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亡命之旅(下)
天幕被頭頂密林枝椏覆蓋,把夜色向下傾軋得更低。 兩個人龜縮在坑道里,同樣的緊張情緒互相影響著。但比起方才兵荒馬亂四處逃亡的兇險,此刻齊詩允極度惶然的那顆心暫時得到一點平靜。 見她一臉疑惑不解,男人不禁苦笑,開始講述自己出現在此地的前因后果: “Fixer帶我到這里,覺得太危險跑路了,所以現在只剩我一個人?!?/br> “我們今天中午才結束曼谷的實時情況報道,另一個同事在新聞直播途中,被街道上的反政府游行隊伍擊傷進了醫院。下午四點多我本來在醫院陪護,總編臨時接到一通神秘來電,有?魁跟他爆料說這班返港的飛機會遭人劫持?!?/br> “總編吩咐我立刻動身到這里蹲守航班降落,但爆料人的條件是不許電視臺提前報警,也不允許這段時間內通知任何機構救援,否則的話,?魁不敢保證飛機上的乘客還能不能活命……” “他只說,讓我在降落時干擾那些恐怖分子行動就可以,過后會把更詳細的資料傳真臺里讓我們做Exclusive…只是我沒想到飛機居然提前了二十多分鐘降落,因為剛才情況太緊急,臺里的增援還未到,所以我才先后放了那兩枚信號彈和消防煙霧彈干擾?!?/br> 說著,陳家樂轉臉,將齊詩允臉上的難以置信和壓抑的憤慨都收入眼底。 “這個?魁……” “如果不是策劃劫機的對家,就是和策劃人關系匪淺的同伙———” 她的揣測還未說完,跑道方向又有槍聲響起,凄厲慘叫不絕于耳,境況實在太過糟糕。 腕表時間顯示現在已經十九點二十多分,距離這趟航班落地香港的時間已經不到一個鐘。但現下人命關天,就算電視臺派來的增援也是杯水車薪,目前最要緊,是先聯系最快最有用的救援機構。 齊詩允逐漸鎮定下來快速思考,向陳家樂說出自己想法: “按道理來講,飛機失聯航司一定會立即啟動緊急機制,通知各部門機構展開搜尋搜救行動是最基本的措施?!?/br> “但從劫機一路返回到降落都沒有被察覺到異樣…我猜那幫匪徒大概率關閉掉了機載系統切斷信號…現在的狀況,只能先聯系駐泰的中方大使館?!?/br>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泰國政府辦事又效率低到令人發指,加之今日情況特殊,她并不報太大希望。 求助大使館,是他們目前唯一可靠可行的方案。 但廢棄已久的機場想要尋獲信號并不容易,齊詩允握緊陳家樂的手提不停嘗試撥打大使館電話,焦急到掌心都滲出一層汗來。 所有一切都不在對受害方有利的范圍,怒意和不安在腦中交戰折磨意志,任誰都不想再看到無辜生命在眼前消逝的場景,可現在他們不敵對方人多勢眾,到底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制止這群瘋子? 就在這緊張時刻,手中的移動電話終于有了反應。 信號開始一格一格從低到高顯示,見狀,齊詩允有些激動地捏住陳家樂肩膀,在一陣急促的嘟嘟聲過后,她終于與聽筒那頭的工作人員聯系上。 通話聲斷斷續續并不穩定,女人在坑道中維持原有姿勢不敢挪動分毫。 當她條理清晰地將這趟航班的一切事發過程和大致所在地點告知后,如同壓在心中的大石被卸走了泰半,而中方大使館的強有力回應和各項救援措施安排也令她放心不少。 掛斷電話,前方的慘叫聲仍舊持續不斷地鉆到兩人耳朵里,彼此對視一眼,壓抑的怒都隨呼吸吞咽憋在胸腔。 “不近距離做第一現場報道?” 齊詩允發問同時,目光落在陳家樂準備放入背包里的手持攝影機上。 “…報道?