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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皇叔在線閱讀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那天,啟赭單獨見我,在房中時,他也是先喊了一聲:「皇叔?!?/br>
    喊完之后他問我:「皇叔,朕該怎么辦?」

    「那時知道了皇叔的冤情,朕甚自責,朕知道皇叔都是為了朕好。事到如今,皇叔能否告訴朕,朕到底該怎么辦?」

    是啊,該怎么辦,皇上罪己詔下了,墳修了,碑立了,但該睡在里面的人現在卻活蹦亂跳在世上,要如何是好?

    我道:「懷王已死,世上只有……」

    啟赭抬手,「行了,皇叔,這句話就不要拿出來自欺欺人了。你在這兒站著,哪怕你叫狗阿三貓阿四,你也是朕的皇叔?!?/br>
    我立刻說:「皇上萬萬不可如此比方?!刮医泄钒⑷拓埌⑺臎]什么,皇上變成狗阿三和貓阿四的侄子,那就實在……

    啟赭嘆了口氣,瞅著我。

    那眼神,和他小時候想要什么東西時一樣。

    我說:「皇上,我這次就是打算出海去,從此就不會來了?!?/br>
    啟赭還是不說話。

    我接著說:「要是船不小心遇著風浪沉了,那更是再無可憂?!?/br>
    啟赭終于開了口,一字字說:「皇叔,別怪朕?!箯男渲腥〕隽艘粋€小瓶。

    我接到手里,瓶子是玉的,因為一直被啟赭收在袖里,還帶著溫。

    啟赭很少賜給我東西,從小到大都是他從我這里拿。我握著,說了聲:「謝皇上賞賜?!?/br>
    啟赭再嘆了口氣。

    我道:「皇上,只是,能否別在柳桐倚的船上?!?/br>
    啟赭慢慢說:「此藥得緩上幾日,你放心?;适?,你是要和朕回京,還是……」

    我道:「京城熟人太多,還是在外處理了乾凈?!拱伍_瓶塞,里面是一瓶水兒,微苦。

    啟赭轉過身去,片刻后道:「皇叔,朕答應你,那座皇陵依然是你的?!?/br>
    馬車搖搖晃晃,我將那個罐子放回包袱皮內。

    王有就預備用它,將我帶回那座大墳中去。王有啞聲和我說:「懷王殿下,你放心吧,這個罎子是皇上親自定下的,老奴年紀有了,手還很穩,一定會送殿下平安到地宮?!?/br>
    我沒說什么,倒在馬車上稍微瞇了一會兒,跟著想起,那天在船上,我喝下那瓶藥后的事情。

    那時,我要告退,啟赭回過身:「皇叔,你陪朕說說話吧?!?/br>
    之后,啟赭與我聊了許久,說的不過是宮中朝廷里歷年來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比如宮里的哪棵樹是先帝親手栽的,栽的時候什么情形,云云。

    他說,小時候到皇叔那里去玩,那些事,朕都記得。

    他說,皇叔對朕的好,朕會一直記得。

    這話也就像平常聊天那樣說。他說,這些話,朕從沒和人說過,以后也不會說了。

    我道,皇上不必那么說,打個大不敬的比方,平常人家,親戚間比皇家要近得多。像玳王,懷王府都快被他掏空了,他過來喊聲叔,我還得給他錢花。這是尋常道理。

    懷王府在我被抓那時候就給抄了,昔年我爹帶回來的那些東西,還有我年少時置辦的玩器,我娘生前喜歡的擺設和首飾,應該要么砸了,要么充公了,要么抄家的時候被人順了。

    記得前兩年我在大漠里販羊皮的時候,跟牧民斗酒輸了,吐了半宿,后來受風又發了次燒,迷迷糊糊里,覺得我還是在懷王府我臥房的那張床上躺著,我娘親自端了醒酒湯,一邊絮叨我一邊往我嘴里送,喝到嘴里,卻是白水的味道。

