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的士兵
4 士兵無法入睡,他就是沒有辦法。 昆士達仰躺著面向璀璨的夜空,卻沒有在看它,也許人們熱衷看著自然景物,沉淀自己內心的千絲萬縷,但他遺失的記憶卻只給他一片空白。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憑藉著本能反應的動物一樣,擁有的只是對于血液、火焰、鋼鐵、恐懼、死亡或殺意氣味的熟悉,熟悉到無需任何其他字匯或情緒來陪伴這些東西。 昆士達看著熟睡中的亞利恩,感受到他正和恐懼與苦痛的夢靨苦苦掙扎抵抗。 人都需要這樣吧,昆士達想起過往在各地野戰場的時光,不知看過多少飢餓、肢體殘缺、缺乏乾凈水源與睡眠、染病或傷口發炎而在死前鎮日哀嚎的人們,有些人叫他們戰士,但昆士達自己覺得,所謂戰士──也許就是群比其他人離地獄更近的可悲畜牲。 而一旁的山多?列爾達,正毫無所謂的倚靠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自己,他知道山多并沒有將心思甩盪到多遙遠的地方,這個人全身散發一種腐敗的氣味,也許是因為他已經死了很久。 昆士達認識一個活超過一百五十年的活死人,那人常常談論他的生前,至于不死后的歲月,對他來說就是無止盡的流水帳。 偶爾那活死人會談到令他懷念的一些食物、一些擁有豐富人生的男女老少,他為他們精緻而深邃的人生經歷深深著迷,雖然當他把他們吃下去的時候,那些事情也就會因此嘎然而止。 那是一個頹廢破滅的小鎮,活死人就在一間半傾倒的教堂中,靜靜的埋伏在黑暗里,等待無知的獵物上門,直到士兵來到,那活死人彷彿意識到什么似的,深深的鞠躬,表現他古典的風度。 他們就像多年不見的老友般,花了將近整個下午促膝長談,交換了許多古典禮儀、一些失傳魔法學派的傳統教義、可憐的故事,直到彼此都沒了遺憾,心滿意足的為彼此命運的相逢,盡全力下了註腳。 士兵必須為推翻自己成為對方食物的命運奮力一搏,活死人也必須為了本能的存活全力以赴,互不虧欠的生死相搏,最終士兵提著活死人的頭顱,燒進了滾滾黑煙當中。 本能有時候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尤其當你誤解或是忽視了它,昆士達他很明白這一點。 5 面部著地時,亞利恩感受到砂土竄進了他的鼻子與口中,混雜著一點血腥味,幾乎是同一時間,一支羽箭就從他頭頂射過,似乎因為這意外的跌倒逃過一劫,他不敢多想,狼狽的邊爬邊跑,一路逃離。 亞利恩跑進了附近溪畔中的蘆葦叢中躲藏,屏住呼吸藏匿在冰涼的溪水中,大概有幾條肥魚跟草蝦受到打攪,從他身上竄來竄去,甚至咬了他幾口,可是他不敢亂動,只微微用手撥開這些玩意。 沒多久,他看到共有六騎的馬斑土匪出現在溪畔不遠處,他們半裸的上身刺著絢麗的鳥妖圖騰,只著一件單肩式爛獸皮。 這些人四處張望,不時用不甚清楚的土語暗號交談,他們盤桓探查的遠比亞利恩想像來的久,似乎很確定他依然還在四周似的,期間有三騎另外去搜索其他人了,也許那瘦子已經遭遇不幸也說不定。 直到亞利恩的皮膚都已泡爛破皮,才逐漸看不到他們的身影、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其中也有幾次他們彷彿已經走遠,卻在亞利恩打算離開蘆葦叢時又突然從另一頭出現,這差點沒讓他心臟跳出來,這群人邪惡的意念,讓亞利恩對這片土地的其他生命感到一種深層的悲哀。 就在他十分確定他們的遠離,才終于緩慢拖著虛弱沉重的身子爬上岸邊,整理起跟他一起泡在水中的背包,發現紙捲跟食物都被水浸濕有著程度不一的腐爛。 他花了點時間喝了一些水跟幾口烈火酒,突然他感受到頸部一陣促不及防的劇痛襲來,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只覺眼前天色驟變,亞利恩下意識的去撫摸身體的痛處,卻在摸到脖子之前,彷彿摸到了一顆什么怪東西。 他仔細睜眼一開,憑藉著微弱的火光照映,那似乎是……山多?列爾達的頭,正睜大了他充滿獸性慾望的雙眼,狠狠的咬著他的頸部。 6 亞利恩驚嚇之馀用全力將山多的頭顱從他的脖頸扯開,因此他感受到一陣撕扯的劇痛,山多狠狠的從他脖頸咬下了一塊多汁的皮rou彈開,亞利恩也一手按壓著傷處火速彈起,另隻手下意識的揣著腰間找尋匕首抽出,山多則趴伏在地上,露出獠牙對亞利恩發出一陣低沉的嘶吼。 亞利恩抽出匕首,對著山多在空中揮舞,口中唸唸有詞。 「斑撒?多?撒奇里?恩?