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風云變色
月亮在空中劃出一道彎鉤,冷白的光四散在夜晚的后海灣畔。 此處是珠江口咸淡水交界地帶,氣候水質都得天獨厚,蠔場遍布。 現下,大部分蠔農已陸續歸家。只剩下幾只水鳥深一腳淺一腳在泥灘中尋尋覓覓。 曾用來監視偷渡者上岸的瞭望塔在月影下更顯寂寥,潮熱海風吹來一股附近蠔場的咸腥氣味,透過破窗,鉆入廢棄差館的某間辦公室里。 腳下是一堆沾滿黑色血污的紗布繃帶和醫用棉,落灰的白熾燈管忽明忽暗,將兩個男人臉上晃出詭譎的光影。 曾經衣著得體的高文彪此時只剩下狼狽,向來被摩絲馴服的的蛋撻頭蓬亂無型,沾滿塵土和凝結的血塊。他坐在掉皮的舊沙發里,用牙緊咬半截紗布,為自己重傷的左手肘換藥包扎。 “玩苦rou計也不必這么過火,怎么還動真格了?” “也不提前通知我一聲?!?/br> 雷耀揚眉峰擰起,雙臂抱在胸前,疑惑這個斯文男人極為反常的彪悍行為。 “是你說的做戲要做全套。不演逼真點怎么行?” “這兩天傻佬泰一直派人跟蹤我,還有幾個刀手隨時伏擊,我當然要成全他……” 高文彪那張板正的臉露出一抹邪笑,望向站在背光陰影中沉默的男人,說得咬牙切齒: “……可惜兩個細佬為了救我生死未卜,逃到這藏身我實在是廢了好大功夫。幸好之前有準備急救藥箱和食物放在柜子里,不然我也是死路一條?!?/br> “雷老板,看來我們的計劃要提上日程了?!?/br> 自蔣天生死后,傻佬泰便對高文彪有所懷疑和防備。再加上掙爆受創、銅鑼灣失陷、被IRS調查接連禍事堆積…那老家伙的疑心病愈發嚴重。 所以從程嘯坤頻繁在社團露面開始,很多近身事務都不讓他過問。 營營役役幾十年,被突然奪權本就心有不甘??蓻]辦法,那老鬼就是打算讓自己那個扶不上墻的衰仔上位… 即便他現在不反,等到程嘯坤坐上話事人位置,最后結局也不會好過今日。 雷耀揚聽對方驚心動魄的逃跑過程的同時,也聽出他迫切想要殺回社團的決心: “傻佬泰現在到處派人找你,下午程嘯坤已經放話要接手你所有地盤。還有,話事人選舉提前了,你要有個準備?!?/br> “最近風聲緊,你先安置在附近養傷,等時機成熟再回去?!?/br> 聽罷,高文彪頷首同意?,F下如喪家犬般無路可走的他,唯一可以信賴的只有跟前這個男人。 待他換好繃帶,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廢棄差館,坐上車往一處更偏僻的小路行駛。 將僥幸逃過一劫的男人送至安全目的地,在雷耀揚臨行前,高文彪突然叫住他: “雷老板,我有個疑問?!?/br> “你和傻佬泰這么多年的關系我都清楚,你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沖突。難道現在你為了個女人…就要置他于死地?” 奔雷虎拉開車門轉過身,看見對方沉靜的瞳仁里,透著股意味不明的暗涌。 片刻,他輕嗤一聲,回以高文彪一個淡漠眼神: “高文彪,你十幾歲就跟他了,論情義實在比我深厚太多…你現在還不是一樣想要殺他?!?/br> “或許世人要罵你欺師滅祖,但我只想說,傻佬泰他做人好失敗?!?/br> “別忘了,出來行利益至上。等你坐上龍頭位置,我們的合作關系也徹底結束?!?/br> 雷耀揚特意避開齊詩允,但言語直中對方要害。冰冷聲線中沒有絲毫情感,令那男人薄唇一凝再也說不出話。 告別過后,高文彪站在邨屋三樓陽臺邊,看逐漸遠去的紅色車尾燈出神。 夜晚濕熱海風拂面,剛才那番話還在耳邊回響。 他深知雷耀揚的陰狠毒辣遠勝過他,也明白那男人不是感情用事的家伙?;蛟S是因為他近期不經意流露出的溫和態度,讓自己產生了錯覺。 現如今他確實窘迫,不過風水遲早輪流轉。 他手上還有底牌未亮出來。 令奔雷虎萬分在意的那個女人,以及他在傻佬泰身邊暗中得知的一些消息…或許都能成為他關鍵時刻逆轉局面的重要籌碼。 