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
有人在跟蹤亞麻律,亞麻律完全沒有察覺。 大陸高校的行事歷跟臺灣不大一樣,以華夏師大為例,本科生比研究生提早兩週開學。亞麻律一早到了學校,直到進了系辦跟助教談起選課,以及問起該如何將學校把他的博士學生證誤發為碩士生一事,該如何處理。 教育科學院的助教是一位憨厚的胖子,年紀看起來比亞麻律還小上幾歲,他的銀框眼鏡不時從他油膩的鼻樑上往下滑,亞麻律看他不厭其煩的將眼鏡往上推,真想送他兩個耳掛。 「你得去研究生辦公室更換學生證?!?/br> 「那選課的事呢?我用我的學號進入系統選課,但怎么都選不了?!?/br> 「這個部份你得去信息辦公室?!?/br> 大陸高校好似沒有一站式的服務,各個辦公室的聯系也不緊密。在臺灣,可能你可以請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幫你打通電話,在這里除非你是領導,否則你只能靠自己。 雖然有點麻煩,亞麻律還是接受了這個情況。畢竟這樣的工作態度也有好處,學校工作人員不會輕易點頭答應加班,不輕易讓資方剝削勞方。 亞麻律對共產主義的讚美很快踢到鐵板,研究生辦公室的人只愿意幫亞麻律更換紙本學生證,至于數位學生卡,由于程序繁復,在亞麻律「不」堅持的情況下就這么算了。 「喏!那個紙箱里頭都是學生證,你自己挑一個?!共恢朗悄膫€系的年輕打工學生,不耐煩的要亞麻律自己挑一本紙本的博士學生證。 數位學生卡在校園內非常好用,尤其在學生食堂吃飯,由于價格經常會有以角為單位的尾數,加上不接受現金,沒有卡就不能吃飯,更甭提去圖書館借書。 到了計算機中心,經過測試后,工作人員告訴亞麻律:「因為你的資料填寫不完全,所以無法開通選課系統?!?/br> 「那我要怎么樣才能填寫完全?」 「你得去找所上助教,叫他幫你把個人資料全部填妥,要不你也可能要去計算機中心的中央單位辦公室親自處理?!?/br> 「辦公室在哪里?」 「閔行校區?!?/br> 亞麻律一聽就傻了,華夏師大老校區在普陀區,和位于閔行區的新校區,車程相距一個半小時,進到學校,偌大的校區更有得他跑的。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問說:「那有沒有其他選課的方法?」 「你可以找所上助教幫你把你要的課帶入?!?/br> 這個法子聽起來最簡單,亞麻律選擇採納這個建議。中世紀哲學家奧坎說:「如無必要,切勿增加實質?!挂簿褪钱斘覀儗σ粋€問題有許多不同的詮釋時,往往最簡單的那個就是答案。 其實說穿了,亞麻律只是懶得麻煩。 跟蹤亞麻律的人,看著亞麻律在各個辦公室抬著頭進去,灰頭土臉的走出來,暗暗覺得好笑,他完全能體會亞麻律初來乍到中國會遭逢的各種觀念衝擊。 他有點意外亞麻律一直沒發現他的存在,他本來以為黃達教授找來的學生,應該會有過人之處。因為,他自己就是黃達教授曾經指派任務的人。 蕭宇桐,亞麻律在私立南京大學教育學系的博士生學長。亞麻律完全不記得這個人,儘管他們曾經在校園碰過無數次面。 事情都辦得差不多后,亞麻律只想找一個安靜的角落休息。一天面對太多面孔,他覺得胸口被壓迫的喘不過氣。 亞麻律找到一座涼亭,涼亭旁邊有教育家田家炳的銅像,亞麻律看都不看一眼。此刻,對他而言跟銅像面對面同樣令人不舒服。 蕭宇桐有意測試亞麻律究竟是何方神圣,跟在亞麻律身后,走進涼亭坐在他的對面。 亞麻律躺在冰涼的石質長椅上,他覺得好多了,足以容忍和另一個人一起待在涼亭里。他慢慢冷靜下來,眼角馀光掃到蕭宇桐,校園人多的時候,他很難發現這個人。但當空間中人不多的時候,相信沒有人不會注意到他。蕭宇桐是一位身材非常瘦小,氣質斯文的男子,他纖細的手腕子上掛著銀鐲子,脖子上也有紅色天珠項鍊。一張如日本捷尼斯偶像般俊俏的臉龐,留著幾許鬍子,亞麻律腦海馬上浮現媒體公認的幾位少女殺手。 蕭宇桐發現亞麻律不住往自己身上瞧,咳嗽一聲,像是發出「這樣不行喔!」的信號。他不知道亞麻律對這種隱晦的情緒信號有解讀障礙,看亞麻律一點收斂的意思都沒有,有點動氣,說:「兄弟,你他媽看什么看?」 眼前這位很可能會被亞麻律一拳擊倒的男子,竟然說話如此粗鄙,亞麻律不想惹麻煩,說:「抱歉,我只是看你長得挺帥,很像偶像明星,所以多看兩眼?!?/br> 「你知道你說話的時候,看起來一點也不誠懇嗎?」 「我知道,但我真的很誠懇?!?/br> 「所以你不是故意露出這種平板的表情嗎?」 「我想一個人疲勞的時候,往往能夠表達的表情也會變少,畢竟每一個表情都需要有好的情緒,以及體力去推動臉上的肌rou?!?