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藍天都在忙著處理蓉姨的后事,但其實也花不了她太多心思──也不知是義務或者內疚,總之,藍先生與他的助手們負責了大半的事務,藍天只須要確認細節,以及完成一些不能假手于他人的重要儀式。 送走了蓉姨之后,與藍先生道別,她對第二個名義上的家就再也沒有牽掛。 唯一留下的,就只有冠在名字前方那個姓氏罷了。 待至十月底,天氣開始轉寒的時候,她的生父轉入了安寧病房。 一個多月后,耶誕節的前夕,他在睡夢中辭別了世界,還算是安詳地離去。 在生父的告別式上,藍天同樣很平靜,雖始終紅著眼眶卻沒有失態,行禮答謝樣樣做得到位,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來。至于曾在醫院里看到的明艷女人──她生父的妻子──卻像一夕之間蒼老了十歲,不再容色照人,偶爾還腳步虛浮得須要藍天攙扶一把。 后來藍天告訴我,這是對方第一次沒有拒絕她釋出的善意。 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只剩我們兩人獨處的時候,她才終于放下了所有防備和形象痛哭失聲,像心被掏空一般的哀音刺痛我的耳膜,周遭的空氣也彷彿被切割成了一片一片崩解,摔碎在地面,依稀傳來了驚心的破裂聲響。 僅僅半年,她便看著兩位親人一前一后離開,永遠不能再見。 「哭吧!好好哭一場,然后就該站起來,繼續面對生活了?!刮覍λf,然后將車里的面紙都翻出來放在她身邊。 并非永不倒下的,才是勇者。 真正的勇者是,一遍又一遍地倒下,卻會鍥而不捨地再站起來,勉力奮戰。 那一天,藍天真的將我車上所有的面紙都用個精光,我懷疑她把過去沒哭出來的份都累積到這天通通哭完了,以至于徹底發洩過后,就等于把體內的負面因子一次性清除得乾乾凈凈,才能迅速復原,神清氣爽地收假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賺錢存錢,實踐她買房子的夢想。 而我,當然還是每天到學校報到,去面對那群升上了二年級,卻只長了年齡跟身高而不長心智成熟度的學生們,每天挖空了心思設計課程,以及面對并處理學生們捅出來的各種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婁子。 時光飛逝,等到二月的年假將至,藍天才終于再度放假從臺北搭車回來。 我跟姊一起到車站接她,藍天不意外地又帶了大包小包,大多都是各種禮物,不過大行李倒是提前一天寄回南部了──她還是打算住在原本的住處,雖說那個人依然對她不冷不熱的,但至少沒那么排斥了。 畢竟再怎么樣,藍天都是她生父唯一留下的孩子吧。 「藍天,你除夕真的不來我家吃火鍋???」邊幫忙將藍天提的那幾個袋子放進我后車箱,姊邊嘀嘀咕咕地叨唸:「反正就是多幾個人而已,你不會特別顯眼啦!別害羞嘛,再說我也會關照你的?!?/br> 我淡淡地瞟了姊一眼,聽她自顧自睜眼說瞎話。 我家除夕夜時,可不只會把爺爺奶奶接來,連我爸底下的兩個叔叔都會帶著各自的家庭回來團圓,偶爾甚至還包含幾個親戚,總數超過二十個人,當晚全擠在桌邊圍爐。而且男性長輩們又喜歡一起喝酒,吵吵鬧鬧的,女性長輩們則喜歡一個個對晚輩品頭論足、人身調查,藍天到時要是不顯眼,我就跟她姓。 嗯,我好像原本就跟她姓? 好在,藍天早就告訴過我她有別的規畫了,所以我這時只是默不作聲。 果然,接下來就聽她語帶可惜地婉拒道:「這次真的不行,我已經答應另一個人了,除夕說好要陪她一起過?!?/br> 「誰???」姊蹙起眉頭,癟著嘴,好像很不開心有誰跟她搶人。 藍天微微一笑,那笑容顯得靦腆,卻又透露出想分享喜悅的迫不及待。她偷偷覷了我一眼,而后與姊狐疑的目光對上。 「我媽?!顾p輕地說,因為以前極少用到這個詞,既開心又有點不好意思。 姊像鸚鵡學舌般重復了「我媽」兩個字好幾遍,才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睛,拉著藍天的手猛搖,感覺比她還要興奮。 「你是說姜老師嗎?」她熱切地問,等藍天點頭后,又抱著她歡呼。 姊的激動反應讓藍天頓時手足無措,頻頻張望旁邊側目的路人,又看看一樣掛著笑容的我,最后才覺得……值得慶祝的事情似乎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于是也跟著抱住姊的背拍了她幾下。 姜老師與藍天取得聯系,是在她生父去世大約半個月后。 從那天起,藍天終于有了可以光明正大稱呼為「mama」的對象。 「既然這樣,我當然不會阻止你們母女團圓!」姊一副「我很大方」的模樣,但又隨即半瞇起眼,用手肘撞了撞藍天說:「但你跟阿律過幾天要去爬山吧?我要跟!」 聞言,我無奈地斜眼看她。 前幾天她才吵過我,我不讓她跟,結果她居然把腦筋動到藍天身上了,還真是……嗯,本來想說「柿子挑軟的捏」,可又認為用這句話形容藍天不太適合。 大概是留意到我古怪的眼神,藍天抿了抿嘴唇,理所當然地回應:「你問阿律呀,他說好就好?!?/br> 然后我就笑了,姊臉上的笑就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