多撒姆」 這些奇妙的詞匯組成的音節,讓匕首刃身上的古老符文發出不斷向上消散的淡藍色光芒,刃尖揮舞過的地方拖曳出絲線狀的淡藍色光芒,不斷的從刃尖甩出的藍光絲線飄浮在空中,形成一個精緻的形狀。 山多對眼前正在發生的景象感到困惑與意外,只見那個精緻的藍光絲線團突然靈光一閃,一旁原已成馀燼的柴火,突然超級興旺的從中噴出巨大火焰與無數火星火花,如同一道氣旋般被正在凝聚的藍光絲線團吸扯,兩者合而為一凝聚成一顆小火球向山多疾馳而去。 空氣中不斷出現烤火劈啪聲響與焦味,他還來不及反應火球就正面炸裂他的臉龐,迸發出激烈聲響與四散火花。 此時昆士達正從黑暗處小解回來,看到營火處兩人的狀態與突然興旺又四散的火光,大概猜到發生了什么事。 但令他意外的是亞利恩竟然懂得奧迦秘術,這種魔法很早以前就從正統的傳承中失落了,偶爾會有幾個荒野法師從古代遺跡的殘壁、破片中鑽研而習得,他們與這種古代魔法同樣都充滿危險狂放的氣味。 山多聞到濃烈腐敗與焦灼混合的氣味灌滿自己死寂的鼻腔,他蜷曲著四肢仰臥在地,像隻四腳朝天的青蛙,勉強的翻身起來,發現身上還有一些正在燃燒的衣物纖維。 他狼狽的持續在地上打滾試圖撲滅火焰,因為恐懼而發出夾雜憤怒的哀嚎,這時昆士達走進他的視線,就站定在他與亞利恩之間。 「你該離開了?!估ナ窟_平靜的對他說,手中握著的長劍簡單的抽出一截,讓劍身的寒光在月色折射下流露出它所代表的冷酷。 山多撲滅了火焰,他狼狽的起身,惡狠狠的露出獠牙對著兩人低聲嘶吼,昆士達不為所動的平靜以對。 在一陣僵持后,山多緩慢的后退,拿起了他油亮晶美的魯特琴背上,接著退到蜥龍處解下韁繩騎上,接連驅策了幾個荒忙歪斜的左右跳躍,就此隱遁在黑暗的荒野中。 亞利恩將手從患部微微拿開檢視手掌,發現滿手盡是黑色黏稠的冒泡血液,昆士達轉過身來收劍入鞘,走近檢視亞利恩的傷口。 「手拿開我幫你看看?!?/br> 亞利恩驚懼未定的給昆士達檢視傷口,昆士達毫不客氣的伸了手指去撥掉黏在上面的泥土與乾草,拉扯刺激下的疼痛讓亞利恩叫了一下,反射性的伸出手想去撥掉昆士達的手,卻反而被他另一手抓住手腕。 「不要緊張?!?/br> 在昆士達手指略顯粗魯的翻弄傷口幾下之后,他放掉抓著亞利恩的手。 「這動脈上的傷口已奇蹟似已經開始癒合,血也止住了,不過傷口長相有點怪,但現在擔心這個也沒用,離天亮還有一陣子,省點力氣坐下休息吧?!?/br> 「他還會再回來嗎?」 「他會在附近盤桓一陣子,但只要我醒著,他就不會再過來?!?/br> 「你怎么知道的?」 「經驗,你要睡就多少睡一下沒關係?!?/br> 「如果我們趁現在離開這里呢?」 「別傻了,在沒有光的夜晚里我們是瞎子,是被他狩獵的獵物?!?/br> 亞利恩沒在多說話,他扶著脖子躺了下來,卻無法入睡,昆士達坐在火堆前,靜默的看著微小的營火,也沒再多說些什么,就這樣一直到了天色漸白。 亞利恩攤開地圖研究,昆士達用一塊土石在上面劃了幾條路線,大略解說其中的優缺利弊,最后他們選擇了一條可以趕在下個夜晚降臨前,抵達附近修道院的路線,也許在那里可以尋求一些補給與醫療方面的協助。 一路上,昆士達沒再主動說些什么,偶爾有幾個騎著蜥龍的騎士快速經過他們身邊,這都讓亞利恩嚇起一身冷汗,昆士達卻毫不在意。 「在白天的泥土路上大致是安全的,土匪通常是窩聚在峽谷或遠離道路的荒野上?!?/br> 「昆士達你的目的地是哪里呢?我好像都還沒問過你?!?/br> 「我只想找個地方混飯吃,也許是某個缺乏真正警衛的城鎮,也許是某支為錢打仗的傭兵隊?!?/br> 「你打過很多場仗嗎?」 「就我記憶所及,大概不少,尤其敗仗我打得很多,我曾在海的另一端做了三年多的奴隸,只是因為一場該死的敗仗?!?/br> 「哇……那你后來是怎么脫離奴隸身分的呢?」 「奴隸主被一隊強盜殺死了,我趁亂躲到海軍的船艙內,跟一些牲畜一起回來,牠們讓我在那段時間吃得不錯?!?/br> 他們就此安靜了一陣子,直到士兵從路上的痕跡發現了些什么,一開始蹲下來細細研究,之后甚至就趴了下來,撥弄著地上動物的腳印痕跡。 「是野生蜥龍,就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br> 「所以……?」 「我們去逮個一隻,可以節省不少時間跟體力,必要時牠還能換到不少錢或rou?!?/br> 「我們要為此遠離道路?你不是說……強盜們會窩聚在遠離道路的地方?」 「如果有野生蜥龍的話,代表那里沒有其他人?!?/br> 說完士兵就已經偏離道路,展開他的追跡之旅。 「啊……我是覺得,也許我們可以再考慮一下……」亞利恩站在原地還打算繼續討論,卻發現士兵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