時間臨近晚上九點,一輛黑色勞斯萊斯駛入旺角,隨后緩緩停在位于海庭道的芙蓉花園外。 后座上,齊詩允禮貌謝過司機,拿上自己的手提包與身旁的中年男人告別: “雷生,今晚真不好意思,實在太麻煩你了。你住港島不順路還要送我回來…有機會一定讓我請你吃飯?!?/br> “齊小姐真的不必這么客氣。之前聽說你們家酒樓的味道不錯,我還沒嘗過?!?/br> “不如下次,叫上你男友一起?” 雷昱明唇角帶笑回應對方,是謙和有禮的邀請,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 但女人被他最后一句話問得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最后也只好點點頭應承下來。 副駕座的秘書十分懂得察言觀色。他在兩人告別結束時走下車,替齊詩允打開車門,又目送她走進屋苑大門。 回到家,脫下高跟鞋,齊詩允終于感覺從浮華回歸現實。 她順勢躺在沙發里,將身心疲憊都盡數釋放出來。 今早拿下一個大Case心情本就不錯,中午時,施薇又告訴她下月會升職公關主任的消息。 這份喜悅,除了阿媽以外,她很想同另一個人分享。 但今晚雷耀揚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在約定地點,只是中途來電說有要緊事必須處理,過幾日才能陪她。他在電話那頭的語氣里充滿愧疚,有種恨不得立刻到她面前來致歉的感覺。 但對于不能來的具體原因,她不多說也不多問,默默叩掉電話后為自己隨意點了一份單人餐。 而這頓飯,是只有過幾面之緣的雷昱明陪她吃完的。 對方談吐舉止都是張弛有度的得體,并不會讓她在獨自用餐時感到不適。感覺就像是一個和藹的長輩在陪伴自己,安撫她未敢顯露的不安情緒。 期間,兩人從時事和工作又聊到生活,聊起她碰巧也姓雷但一直未露面的男友。面對精明成熟的雷副主席,她也只好承認她今晚等待的「朋友」,確實不是普通朋友。 從維也納回來后,雷耀揚一直都忙得抽不開身。 兩人見面次數屈指可數,想不到黑社會居然比起她這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還要敬業。 可即便他答應過她不會再去冒險,也不再碰違法生意,但她心里再清楚不過,這種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 偶爾,她也會想起那男人有意無意對她何時想要結婚的試探。 他對自己的愛不可置否,真金白銀的保證也已擺在眼前??涩F狀實在充滿各種各樣的不確定性。她也還沒有做好,要將余生投入到婚姻里的準備。 房間安靜,只有掛鐘規律走時的聲音。 齊詩允累得靠在沙發里幾乎要睡過去,突然手機嗡嗡作響,當她看到來電顯示時,嘴角上揚了一下。 “是不是到家了?怎么不跟我說一聲?” 聽起來,電話那頭的男人心情比一個鐘頭前稍好些。低沉又柔和的聲線,令她想要反復感受: “怎么?雷生現在有空同我煲電話粥了?” “你可以跟我抱怨半個鐘,控訴我的失約?!?/br> “哼,真要是控訴你的話,一天一夜都不夠?!?/br> “一天一夜用來控訴我多浪費。不如在床上做滿一天一夜,保證你怨氣全消……” 齊詩允被這葷話哄得笑出聲,她罵對方一句咸濕,又故意挑釁道: “今晚雷生沒來,我和其他男人一起吃飯了?!?/br> 聞言,雷耀揚默默了幾秒沒說話,又忽然笑起來,追問她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家伙。 其實雷昱明在她接自己的致歉電話時就發來了短訊,大哥大致說明原委,又問及他遲遲不來的原因,但字里行間都是令他放心的關懷備至。 