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回歸
一九九七年六月叁十日下午,天色灰朦,細雨綿綿。 政府山上,香港總督官邸前響起一陣哀傷號角。一面被雨淋濕的紅白藍米字旗從桿頂徐徐下降,耷拉著垂落,接受眾人最后瞻仰。 末代港督彭定康神情沉重站在雨中,灰藍色西裝沾染水珠,滿頭銀絲略顯繚亂。他雙眼默默注視大英帝國旗幟降到最低,被折迭成規整形狀托舉,副官接下后,又一路冒雨移交到他手中。 不遠處,雨遮下的港督家眷亦是一臉悵然。 幾個女兒眼眶盈淚,仍竭力克制情緒?;蛟S是因為父親并不是榮歸故里而悲泣,或許是因為今后她們無法繼續在這片土地享有特權而失落。 須臾,軍樂隊奏響一曲《友誼地久天長》,蘇格蘭風笛聲飄揚在官邸內,只是現在聽來,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妥協。 偌大宅邸中,一輛勞斯萊斯幻影與一輛戴姆勒DS420相繼啟動,港督一家踏入座駕,圍著白色建筑內寬綽花園,按傳統繞行叁圈,似乎在企盼,今后還能再臨香江。 幾人從車內向四周民眾和媒體揮手,對這座被英國政府侵占百余年的殖民地做小小告別。 即便彭定康透過車窗不舍回望,但旋轉向前的車輪,不可能再停下。 再過幾個鐘,他們將登上不列顛尼亞號皇家郵輪,日不落帝國自此失去對香港掌控權。 電視內,鏡頭切換至另一邊。眼見大陸政府代表團搭乘專機抵港,國家領導人笑容和藹,大量民眾冒雨而來,手捧各色鮮花夾道歡迎,一團喜氣。 方佩蘭盯著屏幕,一邊迭好手邊干凈衣物,一邊跟身旁女兒說起前幾個月去內地旅游時的所見所聞: “囡囡,你幾十年沒去過,都不知現在大陸很多地方發展好快!廣州和深圳變化好大,北京也和我們去的時候不一樣喇!” “而且你不知,他們現在對我們香港同胞好熱情,不像當年同你爸爸回去,那個什么公安局的民警還要拿個「回鄉證」看好久,懷疑我們一家是國黨細作…” “雖然以前都講他們是「阿燦」…但我看回歸以后,一定還有好多人要北上做生意,如果將來他們跟不上內地的發展節奏…是不是都該叫「港燦」呀?” 聽過這番戲謔,窩在沙發里看電視直播的齊詩允忍不住笑出聲,方女士時不時就語出驚人,她可算找到自己的毒舌基因源自何處。 畫面調轉至眼熟的中環風景,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就往書房走。 開書桌抽屜拉開,她取出幾份資料,重新裝入旅行箱中。 明早飛曼谷,大概要呆兩周左右,行李帶得比上一次要多,幾乎沒有多余空間再放置其他物品。 上月VIRAGO與大陸一家旅游公司簽下合作,負責該公司在泰國的宣發,過幾日公眾假期結束后,施薇也會帶人到當地與她匯合。 九十年代初期,內地興起東南亞旅游,但出境仍需要通過港澳親友或旅行社交款,等待審批名額和時間少至幾周多則幾月。但九七以來,大陸也逐漸放寬政策,出境旅游概念和規定更加明確,大陸公民自費出行不再是難題。 從去年中旬開始,VIRAGO與大陸的合作逐漸增多,敲定的項目都在穩步進行,只要完成這項任務,年底升職加薪便更有資本和把握。 “阿允,把這些藥帶好,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你好應對?!?/br> 中年女人走進來,手里是幾盒治療頭疼腦熱和腸胃不適的特效藥,齊詩允見了愁眉一鎖,完全不知該往哪里塞: “不用了方女士,上次帶去又原封不動帶回來,那邊藥店好多,什么都能買到喇?!?/br> “我知耀揚對那邊好熟悉,但是他也有他的事要忙,萬一你們兩個沒有隨時在一起怎么辦?