    等睜開眼的時候,我才發現我裹著羊皮襖睡在一張馬皮上,旁邊有個姑娘,端著一個粗瓷碗,正喂我喝涼水。

    她的模樣尋常,黑紅的臉,雙手很粗糙,但她的眼睛又亮又清透,什么雜質都沒有,乾乾凈凈的,露出白白的牙齒對我笑的時候,我覺得她像仙女一樣。

    這個女孩就是阿蓮娜。

    我走得時候,她告訴我她要嫁給某個騎馬飛快的少年郎,說不定現在孩子都有了吧。

    馬車搖搖晃晃前行,我在馬車里睡了一會兒,夢里邊一時是啟赭在和我說話,一時是阿蓮娜,是美子,是雪娥,是婉婉,最后竟然是我在某個小城里暫時落腳時,胡同口那個擺攤兒的杏娘。

    那時我懶得做飯,每天拿一口小鍋,去她的攤上買雞絲面。

    中午吃一頓,剩下的晚上兌點水,當粥喝,又是一頓。

    她每回都多給我,把那小鍋裝得滿滿的。

    她和我說,她男人死了,只剩下兩個剛會走的孩子。她說她這輩子不求什么,只想再找個人,能養活她娘仨,她一定會全心全意對那人好。

    她當時和我說這話,我想是帶著點什么意思的,可惜我沒在那個城里呆長,臨走時,我要送她點錢,她說她只花自己掙來的錢,我方才發現,那段時候,是她一直在照應我,而非我恩惠她。

    在夢里面,我跟她一道在巷子口賣面,她在那邊搟面,我在這里守著鍋,鍋開了,我掀開鍋蓋,霧氣撲了一臉,腳邊有孩子扯我的衣襟,喊:「爹爹,爹爹……」

    車猛地一顛簸,我醒了。

    王有嘶啞的聲音說:「殿下,要到了?!?/br>
    車停下,我下了車,眼前是嘈雜的碼頭,大船泊在岸邊,行人來往,一堆一堆的貨物碼著堆著。

    我本以為能看見一望無際海浪滔滔,沒想到居然還是個水灣。

    岸邊扛貨的船工和我說,當然要是水灣才好建大碼頭,出了這里,那就是海了。

    我向水灣外望瞭望,王有在我身后輕聲道:「爺可以租個小舢板去看看,別的老奴就做不了主了?!?/br>
    我算了算,時辰也該差不多了,比起前兩天,頭明顯沉了,腳下有些飄,四肢麻木,不知道是今晚,還是明天。

    雖然高人看一粒沙子就能心觀整個大千,對著面前的小水灣,我還是想去看看,也許等一時就什么都沒了,起碼這一刻是有的。

    我在碼頭邊兜了一圈兒,找了個往大輪上拖貨的小船,船工卻死活不肯拉我,說接了大船的活,不能耽誤。王有幫我塞銀子都不成。

    船工道:「不是不肯做這筆買賣,但先接了活,不能耽擱,我們做長線活,不是一耙子買賣,請爺體諒?!?/br>
    說白了,不能因為這點小生意得罪大主顧。

    正說著,大主顧的大船慢吞吞駛來,泊到岸邊,我瞧見船頭兩個碩大的字——瑞和。

    大船上下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向我躬身:「趙老闆,真是巧,又在這里遇見了,家主人就在船上,請上船吧?!?/br>
    我到了船上,看見柳桐倚站在船艙前。

    我問他,「梅老闆,這次你的船上,酒帶夠了沒?」

    柳桐倚看了看我身后的王有,笑了笑道:「酒自然是有,船艙中有人,還想和趙老闆說幾句話?!?/br>
    我和柳桐倚一道進了船艙,他引我走到一間艙房門前,在門上叩了兩下,推開房門。

    我進去,房門在身后輕輕帶上,我聽得柳桐倚的腳步聲離開。

    站在窗前的人回過頭,向我拱了拱手,「懷王殿下?!?/br>
    是云載。

    「在下搭了柳相的船,只為來和懷王殿下道一聲謝,多謝殿下對云家的恩情?!?/br>
    我道:「云大公子的這聲謝我不應收,我至始至終,所做不是為了云家。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已經埋起來的,就當它化成土了罷?!?/br>
    云載道:「殿下請放心,舍弟已決定與我漂泊江湖,今后亦沒有云家,萬某只想安分做個生意人。以前沒什么關係和糾葛,以后也不會有。舍弟已經看開了,只是連累殿下從今后要客居海外,實在愧疚難安?!?/br>
    我道:「我這件事與那事沒多少關係,只是朝政本來如此?!?/br>
    帝王家從來以權位利益為重,親情二字本就多馀。