你還可以嗎?” “學姐…你才剛逃過一劫,我還是先把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再說———” 雖然她的話正與自己此刻想法契合,但男人還是十分驚詫地回望她,可對方眼眸中不卑不亢的堅毅,一如從前兩人搭檔跑新聞那副模樣。 “我暫時逃過了,可是他們還沒有?!?/br> “阿樂,我想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不想這樣一走了之,最起碼,要留下日后可以制裁這群撲街的鐵證?!?/br> 聽過,陳家樂停止裝回攝像機的動作,內心糾結不已。 對方人多勢眾武力彪悍,他們區區兩個人幾乎沒有勝算的可能性。但她才從劫機的危困中脫險,都義無反顧地選擇返回救援,自己身為沖在第一線的戰地記者,還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絕? 與其等待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增援,不如先爭分奪秒將實證記錄。 回望對方堅定目光幾秒后,他點點頭,同意了她的想法。 男人站起,拍落周身的塵土,毫不猶豫脫下自己的避彈背心交由齊詩允: “不用擔心我,我現在很能打的,你穿好?!?/br> “這個地方現在和戰場沒分別了,你要保護好自己?!?/br> 說著,他迅速拾起腳邊的防彈頭盔重新戴好,又從背包里掏出一瓶防蟲噴霧遞給她,開始交代各項事宜: “學姐你跟緊我,這里荒廢太久容易迷路。還有蛇蟲很多,一定要特別小心?!?/br> “到時我負責影像,你就負責記錄和Ad Lib?!?/br> “以前都是我配合你,現在聽我話事,你跟住我,千萬別走丟?!?/br> 聽過這番耳熟的叮囑女人忍住淚又揚起嘴角,這完全就是以前二人搭檔時她常跟他說的話。她接過那副沉重的背心穿戴好,也認真進入與陳家樂高度一致的戰備狀態。 陳家樂探出頭仔細觀察,確認趁周遭暫時沒有危險后,兩人從坑道里小心翼翼爬出,踏上這段或許會有去無回的險途。 手電微弱光照亮來時做過標記的一小段路,兩人走走停停,隨時警惕周圍環境的突發狀況。 齊詩允一路心事重重,本想打電話給雷耀揚告知自己境況,但不久前還能撥出去的手提信號已隨著他們的行徑路線消失不見。 現下情況緊急,她已經無暇再多想其他,只希望他們已經平安回到芭堤雅。 眼看越來越接近跑道附近,抬腳繞過滿地粗細不一的線纜后,兩人謹慎地走至一處廢品堆放物的后方位置隱蔽蹲守。 就像他們曾經在報社共事時那般,陳家樂調試攝像機焦距,齊詩允則手握原子筆,將現場實時數據記錄在冊,大致人數、貨車車牌、傷亡情況…… 此時,卡車上已經擠滿被武力恫嚇的旅客,不遠處,還有好幾個兇神惡煞的人蛇正暴力毆打遭受槍擊的重傷者。 因為對于這班暴徒而言,這樣的人質等同工廠殘次品,已經失去經濟價值,就地滅口是最直接的處理方式。 血流滿地,哀鴻遍野,令齊詩允腦中閃回飛機上驟然逝去的老伯。 她低下頭去,有些不敢直面這樣的場景。 相比起曾經在報社做記者為了銷量和曝光率一味追求勁爆畫面,此刻的她目光閃避,不愿再眼睜睜看到無辜的民眾被殘害,內心的掙扎與害怕也糾纏到了極限。 她自問并不是大無畏的人,可作為這次劫機事件的親歷者,她已經做不到袖手旁觀。 女人深吸一口氣,低頭看了眼腕表時間,再次抬眸時,與準備就緒的陳家樂對視一眼,握緊手中錄音筆,如實陳述周遭發生的一切: “現在是泰國當地時間十九時四十五分,這里是位于泰國首都曼谷郊區的廢棄機場?!?