/br> 「這個解釋倒也合理?!?/br> 亞麻律慢慢聽出蕭宇桐的口音,有種說不出的標準,或者說過度標準的普通話。 「你是哪里人?」 「我算是半個上海人?!?/br> 「所以你不是老上海,那你老家哪里?」 「臺灣。你知道澎湖嗎?」 「知道,那個每次去我都會暈船的地方?!?/br> 「你常去澎湖?」 「也就兩次?!?/br> 「哈哈哈!多去幾次,你就不會暈船了?!?/br> 「我干麻沒事去練這個?!箒喡槁墒娣嗔?,跟蕭宇桐聊天倒也挺自在,于是坐起身子,倚在欄桿旁。 蕭宇桐覺得亞麻律是個沒啥心眼的人,可是他不怎么能猜透亞麻律的想法,這讓他有點詫異,他一向對自己的觀察力有相當自負。推測:「難道這傢伙是一位隱藏內心想法的高手?如果是,那我能理解黃達為什么會選這個人來上海?!?/br> 「你想不想看個有趣的東西?」蕭宇桐拿出手機,從螢幕上亮出一張年輕女孩在華夏師大校園中,和女性友人一起坐在與長風公園湖畔相連,橫亙學校的麗滿河畔的半身相片。從拍攝角度和女孩的表情看,女孩并不知道自己被拍。 「我對這個沒興趣?!箒喡槁上矚g跟鄭紫廝混,對認識其他皮條客沒興趣。他知道通過女孩子介紹女孩子,比男人更有優勢。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你仔細看看這張照片?!?/br> 亞麻律接過手機,看了半天,還是看不出所以然,說:「這是靈異照片嗎?」 蕭宇桐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學弟,有可能是一位比尋常人還低能的笨蛋,而這樣的人竟然成為自己的后繼者,他有種人格被侮辱的感覺,拉高音量說:「你這二貨,認不出這是誰嗎?」 「我認得出這是華夏師大,這是你們系的?;▎??」 「亞麻律?!故捰钔┮越饘俦舜四Σ烈话?,極有磁性且刻意低沉的聲音說。 亞麻律聽到眼前這位陌生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一種莫名的警戒心,促使他把身體往后挪了半步。 「你不是為了汪家人來的嗎?汪家人你應該還有一個人沒見過吧,這就是你沒見過的那一位,汪佳梅。這張照片是我前幾天拍的,你再看看這張照片有什么古怪?!?/br> 蕭宇桐的推斷再次迎來他沒有預料到的反應。亞麻律一點也不在意汪家人,他根本不在乎黃達見鬼的計畫,這只是他能畢業與否的過程。更何況與汪家其他四位家庭成員一起用餐后,他料想這個家庭大體上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沒有人露出因為某位家庭成員而憂慮的樣子。所以他對蕭宇桐所說的,沒有任何反應,她的注意力放在蕭宇桐好似知道他的身份,而他卻對眼前這個人一無所知。 「我才不管什么梅啊、梧桐的,你是誰?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br> 「你你你……你不是受了黃達教授的委託,來這里進行個案追蹤的嗎?你難道沒有一點對工作的責任感嗎?」 聽到蕭宇桐提到黃達,亞麻律反而放心了,既然兩人有共通點,還是跟老師有關的共通點,對方大概也是以校園為生活重心的人。但他馬上又謹慎起來,因為他來華夏師大交流不是祕密,每個會上網的人均可以透過學校國際交流處網站知道這個訊息??墒屈S達教授交辦任務,這可是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的祕密。 「不好意思,我是來華夏師大交流的,黃達教授是我的指導教授,其他的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亞麻律不輕易松口,這倒讓蕭宇桐對亞麻律的惡感一下子又加回了一點分數。說:「在你之前,黃達教授曾經派我來華夏師大交流,做個案追蹤的工作。我是大你三屆的學長,蕭宇桐?!?/br> 「沒聽過?!?/br> 「你這傢伙,我早就聽說你這個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不跟其他人接觸,但你連我都不知道也太夸張了吧!我在系上可是曾經一學期發了兩篇上tsci期刊的傳奇人物?!故捰钔┑靡庋笱蟮恼f。 亞麻律見蕭宇桐在他面前宣揚自己的豐功偉業,暗暗好笑,說:「學長,失敬了?!?/br> 「沒關係,你跟黃達教授回報了嗎?」 「嗯!雖然沒見過汪佳梅,但我昨天發了簡短的郵件給老師,汪家人感情不錯,我想老師過去曾經對他們做的諮商應該很有幫助?!?