雷耀揚本來安排好了加仔送齊詩允回家,但轉念一想,雷昱明也不失為一個安全又周到的免費司機。 女人說完經過,又言明對方身份,但電話那頭的男人卻一反常態地平靜無瀾。 她覺得不對勁,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上挑著眉彎質問他: “咦?雷耀揚,你都不吃醋嗎?” “那位雷生也好有紳士風度,還一直送我到家門口……” “別癡心妄想了,雷昱明早就結婚了?!?/br> “況且就算是離婚你也沒戲?!?/br> 男人輕聲一笑,答得極為自然。就像是對那位商界大佬了如指掌一般信心十足。 或許是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反應,齊詩允唇角一撇,從沙發上站起往浴室走: “嘁……沒意思,我要洗澡睡覺了。再見?!?/br> 對方聽到她的腳步聲,音調瞬間提高了幾度。在掛斷之際及時叫住她: “———齊詩允?!?/br> “還有事嗎?” 男人車嗎氣息輕輕拂在耳邊,像是在她鬢邊廝磨般曖昧撩人: “我很想你?!?/br> 瞬間,雙頰一下子泛紅。女人看向鏡中眉眼含羞的自己,語調也變得溫柔: “嗯,我知道?!?/br> 這一刻,就像突然回到兩人初識不久后在一起的某個夜晚。當時她不是沒有感覺,卻也害怕那股陡然生出的微妙感覺。 但現在他再說出這幾個字,卻令齊詩允的心跳得怦怦作響,想要緊緊擁抱他。 翌日,初春陽光少有的毒辣。 現在距離放工還有兩個鐘,VIRAGO正值忙碌時分。 每周四的例行會議照常進行,今天基本都在圍繞著與東南亞旅游公司的幾個合作項目,下半年的工作重心有大部分都在泰國和新加坡。 等施薇做完最后總結,齊詩允剛放下手里擬定的幾份文件,前臺秘書敲門入內。但跟著她進來的兩個人,讓會議室的一眾職員面面相覷。 兩位便衣阿Sir亮出警官證,目光在圓弧形辦公桌前快速環視。最后鎖定在前排,一個高挑靚麗的女人身上。 “打擾,我們是港島總區重案組?,F懷疑貴公司職員與一起失蹤案有關?!?/br> “哪位是齊詩允小姐?請跟我們回一趟警署配合調查?!?/br>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對這情況一頭霧水的女人身上。 齊詩允訝異,眼中的愕然和不解也引起大家好奇。起初安靜的空間里,忽然交頭接耳起來。 當她正要解釋詢問,施薇冷著臉率先開口。 她遣散會議室內的所有職員迅速離開,直到最后只剩下他們四人。 “這位警官,齊詩允是我公司職員,你們說她與失蹤案有關?那我想請問到底是誰失蹤了?我作為她的上司應該有權知道吧?” “調查時間需要多久?她手上還有很多重要工作,現在人手不夠也沒辦法找到人替代她。還有,如果調查結果并不是你們所懷疑的那樣,今天這樣大張旗鼓的來,又要怎么賠償我的員工?” 一頭濃黑卷發的女人不卑不亢質問完,又從黑色皮座椅上站起身,慢慢踱步至齊詩允身后。 而對方并不和施薇兜圈子,只見其中一個中年阿Sir面容嚴肅,簡單介紹自己姓甚名誰后,直接對她們說出雷昱明從昨晚失蹤至今的消息。 “據我們調查,雷昱明先生在昨晚與這位小姐有過接觸?!?/br> “目前雷生家中要求消息絕對保密,還請你們配合。若有絲毫風聲走漏,他們一定會追究到底?!?/br> 聽到這話,會議室里驟然安靜了數秒。兩個女人對視一眼,神色中都是同樣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齊詩允思緒萬千,心中有許多疑慮。 昨晚下車后進入屋苑大門,她親眼見到雷昱明的座駕離開,怎么會一夜之間突然失蹤?事發突然且詭異,或許現在,并不是讓她去警署接受調查那么簡單。 但此事她問心無愧,并不想驚動雷耀揚。 即便他表面上是個正經車商,可他的真實身份、私底下不能言說的非法生意…始終都見不得光。