畢竟是在國外,你要顧好你自己呀?!?/br> 方佩蘭伸手將箱里衣物再壓縮,幾個藥盒裝進去,塞了個嚴絲合縫。自古兒行千里母擔憂,她笑笑,繼續聽阿媽絮絮叨叨各種交代。 母女二人對話間,手機鈴聲響起。 接通后,齊詩允眼角眉梢浮現起掩藏不住的喜悅。見狀,方佩蘭也嘴角上揚,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來電,她繼續低頭為女兒檢查行裝,心內,總有種好事將近的預感。 此刻,窗外雨勢漸大,模糊遠處林立錯縱的樓宇。 電視中的直播,已輾轉至英方于添馬艦舉辦的日落儀式現場。 夜色漸濃,雨珠還在盛放的紫荊花瓣上逗留,繁華街道兩旁,迎接香港回歸的各種裝飾鋪天蓋地。 一輛黑色平治S1000赫然占據二十二英尺柏油路面,轉彎駛入龍和道時,赤紅光影掠過車玻璃,被墨色西褲包裹的一雙索腿恰好交迭在一起。 齊詩允垂眸,抬手整理自己Le Smoking女士燕尾服領口,身旁雷耀揚發送出一條短訊,再次將她空閑出來的手扣入自己掌心: “你一向都不喜歡這種場合的應酬,怎么這次應承這么爽快?” 對方聽過,彎起紅唇回答他: “公司和大陸合作越來越多,雷生肯同我共享資源,我當然要趁機好好利用?!?/br> “今晚我免費做你女伴,大家互惠互利嘛,你也不吃虧——” 巧笑倩兮的目光流轉,她又笑起來: “再說你國語講得那么爛,都不知你之前怎么同大陸同胞談生意。我實在好好奇,特地來見識下?!?/br> 原來奉承是假意,她伶牙俐齒譏諷自己才是真,半點情面都不講。 雷耀揚自覺語言天賦不錯,復雜的德語都能掌握,更遑論是今后要使用更多的國語?自詡無所不能的男人不甘示弱,開始復習她之前教自己的繞口令: “西幾山…西山系,山系門前系西幾——” 他認認真真念起來,女人聽了,立馬笑到前仰后合開口糾正: “大佬,不是西幾啊…是:獅子山上獅山寺,山寺門前四獅子呀?!?/br> 盡量一本正經地說完,齊詩允還是忍不住地莞爾。雷耀揚遭到無情嘲笑也不氣惱,嘴里繼續研究正確咬字和發音。 車內電視中,翡翠臺正播放香港開埠至今的歷史回顧,齊詩允似惋惜般輕聲慨嘆: “零點就回歸了…” “…或許大家以后都要改唱羅大佑的《東方之珠》,不知妖王的《獅子山下》,未來還會有幾多人會記得?!?/br> 他自然聽出她言語里的惆悵,但自己對無法改變的既定現實也無可奈何,雷耀揚只能緊扣她手以示安慰: “誰都無法阻止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但所幸我們沒有陷入戰爭,還可以做這段歷史的見證者?!?/br> “不管《獅子山下》還是《東方之珠》,代表的都是香港。至于未來是好是壞——” “我覺得,一定不會比現在差?!?/br> 說話間,座駕泊穩。 會展中心新翼后的酒店前,豪車轎跑應接不暇,非富即貴的賓客紛至沓來,刺眼鎂光燈閃爍不停,一派獨屬于紅港的浮華綺麗。 車門緩緩開啟,隨海風帶入雨后潮濕氣息。周遭光源暈照在先一步下車的剛棱輪廓上,襯得男人龍章鳳采,湛然若神。 雷耀揚身姿筆挺在車門前站定,微微俯身,隨即向車內的齊詩允伸出左手。 纖白的手指搭在他掌心很快被握緊,這剎那,仿佛重回在澳門那一晚,她望住他愣神幾秒,想起當時完全沒有想過,會與他進展到如今這般難舍難離的關系。 隨后,齊詩允粲然一笑,高跟鞋穩穩踩上腳下地毯落車,與對方攜手同行。 升降梯抵達叁十六層,酒店特地于這里開辟新酒廊,與前方會展中心同時進行雞尾酒會作為預熱。 會展中心內,大部分是英方官員及中方外交代表,酒廊中則是從大陸遠道而來的貴賓,以及不少本港愛國團體和個人。雖來自五湖四海,但大家愿望共通,都在等待零時零分,慶賀香港回歸祖國懷抱的那珍貴一刻。 