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二)
顧秀等在此處已經兩個時辰。 齊家這一代的長子齊景是個才智平庸之徒,遠不及其師弟方錫得父親歡心,此時正有些局促地坐在主位,“家父實在是病重不能見人,首相大人公務繁忙……還是早些回去吧?!彼麑嵲诓淮髸凭苋?,何況眼前這位顧相一看就不大好相與的樣子,無論他想什么辦法推諉,對方都能輕描淡寫地把他費心想的托詞打回來。他口焦舌燥地說了一個多時辰,眼見天色將暗,外面淅淅瀝瀝地飄起了小雨,顧秀卻仍不肯起身挪步,只得道,“眼下時候也晚了,顧相如若不愿走,便在府中用些晚膳如何?” 顧秀面含微笑,尚未答話,后堂中就驀然走出一人來,高挑瘦削,正是回京為祖父侍疾的齊蓁。她身上照舊作簡素的江湖人打扮,鬢發微濕,一縷縷地搭在額角,目光在堂中眾人身上掃了一眼,向齊景欠身行禮,“伯父也累了,請到后面去歇息吧,我在此處作陪便是?!?/br> 齊景連忙稱是,起身向顧秀告罪退下了,顧秀起身還禮,待轉身去看齊蓁,卻見她也并沒有坐下的意思,和顧秀在堂中相對而立,目光如炬,全無昔日溫和慈愛之意,“顧相今日到此,想來是有什么軍國大事要商議?” 顧秀輕輕咳嗽了兩聲,道,“輔國公家眷羈押大理寺的詔令,是齊老在內閣上簽發的。但其家眷中有一人如今性命垂危,故我來此特請——” “顧相不必開口了,”齊蓁直接打斷她,言語中隱隱已有怒意,“家翁年事已高,本就體邁病弱,今晨起昏厥不醒,我齊家上下無不為之驚痛惶恐,數位叔伯長輩在堂屋中侍疾,而家翁連一言半語都不能吩咐。當此悲痛之際,顧相卻拿著什么大理寺詔令前來駁回,且不說老人病重不能起身,便是因故不能見客,也沒有強自上門的道理,這便是顧家做客的禮節么!” 顧秀被她這一通疾言厲色說得心中茫然,道,“師叔,我不是……” “我當不起顧相這一句師叔!”齊蓁微微冷笑,“不疑,你也算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但輔國公率兵夜闖城門,京中人人盡知,行如此悖逆之事,便是將他家人盡數斬首也絲毫不算重典。你既已為內閣之首,當朝宰相,對此事有疑問待開朝后批駁回去就是,何必要趕到我齊家來,催逼一個病人起身為你做事?” 顧秀低聲道,“師叔,我有我的苦衷。只求你讓我進去見齊老一面,我有一個朋友因此事已然命在頃刻,若非如此,我也是斷然不會來相煩的?!?/br> 齊蓁冷笑道,“我怎敢攔首相大人,您既然誰的話也不信,非要自己進后堂看看不可,那便請進去罷?!闭Z罷閃身讓開,自往前廳去了,獨留顧秀一個在原地怔怔站了片刻,方才對一旁的侍女道,“勞煩姑娘領路?!?/br> 天色壓得更暗了,京城中的雨,從來是夜愈深則下得愈大。侍女撐起竹紙傘,領著她穿堂過屋,齊家上下一片靜寂,花影掩映處是點點朦朧燈火,在雨中顯出微弱的淡黃色光暈。涼意透骨的風聲從廊下掠過,顧秀忍不住輕輕咳嗽起來,那侍女回頭恭敬地道,“大人請稍安,前面就是了?!?/br> 顧秀點點頭。天地靜默,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之外似乎再無別的聲響,她循著記憶中的路從半開的儀門繞進去,正是齊老所居的誠熙堂,匾額依稀可見,是當初懷陵女帝所賜的御筆,顯示出歷經四朝的滄桑。 那往日松竹豐茂的院中此時一片蕭瑟,當庭站滿了前來侍疾的齊家子弟們,昏黃迷離的冷光下看不清衣衫也看不清面容,宛如一柄柄持傘的泥塑,渾無知覺地佇立在冷雨中。持傘的侍女朝前邁出一步,卻見顧秀仍立在原地,并不動作,回頭詫然道,“您不進堂中看看么?” 正堂的屋門是打開的,厚厚的風幔從上面垂下來,昭示著此地有病之人的身份。兩個較為年長的齊家長輩站在門邊指揮若定,不時有下人捧著水盆或是其他東西進出,雜而有序。顧秀立在原地靜靜看了片刻,魚貫來去的侍從并不為她的到來而驚詫,也沒有一個人停下匆匆的腳步。檐下雨線紛亂崩落,匯入引水的溝渠,復又滔滔奔向了無邊際的幽暗。顧秀只覺身上寒風吹來的雨絲愈來愈冷,一分分連心都冷下去。 她轉過身,也不曾顧及那侍女在耳邊的連聲追問,一步踏進回廊下冰涼的積水里,沿來路走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