肯多說,帶著沅芷往大帳里去。 斑兒和邊先生不在,應該是抱著小滿出去了,帳子里只有齊、花兩位先生和梅嬰。自從家主對他上心之后,齊先生似乎也一夜之間發現他不是小孩兒了,金淙伏低身子告進,齊寅應了一聲,讓梅嬰搬個繡墩給他坐。 淙兒還年輕,臉上藏不住事兒,齊寅自他進來便在打量他,待梅嬰給端了茶,才問道“家主在你帳子里,你怎么反而出來了?” “我急著來稟先生?!苯痄葲]那個心思喝茶,說“先生,您都不知道,夷男也太奔放了。我去南大圈的時候,外頭圍著一幫人,遠人司的娘們說,是哲克瑟族的男部首,汗王的兄長。隔著老遠,我就看到那個夷男牽著家主的手,還跨在家主腿上。我一想,這不行,他行事放蕩就罷了,讓人看見了不好,豈不是把家主慎于持身的清名都丟進托溫河了么?不過我還沒到跟前兒呢,他就走了?!?/br> 看他說得繪聲繪色,齊寅事實上有些著惱。這感覺相當微妙,金淙兒只不過是第一次見到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少男同家主說話,有些拉拉扯扯的舉止,便如此警覺,剛回來就急匆匆地告狀,定是盼著他出面勸阻家主。平時在家,常有恃寵而驕,卻不見他酸過誰,可知是他們幾個做哥哥的歲數太大了,礙不著他什么事,他才不在意。 “我已說給先生聽了。那名為赫追的貴族公子跟我jiejie說,他終于有和安巴靈武獨處的機會了,他要陳述情誼。我jiejie覺得好玩兒,就來告訴我?!被ǚ羁匆娊痄冗@樣子就笑,說“赫追都走了,眼睛擦得再亮也來不及了。何況家主即便自身不是倜儻放曠的性子,也會引人矚目。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只要是男子,不管青春正盛,還是半老徐郎,見了家主,都會心向往之,夢寐以求,難道是什么罕事么?” 這花奉也是,仗著和家主有兩小無猜之情,又在外顛沛多年,受過些委曲,平時一口一個‘羅生jiejie’,家主就沒有一件事是不想著他的,花忠那武婦再從旁添一把火,家主總想要加倍地補償他。跟這兩個人相處,還不如面對邊巒呢,齊寅有些破罐破摔地想著,邊巒雖然不愛搭理人,經常流露出一種有耐心的不耐煩,但起碼他歲數最大,他都四十二了。 “可家主若是喜歡,又有什么辦法?淙兒就別cao這個心了?!饼R寅有些不愛搭理金淙,面子上卻還是淺笑著勸說,道“左不過是一時興起。自古船多不礙路,赫追是兒戲也好,是真心也罷,他不過也才十八歲,家主比他年長一輪都打不住?!?/br> 家主最近很疼愛金淙,總在他那兒,帶他出去玩,還答應他等年節有了功夫,就帶他回銀杏莊省親,可謂是有求必應。齊寅心里很嫉妒,他原本是不想說的,但話到這兒,已經停不下來了:“人又不會返老還童,家主對赫追這樣的少男能有多上心?難道還跟他白頭偕老么?” 心頭砰砰亂跳,齊寅知道不好,不經意把心里話給說出來了。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也驚了一下,趕忙去看金淙的臉色,怕自己這些話傷害到了金淙。不過心懷愧疚的同時,又暗暗覺得有些神清氣爽?;ǚ钤揪捅е磻虻男膽B,聞言,望向齊寅的目光立時肅然起敬,以往覺得他挺能裝賢惠、裝大度的,沒想到這么敢說。 “先生說得也是,那自是不會的?!苯痄群盟茰喨粵]受到傷害,神情都沒變一下,又興致勃勃地說起家主帶他騎馬的事。齊寅以為他沒聽出來,暗暗松了一口氣。坐了沒一會兒,小侍子來稟,說家主醒了,齊寅遂讓梅嬰送些點心到金淙的帳子里去。 梅嬰提著食盒,跟在金淙身后出了大帳。他擔心金側夫介懷,正考慮說辭,想替先生辯解,卻不想金側夫放慢腳步,與他并肩而行,“先生說船多不礙路,那是先生說,咱們cao心的,又不在這上頭?!?/br> 金淙側過腦袋,打量了梅嬰一番,笑道“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能得到家主的喜歡,陪伴在側就很好。梅嬰哥哥,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