現場樂隊演奏柴可夫斯基《花之圓舞曲》,歡快曲調在熱鬧氛圍中悠悠回旋,天南地北各界名流匯聚一堂談笑風生,是本埠所未有的盛大場面。 在入口處確認過身份,兩人手拖手,氣定神閑融入人群。 有與相熟高官的問候寒暄,有與生意伙伴談天說地,也有與陌生賓客的互相介紹…二人游刃有余應對自如,記不清到底影過幾張相,只覺得臉部肌rou都笑到僵硬。 片刻后,齊詩允與雷耀揚站在成片落地窗前休憩,彼此對望的眼神中,都是勢均力敵的相互欣賞。 窗外維港燈火璀璨,距離中英雙方的交接儀式還有一個鐘,不遠處的會展中心四周,已經陸續有各國代表前往會場觀禮的身影。 女人有些悵然無奈地飲盡杯中酒,腦海內忍不住地想,若自己還在報社當記者,說不定今晚,她也可以更近距離親眼目睹這歷史性的畫面。 見她手中酒樽已空,一旁的雷耀揚正欲拿過,目光調轉時,與另一雙凌厲的眉眼隔空交匯。 告別幾個前來合影的熟識,雷昱明站在不遠處與他相視,卻刻意帶著陌生感。隨后,他自然而然將目標轉移到齊詩允身上: “齊小姐?!?/br> 女人眸中驚異了幾秒,又從容一笑,伸手挽住雷耀揚臂彎上前幾步,她看一眼自己緊挨住的男人,大大方方向雷昱明介紹: “雷生,好久不見?!?/br> “這位是我男友,雷耀揚?!?/br> 齊詩允記得今晚受邀的賓客名單中確實有雷昱明,只是酒會已經進行過半都不見他身影。想來這男人姍姍來遲的原因,或許大多都因為工作。 自雷義過身之后,集團控制權順理成章落入他手,繼母雷宋曼寧也成為宋氏最大股東。 但豪門內的明爭暗斗堪比黃金檔狗血劇,甚至有傳言說,巨額遺產分配不均,雷太要為自己親生仔搭橋鋪路,不甘心雷氏都被無血緣關系的雷昱明手握大權,要以互益集團與繼子打擂臺。 無良媒體更是借機夸大其詞,制造更多八卦緋聞向普羅大眾輸送。一石激起千層浪,坊間傳聞也越來越離譜。 齊詩允逐漸收斂起腦中紛亂想法,站在原地,看兩個身份天差地別的男人禮貌寒暄。又想起雷義葬禮那夜浴室里的對話,希望雷耀揚不會在這種場合亂呷飛醋。 雷昱明依舊頗具紳士風度,率先朝雷耀揚伸出手: “一直聽聞齊小姐男友好犀利,回歸前夜終于得見本尊?!?/br> 早已矯飾好自己的雷耀揚回握住對方,泰然一笑: “詩允也常同我說起雷生,幸會?!?/br> 兄弟二人握住的手隨侍應走至身邊時放開,在場叁人一人端起一杯銀盤中的Sidercar,異口同聲,互相說了句:“Cheers.” 頂層酒廊外,對岸尖沙咀與維港靚麗夜景遙相呼應,锃亮的落地玻璃窗完整映射出叁人倒影,真實卻又虛幻。 聊天話題投契,氣氛也逐漸變得熱絡。雷昱明望著面前兩個十分合襯的愛侶,輕嘖一口杯中酒,嘗試為自己弟弟助攻: “看二位這么甜蜜…” “打算什么時候請我喝喜酒?” 此話一出,女人本就被酒精熏紅的臉頰又泛起緋色,但她只靦腆一笑,沒看向雷耀揚,輕描淡寫道: “恐怕要讓雷生失望了,我同他工作都很忙,暫時沒有往這方面考慮過?!?/br> “Sorry兩位,我先失陪下?!?/br> 齊詩允拿起晚宴包站起身,再明顯不過的回避信號。兄弟兩個眼神相交又錯開,但雷耀揚眼底泛起的落寞,都被雷昱明清楚收悉。 就在女人起身去洗手間補妝的空檔,他們遠離人群,輾轉到窗邊安靜一角,終于卸下彼此偽裝。 雷昱明的貼身秘書和兩個保鏢在不遠處巡視左右,雷耀揚瞥一眼四周,才慢慢放低手中酒樽: “…葬禮那天,其實我有到場?!?/br> “之前發給你的短訊沒有回復,我還以為你今晚不會來?!?/br> 父親的驟然離世像是橫在彼此心中的一根刺,兩兄弟幾個月都未見過面,現下還要在毫不知情的齊詩允面前假意陌生,實在令人唏噓。 