    云載又向我道:「對了,舍弟讓我對殿下說幾句話,第一是請殿下放心,第二是說,殿下那日曾問他的話,他自己亦不知答案是什么,一開始是假的,即便有假的做了真,到最后還是假的?!?/br>
    我道:「那云大公子也替我捎一句話罷,我從來都很喜歡他,云毓也罷,萬小公子也罷,日后多保重?!?/br>
    云載對我躬身一揖,出了艙門。

    我獨自站在房中,一股冰涼的寒意在我心中蔓延,如在雪中,十幾年前,我一個個抱起我的皇侄們摘梅花,最后要抱起一個孩子時,宮內的宦官在一旁道:「殿下,這是云相的兒子,并非皇子?!?/br>
    那孩子當時的模樣我已記不得了,但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

    「那時候你折了一枝梅給我,我要叩首謝恩道,多謝殿下。明明我和他們一樣?!?/br>
    片刻后,柳桐倚推門進來,掩上門,「家僕正在備船,萬老闆馬上就要離開?!?/br>
    他將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接著道:「船上會有六名船工,將萬老闆送到萬家大船?!?/br>
    柳桐倚挪動窗邊架上的盆景,墻上竟開出一個洞,露出一條狹長通道。

    「從這里出去,就是船工的集合之地?!?/br>
    我看了看他,「那你準備怎么應付王有?」

    柳桐倚泰然自若道:「總有辦法的,你放心?!?/br>
    我再看看他,拿起包袱,走到洞口處,將包袱丟盡過道,轉動那個盆景,合上洞口,抓住他的手臂,「既然你船上有酒,能不能陪我喝幾杯?」

    柳桐倚緊皺了眉看我:「懷王殿下,時辰緊迫,若此時不走……」

    我道:「我為什么要走?我想然思陪著我?!?/br>
    柳桐倚的手臂僵了僵,半被我扯著出了房門。王有蹩在過道口,我拽著柳桐倚徑直從他面前走過去,「王公公,我要和柳大人喝兩杯,你先在房中歇著吧?!?/br>
    王有在我身后應了聲是。

    拽到廳中,我停下了,「對了,梅老闆,到底咱們在哪里喝酒合適?」

    柳桐倚表情僵硬地看了看我,喊過一個僕役吩咐了幾句,向我道:「這邊走?!?/br>
    柳桐倚帶著我又到了一間僻靜的小室內。

    僕役先送上酒來,稍后又送來菜。我一杯杯地邊喝邊問柳桐倚,「你為什么要過來?」

    柳桐倚面前擺著一杯酒,無論我怎么勸,都只是沾沾唇,「我只是恰好路過?!?/br>
    我笑了一聲,「你都把云大公子帶來了,怎么恰好?」

    柳桐倚一臉淡然地道:「萬老闆亦是恰好要過來,我便恰好帶上了?!?/br>
    我又笑了一聲,繼續喝酒。

    不知不覺,天已黑了,我拖著微有踉蹌的步子去了趟茅廁,回到房中,正要繼續,柳桐倚忽然站起身,走到墻邊,抱著一個花瓶一轉,墻上又開出一個洞。

    我有些無語地望著他,「梅老闆,到底你船上有多少暗洞?!?/br>
    柳桐倚不知道從哪里又摸出一個包袱,「懷王殿下,趁著天黑了,你快些離開,王公公現在正在房中睡著,不必擔心?!?/br>
    我放下杯子,盯著他,「那你怎么辦,王有醒了,你怎么交待?」

    柳桐倚依然淡然地道:「請殿下放心,我自然有辦法脫身?!?/br>
    我有點想笑,左肋骨后的疼痛越來越厲害,喉嚨中有些泛腥。

    我搖晃著起身,走到他面前,柳桐倚把那包袱往我手中送,我抓住他的手,踉蹌了一下,不由得扒住了他。

    柳桐倚的身體又僵住了,我在他耳邊低聲道:「沒用了,皇上做事,你明白的,那天他單獨召見我的時候,就賜了藥,我的命,就在今天晚上了?!?/br>
    柳桐倚的身體很溫暖,讓我的心中很平靜。