她曾無數次設想過,萬一某天東窗事發,對于警方的調查盤問,即便是她知道內情,也只能用盡全力去包庇隱瞞。 因為從自己選擇他的那一刻開始,她已經是共犯。 “我愿意配合調查?!?/br> “不過阿Sir,我想你們一定是搞錯了?!?/br> “我們與雷生的公司之前有商業合作關系,我與他不過見過幾面。昨晚我只是碰巧在餐廳遇到他,吃過晚飯后,他出于禮貌送我回家而已?!?/br> “至于綁架雷生的真兇……看來確實很考驗你們這些皇家警察的辦案能力?!?/br> 她語氣平靜緊盯著兩個警官說完,又站起身,望向對她擔憂不已的施薇: “老板你放心,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從沒做過?!?/br> “只是配合調查而已,我很快回來?!?/br> “Yoana你等等,我讓我的律師陪你一起去!” 施薇自然是相信齊詩允說的每一個字,可禍事來得毫無預兆,也令她生出不安情緒。而對方泰然自若,輕輕握住她微涼的手,揚起嘴角朝她莞爾道: “不用…你繼續工作就好?!?/br> “昨晚那單Case的資料我已經整理好發到你郵箱了,有空的話記得看……” 聽罷,女人心中不禁動容,即便拼命想要挽留,卻也明白不能繼續妨礙警方辦案: “…好,如果有需要一定要給我打電話,我會替你想辦法?!?/br> 施薇回握她手,努力忍住心中冒竄的火焰,狠剜兩個男人一眼才將齊詩允送出會議室。 緊接著,一行人就快要穿過玻璃走廊,圍觀看戲的職員們立即作鳥獸散。 還沒邁出幾步,齊詩允又突然駐足。 因為她見到自己的辦公間房門大開,內里還有另外兩個差人正在搜查她的一事一物。從桌面上的文件夾再到臺式電腦,從沙發桌椅再到所有抽屜,每個角落都無遺漏被摸了個遍…… 單看這架勢她便知曉,稍后絕不是一般的調查詢問。 這個想法令齊詩允心底怔忪,不自覺緊張起來。隨后,她的目光落在電腦旁的水晶花樽上,停留了數秒。 內里的白色洋桔梗似乎剛遭受過暴力對待,桌上和地板上散落著大量纖薄花瓣。這束花是前幾日雷耀揚派人送來的。 中年阿Sir轉頭看見她未跟上,極不耐煩地大聲開口催促: “這都是符合規定的例行搜查?!?/br> “走吧齊小姐,早點問完你也可以早點返工?!?/br> 霎時,議論紛紛的辦公區域所有人都噤聲。在眾目睽睽之下,齊詩允神色從容,跟隨幾個警官走出公司大門。 待幾個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憂心忡忡的施薇已經調整好狀態。她找了個借口向眾人簡單解釋事情原委,又用嚴肅語調重新調配工作。 片刻過后,她帶著女助理走回齊詩允的辦公室關上房門,面對眼前一室狼藉都說不出話。 施薇撿起幾份文件夾整理放好走至落地窗前,被異常刺目的陽光折射得微瞇起雙眼。 此刻海面上來往船只不斷,維港還是一如既往忙碌。而她思前想后良久,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下。 她到底…該不該聯絡雷耀揚? 這個陣仗,完全不像是普通調查詢問。她知道齊詩允是不想給她添麻煩才不讓叫律師陪同。但就這樣被帶去警署無疑是兇多吉少。也不知是不是那位黑道男友惹了什么麻煩牽連到她。 雖然自己剛才已經明令禁止不許討論與工作無關的事,但公司也只是表面上風平浪靜。方才女助理悄悄告訴她,已經有消息靈通的職員在背地里討論失蹤對象究竟是何許人也,或許事實遲早瞞不住。 反復斟酌后,女人還是讓助理聯系雷耀揚的車行。 幾經輾轉,等待多時,她終于問到那男人的手機號碼。 而對方聽到這個不可思議的消息時,即便是在電話里,施薇也感受到她從未在他那副冷傲面孔下見過的情急和怒意。 —————————————————— 刀手:依指令持刀傷人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