雷昱明長舒一口氣,望向弟弟,輕聲道: “我知,但最近幾個月公司太多事,忙到都沒空同你見面,九號那天…都差點忘記你生日?!?/br> “派人送去的蛋糕合不合口味?” “我從小鐘意吃哪種大哥最清楚,怎么會不合口味。只是送來的時間不巧,我還跟詩允解釋好久…” 想起那日,他眉心微微舒展,不禁失笑。但看到大哥未帶女伴只身前來,不免覺得奇怪: “今晚大嫂怎么不同你一起過來?” 空氣遽然安靜一剎,雷昱明嘴角微微上揚,是雷耀揚不曾見過的溫煦神情: “她懷孕了,怕吵?!?/br> “我來見你們一面,還要趕回去陪她?!?/br> 豪門聯姻利益至上,向來都不會管彼此是否情投意合,大哥同鄭氏二小姐便是「受害者」之一。 猶記得雷昱明大婚那日,報章和電視上都在津津樂道這場不亞于何氏千金嫁給船王長孫的世紀婚禮。但當時的雷耀揚只慶幸自己在外漂泊可以幸免于難,因為只有他清楚,大哥點頭應承這場婚姻有幾多艱難。 不知這段時日發生過什么,男人先是一驚,隨后也笑起來,發自內心為對方送上誠摯祝福。 交談間,氣氛從沉重慢慢變輕松,雷昱明盯住雷耀揚左手無名指端詳幾秒,打趣道: “齊小姐怎么還不肯點頭嫁你?” “我剛才是不是把話講得太直白了?” 抿一口杯中酒,男人沉下眼,想起剛才齊詩允委婉否決模樣,竟有些屢受挫敗的垂頭喪氣感覺: “不知…” “可能是我還做得不夠好?!?/br> 聽罷,雷昱明暗嘆口氣,看一眼腕表時間,沉聲安慰道: “我想她不點頭的原因,大概是你的叁合會身份…動不動就進差館,動不動就見血…哪個女人會鐘意過這種日子?” “零點時分,整個紅港都要換新天。時代不一樣了,就算東英生意已經走上正軌,你也該適時退出。昱陽,我想早點見到你安定下來?!?/br> “爸爸過身之前跟我交待很多,他說只要你有心想脫離社團,不是沒有辦法?!?/br> 對方言畢,雷耀揚緩緩搖頭,默然不語。 因為這背后,還有太多事是雷昱明不可掌控的,更何況他即將為人父,背后還有偌大家族要依仗他。而自己應承過許一的那些條件,并不只是靠金錢就能夠完全解決。 又聊過片刻,得知兩人明日飛曼谷度假的消息,雷昱明表示出近日泰國經濟形勢不大樂觀的憂慮。但聽聞齊詩允有公事在身,也不好再多言,只囑咐他們此去行程多加小心。 待齊詩允應酬完旅游業議會委員再與雷耀揚匯合時,早已不見雷昱明身影。 “雷生呢?” 她左看右看,好奇發問。 “雷生不就在你面前?” 男人笑得漫不經心,把她拉進自己身邊,故意岔開話題: “齊小姐,今晚我好像受到你冷落,等下回家你打算怎么補償我?嗯?” “雷生,你是不是飲醉酒?明早七點的航班啊,我才不想睡過頭?!?/br> 齊詩允當然知道他虎狼意圖,態度嚴肅地一口回絕,正想要將他推開一點距離時,酒廊中央轉播儀式現場的巨型電子屏幕突然變得安靜無聲。 時至二十叁點叁十分,會展中心內高朋滿座,聚集各國各界政要和社會各界人士,一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 英方代表在特設席位愁容畢現,代英女王出席的威爾士親王換下日落儀式上的一身戎裝,卻像是在預示,今后大英帝國再不能在此地耀武揚威。 酒廊里的交談聲慢慢減弱,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聚焦在屏幕上。 一面米字旗與一面香港旗尚在旗桿頂端飄揚,這抹色彩,自開埠以來就籠罩在紅港上空。再過半個鐘,一百五十五年殖民時期即將結束,不可磨滅的沉重回憶載入歷史,恍若隔世般的不真切。 中英兩國軍樂隊號角吹響,軍樂聲不斷回蕩在空曠寬綽的場館內,隨即,雙方海、陸、空叁軍儀仗隊共同入場,所有人紛紛從席位起身站立,看升旗手托舉鮮艷國旗,邁著剛勁有力的步伐踏上紅毯鋪就的階梯。 