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卿(四)
這么一病就是半個月,待我完全康復,深秋已過,正正踏入冬天,然而迎接我的是比北方風雪還要冰冷的現實——彎月要走了! 彎月是我們當中身價最高的,而且正是花樣年華,要從義父手中買走,恐怕得用一個天文價錢,然而真的有人可以出得起這個價錢。 一想到彎月真的要離開我就方寸大亂,怒氣沖沖地跑去質問義父為什么要將彎月賣出去。 義父凝望了我一會,然后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彎月他是自愿的……若卿,我一直都以為你很冷漠?!?/br> 得知彎月是自愿,我只覺得腦際「嗡嗡」作響,義父再說些什么我都再聽不見,更不用說是思考。 我走到月蘭閣問彎月那究竟為什么,微弱的問語如同月蘭閣的裊裊香煙,被風輕輕一吹,就會散。 彎月說:「在那個人身上,我感覺到屬于大草原的氣息?!?/br> 心好痛,幾乎要淌出血來,在彎月眼中,我看不見眼前江南的瘦樹禿枝,只看到北方草原的棵棵勁草。 由一開始,我就已經輸得一敗涂地,就只因為我生活在這個地方,而我可能永遠都走不出去。 我只覺眼中一陣濕澀,眼眶淚意盈滿,但偏偏無法流下一滴淚,成為一種折磨的疼痛。 「難道……難道你就不能為我留下嗎?」喉嚨似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說起話來有些艱難,我累積半生的勇氣終于在那個時候一次用盡,之后,我一直都變得非常細心和膽小。 彎月定定的看著我,那雙眼似欲看進我靈魂的深處,眸子里并沒有我預期中的欣喜,反而有一種淡淡的悲涼,「若卿,有一個字很沉重?!?/br> 我上前輕輕抓住他的肩膀,生怕他會忽然在我眼前消失,「你是不是對我有一點……」 「是的?!箯澰聸]有逃避,反而執起我的手,輕輕的道:「可是就這么的一點,并不足夠?!?/br> 這一刻,在我眼眶中打滾終于崩堤似的傾瀉而下,我窩在彎月的懷里難以自制的大哭起來,我一直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 比起廣闊的自由和無邊的草原,這一點小小的愛情,是不足夠彎月為我繼續留在這個聲色犬馬只有墮落而沒有救贖的煙花之地,然而這個字也夠重了,把我們都壓得喘不過氣。 鳳蓮說得對,這個「愛」字的確是人世里最深刻的情感。 只是他沒有告訴我,這個字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承受得起的。 就像我和彎月。 這個字令別離變得傷感,這兒本來就是沒有永恆的??!花開花落,聚散無常,本就是必然。 彎月離開那天,我一直望著彎月所乘坐的馬車,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我無法為他做什么,我只希望他真的能夠回到北方那個綠油油的大草原,找到真正的快樂。 無力的我只能為他祝福。 彎月,你一定要快樂…… 「若卿,我一直都以為你很冷漠?!锅P蓮把厚衣蓋在我身上,說出跟義父相同的話。 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都認為我冷漠,直到義父臨終時執起我的手告訴我:「在你的眼里,我從來看不見江南,我一直認為這樣的你可以踏過這兒一片又一片的傷心向前行?!?/br> 在他被病魔折磨得不似人形的臉上,我找到一份父親對兒子的愛護,也許在我漠視江南的時候,我連別人對我的關愛都一併忽略。 我想我對這個地方是真的很冷漠,因此義父才會讓我當他的義子,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他就以為我不會在這個地方受傷,因為我會漠視一切。然而,他錯了。 義父死的時候我二十歲,已經是花街第一名妓。跟花街很多男妓、女妓一樣,我的初夜給了一個滿身銅臭的陌生人,這是我最討厭的味道,我也不明白我究竟是怎樣挺過來的。 不過這樣的風光不會太久的,男妓與女妓的不同之處,就是少女成年后身材更加豐滿,可以吸引另一批恩客;而少年脫變成青年,皮膚不再光滑,聲音變得粗獷,外表也不是小鳥依人的模樣,大部分恩客也對這樣的小倌失去興趣。 我想「色衰而愛馳」這話用在我們身上會更加貼切。 天佑三十二年,天不佑懋國,皇帝稱病休朝,長淵侯高雨霽一族被流放,右相朱千翼把持朝政。 任何人都看得出快要改朝換代,而在這充滿危機的一年,我遇上一個很漂亮的孩子,于是我便重金把他買下來??吹剿臉幼游揖蜁肫鹛一?,所以我叫他「桃華」。 桃華不但漂亮,而且十分乖巧,連鳳蓮也十分喜歡他,還夸讚他假以時日必定比宋玉、周小史等傾國傾城的美男子還要美。我見桃華年紀還小,便把他留在鳳蓮身邊。 記得在一個寧靜的下午我打算找鳳蓮下棋,卻聽到桃華天真地問:「鳳蓮,為什么每一個人都渴望難開,而你偏偏要留在這兒?」 我聽了整個人也怔在原地,那是每一個小倌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然后鳳蓮這樣答:「因為我一直在這兒遺失一樣東西?!?/br> 「是什么?」 「愛情。不但是我,每一個生活在這兒的人都在這兒遺失愛情?!刮彝低狄性陂T邊看著他們,鳳蓮伸手撫過眼角的細紋,續道:「我把我的愛情全都投放在一個人身上,只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來找我,所以我要一直等待,等到我找回我自己的愛情為止?!?/br> 即使鳳蓮已經是個雞皮鶴發的老者,但是他那雙眼睛卻如同我跟他初識的時候一樣明亮,是歲月浪濤恢無法沖蝕的星子。 鳳蓮耗盡一生青春就只為等一個叫玉堂的人,這樣是否愚蠢沒價值我不想去評論,我只知道鳳蓮比任何人都要勇敢,他會回憶、他會等待,然而我不行。 我已經不敢再去思念彎月,只要一看到月蘭閣沒有他的身影,耳邊再沒有他的聲音,花街沒有他的琵琶所帶來的寧靜,我就覺得自己的生命缺少了一部分,我甚至連天上的新月也不敢看,怕我勾起關于彎月的往憶。 我一回神,看到桃華已經定睛的看著我,小嘴微張,似乎想叫我,我心想這少不了會是一場尷尬,正要硬著頭皮進去,他卻選擇閉口。 那時候我忽然覺得他的眼睛原來跟鳳蓮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