/br> “前方是于今日下午十七時零八分由曼谷飛往香港的國泰航空波音747號航班,飛機上乘客共計兩百七十五人,在飛往香港途中遭到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劫持……” 陳家樂的鏡頭藏在隱蔽處,對準仍在施暴的人蛇,將其犯罪過程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齊詩允半跪在他身側,條理清晰地將眼前的事發經過進行旁述。 即便心中憤恨不已,但他們需要秉持新聞工作者的職業cao守和原則,也只能客觀公平地將看到的畫面呈現給大眾。 波音客機仿佛擱淺在這荒野陸地上的巨鯨,周遭一片是生靈涂炭的慘景。 片刻后,幾輛滿載被綁旅客的卡車陸續啟動準備離開,齊詩允和陳家樂仍在不懈地追蹤報道,為了拍攝到更真實殘酷的鏡頭,兩人的站位變換好幾次,險些暴露。 就在卡車開始向跑道外行駛時,其中領頭的雇傭兵突然勒令熄火。 齊詩允和陳家樂面面相覷,并不知又有什么突發狀況。兩人額頭鬢邊都被汗水浸透,蹲伏在樹下,強忍著螞蟻和毒蚊在周身孜孜不倦的sao擾。 眼看著劫持飛機的幾名雇傭兵在車后來回走動,持槍威脅貨廂中的旅客,像是在找什么重要人物…… 兩人正覺奇怪時,攝像機電池快要耗盡的提示聲乍然響起,雖然音量不大,卻引起雇傭兵領頭注意。 隔著十多米遠的距離,蒙面的領頭即刻警覺地轉過臉尋找聲音來源。 陳家樂冷汗直冒,立即叩合攝影機翻折屏收入背包,齊詩允也快速收拾好所有物品,隨時準備開跑。 情況再次變得岌岌可危,二人貓著腰躲在角落中,暫時不敢有任何動作。直到那體格如黑熊般的雇傭兵首領視線回轉,揮手示意開車時,他們懸著的一顆心才稍稍放低一點。 卡車引擎再次啟動的嘈雜恰巧掩蓋住他們的腳步聲,趁此難得機會,陳家樂即刻帶齊詩允一頭鉆入北面最接近公路的樹林之中。 雖然憑借老搭檔的默契配合,所需的新聞材料和證據已經準備得十分充足。但那些血淋淋的畫面令兩人的心情異常沉重,并不為搜集到這樣的爆炸性情報感到開心。 略微松一口氣后,兩人不敢耽誤分毫,馬不停蹄又繼續向行進。 樹林昏暗,令人不適的蟲鳴在耳際游游蕩蕩,兩個人抬手捂住口鼻,盡量避免林中瘴氣入侵。 返回路程同樣艱難,悶熱潮濕的環境令人煩躁又窒息。 越過滿地蜿蜒崎嶇的藤蔓,繞開路面深淺不一的水洼,動植物腐朽的氣息還是會時不時鉆進鼻腔里。 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像是呼吸道被慢慢抽成真空狀態,喝完陳家樂遞過來僅剩的半瓶銀蓋紅牛,齊詩允才勉強補充回一點能量維持體力。 就在她的干渴暫時得以緩解的瞬間,卻驀地停下腳步。 女人仿佛一只警惕性極高的食草動物,在豎起雙耳仔細聆聽。 陳家樂抬手拭去頭盔上滴下來的汗珠,奇怪她為什么突然原地頓?。?/br> “怎么——” “———噓!” 齊詩允食指放在唇邊示意對方噤聲時,遠處隱約傳來樹枝被踩斷的脆響。陳家樂快速反應過來,正打算帶著她尋找掩體躲避,槍聲再次貫穿聽覺,徑直打碎他們正前方的一株號角樹。 “雞掰!還想跑?!” 隨著閩南口音的叫罵聲隨腳步越走越近,齊詩允和陳家樂不約而同,在各自心中唱衰。以前搭檔跑新聞時也遇到過類似情況,只不過危險性實在比現在低太多。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聽令轉過身,又無奈地將雙手舉起「暫表投降」。 瘦高的持槍匪徒面露jian笑,不緊不慢走至他們面前站定后,雙眼反復打量二人。 因為計劃外的突發情況,他們都已經準備撤離現場,可香港那頭的幕后金主聽聞消息后大發雷霆,勒令他們一定要找到放出那兩枚信號彈的罪魁禍首。 