/br> 「諮商?哈哈!什么狗屁諮商?!?/br> 「學長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愿聞其詳?!箒喡槁煽桃馕闹a謅起來,用此種阿q的方式表達不滿。蕭宇桐傲慢的一直以學長、優勝者自居的樣子,讓他覺得有點煩。 「跟我走?!故捰钔┮悦钍降目谖菍喡槁烧f。 亞麻律的好奇心又犯了,他想看看這位學長葫蘆里賣的是什么狗皮膏藥。 蕭宇桐帶亞麻律,走出涼亭,一路來到包括學前教育等系座落的教學大樓前方。大樓門口左邊有一排自行車車棚,蕭宇桐拉著亞麻律,站在車棚一側,像是要取自行車。 十分多鐘后,汪佳梅從大樓走出來,一路穿越校園小徑往位在東側門的宿舍區走。 汪佳梅從隨身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原文書遮陽,中間經過一個種滿芙蓉,被師生們稱為芙蓉仙境的小花園,這里除了芙蓉,出名的還有十幾隻囂張的貓。 下午三點多,九月的上海天氣炎熱的足以讓人烤焦,校園內行人不多,大家都找有冷氣的地方躲避熱浪。 見四下無人,蕭宇桐一個箭步,他從背心口袋拿出一個可以輕易握在掌心的玻璃瓶,一手打開玻璃瓶,將玻璃瓶里頭的液體倒在另一隻手上的棉布。他竄到汪佳梅身后,汪佳梅終于意識到背后有人靠近,但為時已晚,蕭宇桐把棉布摀在汪佳梅口鼻上。 汪佳梅沒來得及掙扎,整個人癱軟在地。蕭宇桐看來沒有要傷害她的意思,順勢從她身后抱住他,跪在地上。 「光天化日,學長你想干麻!」亞麻律不敢說自己是個道德感很強的人,但傷害無辜女性的事情,他是說什么也不可能做,也不可能忍受。他快步走到蕭宇桐身旁,心里暗下決心,只要蕭宇桐有任何禽獸般的言行,他會把蕭宇桐當場打得連整形醫師都震驚不已的豬頭。 「學弟,現在的氣溫是攝氏三十六度,為什么當其他女孩子不是穿短裙,就是穿短褲的時候,一位十九歲的年輕女孩卻穿著長褲呢?」蕭宇桐的話,讓亞麻律想起剛剛蕭宇桐給他看的手機照片,這確實有點蹊蹺,但凡是都有原因,蕭宇桐的問題只是陳述原因的開場白。 亞麻律從他閱讀個案資料的心得分析,說:「個案對人冷漠,可能她對自己的身材沒有信心,所以用長褲掩飾她自認不美麗的雙腿?!?/br> 「你這個推論怎么來的,從黃達給你的個案資料嗎?」 「是的?!?/br> 蕭宇桐搖搖頭,伸手要解汪佳梅的褲腰帶。亞麻律見狀,一把抓住他不安份的雙手。 「放開我!」 「不行?!箒喡槁杀涞难凵竦芍捰钔?,如手銬一般用力鉗著蕭宇桐手腕的行動,讓他又給亞麻律在自己心中的排名加了幾分。用溫和語氣勸說:「我沒有要傷害她的意思,相信我?!?/br> 「你保證?」 「我保證,我要讓你看一樣東西,我保證你看了會大吃一驚?!?/br> 「看什么?」 「真相。這個世界最讓人大吃一驚的,就是真相?!?/br> 蕭宇桐的手得到解放,他解開汪佳梅的褲子,往下拉一小段,露出白皙的大腿根部。然而,亞麻律不忍卒睹,不是因為汪佳梅的腿不好看,而是汪佳梅大腿根部有十多條用利刃劃出的紅色疤痕。 見到亞麻律因為震驚而啞口無言的表情,蕭宇桐趕緊把汪佳梅的褲子穿好,扶著她半個身子倒在自己的身上。 「你讀的資料沒有提及這個吧?」 「我不知道她有自殘的傾向?!箒喡槁蓪ν艏胰说囊磺姓J知,一下子被徹底顛覆。他之前看到的,很可能都只是一種表象。 「誰說她是自殘的?!?/br> 「難道是受虐?」亞麻律想到汪佳梅可能遭逢虐待,嗓子一下子乾了。 「難道答案不是自殘,就是受虐?學弟,你懂什么是sm吧?」 「知道?!?/br> 「有一種情況,虐待與被虐待都不存在,就是當常人認定的虐待與被虐行為,對雙方當事人同時存在快感的時候?!?/br> 「所以汪佳梅是一位被虐狂?」 「汪佳梅不只是一位被虐狂,她同時也是一位好學生,好女兒,可能還是某一位班上同學心中的女神。人是復雜的,我們同時扮演好幾種角色,只是在某些人的劇本里是主角,有些是配角?!?/br> 「我……我不懂,那我到底看到的是什么,黃達教授知道這些嗎?」亞麻律一向依賴自己的理智,因為這是他僅有的,足以依靠的能力。但面對現在的場面,他的理智使不上力。 「一切都是游戲,都是游戲罷了?!?/br> 蕭宇桐把這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亞麻律都從他的表情和語氣,辨認出典型的負面情緒。只是一下子蕭宇桐傳遞的糾結的內容太多,亞麻律無法細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