須臾,親王查爾斯上臺致辭。 冠冕堂皇的言語里,極盡對這座自由港的眷戀與不舍,照演講稿敘述泰半,鬼佬神情逐漸浮現起悲傷,又故意放緩語速,說著希冀香港未來可以繼續繁榮穩定發展。 眼看時長已經快要超過兩國預先制定好的范圍,會場氣氛依舊肅穆莊嚴,表面雖波瀾不驚,實則卻是中英雙方爭分奪秒的暗自較勁。 “呵,拙劣伎倆?!?/br> 雷耀揚收回看腕表的目光,冷聲嗤笑,齊詩允站在他身旁,起初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又回過味來: “一方想要榮光體面,一方想要主權尊嚴,如果兩邊都不退讓,只能兩邊都難做?!?/br> “不過…我覺得最難做的莫過于這次的禮賓司司長,零時零分國旗要準點升起,一定好大壓力?!?/br> 聽罷,男人側頭看她又回望屏幕,說得篤定: “大陸方面與這班英國佬鏖戰這么多年,他們絕對不會退讓的?!?/br> “就算是拖延一秒鐘,都會有設防?!?/br> 他牽住她手,兩個人并排站在原地,繼續聚精會神看屏幕中發生的一切。 一直到二十叁點五十九分,《天佑女王》旋律響起,英方降旗儀式終于正式進行。 聯合王國米字旗與香港旗隨樂聲緩慢下降,在場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靜音鍵,殷殷期盼回歸的那顆心,也跳得越來越快。 另一側,蓄勢待發的中方旗手屏息凝神,待英方收回兩面旗幟的罅隙,屏幕左上角的時間顯示即刻變化為00:00:00。 萬眾期待下,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來臨,氣勢恢宏的國歌隨冉冉上升的鮮紅國旗與區旗回蕩在會場每一個角落,仿佛能穿透會展中心,響徹云霄。 與此同時,酒廊內響起掌聲與歡呼,亦有人動容含淚舉杯,隨之高聲歌唱。 起來,前進。 血rou筑長城,不再做奴隸。 腳下這片土地,從此之后,是全新的香港。 舉世矚目的主權交接儀式進行到白熱化階段,兩面鮮艷旗幟在會場內飄揚,讓屏幕前的每一張面孔都染上凝脂。 這一瞬,令齊詩允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一九七四。 那日,她與父母乘車行駛在寬綽的長安街,路過那座宏偉的天安門城樓。風雪中,只有旗桿上那面迎風招展的旗幟,是大陸眾多平平無奇的黑藍灰里,令她印象極其深刻的那抹亮眼色彩。 感覺到右手被緊扣在男人溫暖的掌心內,她轉頭看向同樣受到觸動的雷耀揚,向他露出一個無比溫和純凈的笑容。 此刻,鏡頭對準國家領導人,他站在國徽裝飾的發言臺后,向全世界、向全國、向本埠六百多萬市民鄭重宣告:中國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香港特別行政區正式成立。 坐在會場末尾席位的一位精瘦老人默默哽咽,他指節略微顫抖著,從西裝口袋中掏出口袋巾,又抬起手,慢慢拭走模糊他視線的熱淚。 歷經滄海桑田,紅港百年屈辱史終于畫上完美句號。因為從現在起,駱丙潤真真切切感受得到,這里不再是英屬殖民地,從現在起,只屬于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 這一天,他實在等得太久太久。 會展中心外,海風繚繞商廈吹散雨霧,維港與對岸尖沙咀碼頭也愈加熱鬧非凡。 少頃,不斷升空的各色煙花在天幕中恣意綻放,燃亮這注定無人入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