    我有些站不住,房里恰好有張床,我就帶著他一同摔到床上,我也看不到柳桐倚此刻的神情是怎樣,只對他說:「然思,對不住,我本不想再牽連你??赡苁敲?,這次臨到終了,還是你在我身邊?!?/br>
    我本是個愛命的人,我不知人因何而生,亦不知是否真有鬼魂?;騽t生是短暫的有,死是永遠的無。無論如何,有總比無好。我是這么想的。

    所以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用盡心機手段,總想保下一絲命。

    可惜,越掙扎,越逃不掉。

    真到了這個關口,反而沒什么別的想法,只有些茫茫然的木然感。

    我向柳桐倚道:「然思,我早說過,你我之間,沒有什么相欠,你不必這么待我,但多謝你這么待我?!?/br>
    柳桐倚的聲音似在很遠的地方道:「……我并非因為什么相欠,才會如此做,更不是為了聽你道謝?!?/br>
    我安心地合上了眼,我這一生,得這一句話,值得了。

    「柳桐倚,如果有……」

    如果有……我想一想,不說了,什么如果,都可能是假的,在實實在在的此時,不適合講。

    假如這之后,只是一場無夢的好眠,待天明起來,一眼就看到他,聽他說……

    懷王殿下?王爺?趙老闆?

    不管什么都行。

    只要看得見,聽得到,該多好。

    濃重的黑暗中,我下意識地撐開眼皮,模糊看見一張人臉。

    待看清了,是柳桐倚。

    他站在床邊,端著一隻碗,「醒了?」

    我木然了一瞬,頓時撐起身,「這是哪里?」

    柳桐倚淡然地道:「船上,昨天趙老闆歇在這船艙中,現在日已三竿,這一覺睡得可好?」

    我一皺眉,腦仁針扎似的痛,柳桐倚把那碗遞給我,我接過,一飲而盡,「你怎么能找到解藥,救了我的命?」

    別說,這解藥還挺好喝,甜絲絲的,一股桂花酸梅湯的味道。

    柳桐倚道:「這是醒酒的酸梅湯。趙老闆又沒中毒,要什么解藥?」

    ??????

    我的腦仁更疼了,張了張嘴,柳桐倚先遞給我一塊手巾,再遞給我一封信。

    我接過手巾拭凈嘴角,方才又接過那封信。

    信封兒上寫著一行字——叔父親啟。

    是啟赭的筆跡。

    柳桐倚端著空碗轉過身:「王公公天不亮時已經走了,留下此信讓我轉交?!?/br>
    我聽得柳桐倚腳步聲遠,門扇合攏,方才拆開信,信中無題頭,亦無落款,只寫著一句話——

    「我一直都信叔,可叔從不信我?!?/br>
    天近午時,太陽甚好,照得海面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目。

    我在甲板下的陰涼處尋到了柳桐倚,他正向遠處看著,也不知在看什么,待我到了近前,他說:「王總管讓我轉告懷王殿下,他這一路上奉旨行事,多有得罪。還說那青花甕是件舊物,大約殿下已經忘了,但皇上命他將此物送給殿下,權做留念。他將那小甕留在客房內?!?/br>
    我沒說什么。

    沉默片刻后,柳桐倚轉頭看我,「不知趙老闆今后有何打算?」

    我看著他,「梅老闆希望我,做何打算?」

    柳桐倚頓了一頓,「在下于此事不便多言,但若……趙老闆還想去爪哇,我倒知道哪里能搭到穩妥的好船?!?/br>
    我想了一想,笑道:「這便……不用梅老闆費心了,我一向漂泊慣了,這些都熟絡。趁著天好,我這就告辭了?!?/br>
    我將王有替我留下的衣物行李和那個小甕打成了一包,背在肩上,出了船艙。

    柳桐倚在我身后道:「趙老闆?!?/br>
    我回頭看,他道:「午時已到,不如吃了飯再走?」

    我笑道:「還是不了,中午一吃,說不定就吃到了晚上。一天又耽誤了?!?/br>
    待又要走時,柳桐倚又道:「趙老闆?!?/br>
    我再回頭看他,他的雙唇動了動,終于還是道:「保重?!?/br>
    我道:「梅老闆保重,山長水遠,有緣再見?!?/br>
    我下了踏板,到了岸上,走出一段路,回頭看那大船,船頭上仿佛有個人影,但日頭太晃,看不分明,又好似沒有。

    我回過身,身邊人來人往,道路遠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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