當人蛇側頭對著手咪中匯報情況時,陳家樂在他猝不及防的間隙,猛地暴沖出去。 他竭力抓住男人手持的沖鋒槍將槍口朝天,與對方爭奪著,雙雙倒地扭打。 見狀,神經處于高度緊張的齊詩允也不敢遲疑半點。 她迅速在地面上摸到一根粗樹棍作為武器緊握在手,準備尋得時機給對方當頭一棒。 陳家樂與人蛇的rou搏戰僵持不下,對方提膝大力踹他腹部,趁機翻過身將他壓倒在地面,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將他置于死地。 見狀,女人高舉起手中樹棍,毫不猶豫朝那惡人后腦狠狠砸去。 這一擊著實有效,那人蛇明顯懵了好幾秒,動作遲滯,卻依舊不忘扣下手中扳機想要反殺。 電光火石間,沖鋒槍側貼著陳家樂胸口瘋狂掃射,極為猛烈的后坐力震得他頭暈目眩不停嗆咳,令他有種瀕死的壓抑。 情急之下,齊詩允又沖上前,她不假思索,蓄力抬腳猛踢人蛇下體要害。 這一腳力道實在太狠,踢得對方吃痛得瞬間松開手,倒在一旁捂著子孫根尖聲痛嚎。 見機會到來,陳家樂趁勢奪過人蛇手中武器,毫不猶豫就砸向男人已經痛到扭曲的面孔,直至那張臉血rou模糊一片,再無任何反抗能力。 確定對方已經無法起身,男人站直雙腿喘息,用手揉了揉被狠踹的腹部,視線轉向齊詩允,半開玩笑道: “學姐……” “…你還是、還是愛拆人祠堂啊…不過這招真是好管用……” “傻仔!你不要命喇?” “怎么一點信號都不給就沖出去?我差點被你嚇個半死!” 說著,她松一口氣,利落扔掉手中緊握的樹棍,沖上前查看對方傷勢。 許久不見,沒想到還停留在她記憶中那個稚嫩青澀的學弟,已然歷練成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樣子。兩個人從前搭檔跑新聞的記憶回溯腦海,令她心里感慨萬千,懷念不已。 兩人短暫調整狀態準備重新上路,這時,人蛇落在地上的手咪中倏地傳來呼叫聲。 剛才的那陣槍響,果然替他引來更多同伙。 神經再次繃緊成一根弦,根本就不能松懈半點——— “跑?。?!” 已經顧不上腹部被狠擊的疼痛,陳家樂低喊一聲,迅速把沖鋒槍跨在肩上,抓緊齊詩允左手,一同拔腿狂奔。 雨林的濕悶扼在咽喉,大量消耗的體力反噬令人乏軟??缮砗蠓送阶汾s的速度很快,槍聲和叫嚷聲此起彼伏回蕩在密林中,死死壓迫著神經,完全沒有讓他們停歇一秒的時間。 即便這個國度滿地神佛,可他們好像并不為其所庇佑。 齊詩允從未如此害怕腳步停留,一直跑,他們必須一直跑,即便雙腿酸軟得快要失去所有力氣,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停下。 踩踏過泥濘,奔跨過溝壑,兩人在昏暗潮熱的惡劣環境中與死神競逐,卻無法預料到底哪一方會墮入地獄接受審判。 不知跑了多久,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陳家樂估摸著就快要接近公路的方向,正前方卻赫然乍現幾道刺眼光亮。 前后夾擊,讓急于逃命的二人頓時陷入無路可去的境地之中。 他們緊挨著的肢體都在不受控地發抖,連續的喘息堙滅在濕熱又燥悶的空氣里。 悶感堵塞住鼻腔,擠壓進咽喉,沉淀在胸中。 刺目的光照令兩人極不適應,恍惚中,看到許多黑漆漆的槍口正對準頭部要害。 無可避免的沖突一觸即發。 夜幕之下,幾方交火的轟天巨響在荒無人煙的廢棄機場上空盤旋,驚起棲息在林中的群鳥,不斷飛向凡人無法觸及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