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從畢業那天起,江雪就在高院民庭工作,幾十件案子、幾百個當事人,好像就是這一年的全部。曾以為還有互相關心的同事、提些自己的庭長,可當她抱著簡單的個人物品,站在辦公室外時,樓道里所有的門扉都緊閉著,空蕩的走廊里亮著孤零零的燈,仿佛根本不曾有人來過,也不曾有人離開。 q縣在s市近郊,以前一直個單純的農業縣,近幾年乘著被納入s市行政區劃的契機,也掛上了開發區的牌子,只有本地人知道,它的絕大多數人口還是靠老天爺吃飯。聽說走馬嶺法庭在q縣的最西邊,回到江雪市中心的家需要轉三趟車,路上還得耗費兩個多小時。江mama雖然不愿意讓她去住單身宿舍,可每天往返五小時的路程也著實辛苦,因此,盡管萬般不舍,還是什么都沒有說,默默地為女兒整理好了行李。 一大早出門,江雪就把大件行李交給了快遞公司的收件員,又繞路去高院收拾好自己留在辦公室里的東西,看看手表已是上午十點,于是按捺住心頭的感傷,匆匆地上了路。 轉到通往走馬嶺的長途車上時候,她特意挑了個靠窗的位置,任由呼嘯的風聲灌進耳朵,清理掉一切繁瑣的心事,只是單純地看著朝相反方向不斷飛馳而去的行道樹,還有道路兩旁綿延無盡的稻田、菜地、塑料大棚。江雪心中明白,自己是真的已經離開高院,離開s市了。 被專案組“約談”整整四十八個小時后,她終于恢復了自由。其實早在第一天晚上,見到楊校長和齊志媛之后,她就交代了自己和彭然的關系,還有那間沒有來得及布置的房子。撲克臉什么都沒說,點點頭就出去了。楊校長夫妻倆倒是很感動,連聲謝謝江雪的幫忙,齊志媛更是聲淚俱下,把江雪原本的一個順水人情當作了再造之恩。 從日出,到日落,然后再日出,她獨自一人被留在海湖賓館某個房間的會客室里。若不是天花板上的攝像頭還在偶爾轉動,江雪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專案組遺忘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撲克臉才繼續表情僵硬地出現在了辦公桌對面。聽到他用冷到不能再冷的聲音宣布調查結束,她的精神和身體在這一刻全然松懈,不復再有任何氣力。 肯定是要結束的,彭然在接到自己電話后就會離開,他有瑞士護照,在國內根本沒有用過,不可能被追查到。房間里的大件物品都是前天才買回來,除了指紋也搜集不到任何的證據,所有的線索都斷在她這個與李妍、曹風杉毫無關系的人身上。數以億計的國有資產流失,就算專案組心有不甘,也無法坐實曹風杉等人的犯罪嫌疑,案件結果只能是不了了之。 至于她,一個被感情蒙蔽了理智的女人,錯誤卻合理的行為,只能依照違規取證處罰,最嚴重的也不過調離現任工作崗位——這就是江雪在z銀行大廳逗留的最后十幾分鐘內,能夠想到的最好結果了。 彭然很聽話,接通電話后像她之前囑咐過的一樣,什么話都不說,靜靜等待對方先亮明身份。 是我。江雪不知道是心跳厲害還是呼吸急促,連帶著聲音都在打顫。 我剛剛查到那個賬戶,你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盡量不帶一絲情緒的陳述,相信他能聽得懂。 電話那頭悶悶地哼了聲,有種深切的疼痛在心頭爆裂。 不想再跟你有任何關系,把東西收拾好,我回去了不想看到你留下的任何痕跡。就這樣吧,你以后好好做人,我會自己保重。 沒有給他多余的時間犯錯,江雪說完這幾句話便掛斷了,而后微笑著謝過大堂經理。 雖然從路邊小店買的手機號碼沒有記錄真實身份信息,但彭然的手機是她以前用舊的一款,當時只想到日常聯系,沒必要浪費錢買新的,卻不曾料想今天這番境況——如果真的被調查人員懷疑,所有和她相關的通訊記錄都會被調取——包括個人在公共無線網絡中曾經使用過的特定終端。 只要你明白就好。 就連庭長向她宣布調令的時候,都沒有太過嚴厲,只是以個人身份提醒,女人不應該太相信感情。江雪笑著點點頭,退出辦公室,開始研究去馬嶺法庭的地圖。 用尺子在電腦屏幕上粗略測量了一下,乘以比例尺,得出離家30.7公里的結論。母親在一旁看得又快哭起來,江雪連忙安慰:“沒關系的,幾趟車而已,我還是可以天天回家?!?/br> “……”江mama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嘆了口氣道:“路上得花四五個小時呢,你還是依照組織安排,住到新單位去吧?!?/br> 她知道母親想說的話,肯定又想責怪陳子軒和他所在的那家律師事務所。即便他們已經出面把人保了出來,卻依然無法消除江雪職業生涯上的污點。 都是欠他的,這也算還清了。江mama常常以這句話作為自我安慰的結束語。 江雪沒有試圖去辯白什么,盡管她知道自己也許真的欠下他又一筆債。 不知道從省高院被下派到s市q縣走馬嶺法庭的最終結果究竟有幾個人從中作用——單憑那天為了替彭然爭取出逃時間,刻意采取的不合作態度,專案組和撲克臉都不會讓她好過——能夠被留在法院系統,無論是高是低,無論落差多大,江雪明白她都應該心存感激。 后來聽許大姐說,就連庭里固定合作的訂票點都接受了調查,庭長、分管院長也被專案組約談了幾次,那兩天的時間里,整個高院的神經都處于興奮狀態——已經很久沒有忙得這樣人仰馬翻過了,領導們對整件事的罪魁禍首肯定要恨得牙根癢癢。 只是,她竟然還能帶著如此令人驚詫的職業污點,被留下——其中的奧義,至少現在還難以參透。 在母親的敦促下,江雪一回家便給陳子軒打了電話。他對于她的重獲自由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輕輕地囑咐注意休息、有空聯系之后,便說了再見。 拿著聽筒,無奈地對江mama聳聳肩,表示已經完成了任務。 其實江雪也不知道該跟陳子軒說些什么,這種感覺很微妙,一個比自己小,曾經需要她保護的孩子,如今也能夠為她撐起一份責任——究竟是孩子長大了,還是自己變得孱弱了?其中的界限往往不甚明晰,但卻足夠尷尬。 她不是一個好強的人,也知道女性的社會定位不需要很高,只是,心中那絲淡淡的悵然,隨著對方掛斷電話的聲音,得到了暫時的排遣。 “走馬嶺的,要到走馬嶺的下車了!” 司機師傅破鑼般的嗓子撕破寧靜,江雪慌慌張張回過神來,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忙跳下長途車,還沒站穩,便被汽車再次啟動揚起的灰塵嗆到,連連咳嗽不止。 身前的馬路一直延伸到大山深處,兩旁的菜地里種滿了嫩黃色的油菜花,一隴接著一隴,同樣綿延沒有盡頭。路邊的明渠中有潺潺的流水,盡管不是清澈見底,但也是碧波蕩漾。遠處的山中傳來不知名的鳥兒鳴叫,恍如穿越千年,再次回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世外桃源。 這里就是走馬嶺?江雪把行李抱在胸前,有些意外地環顧四周,除了發現兩頭在水邊休憩的耕牛,就只有一群來回閑逛的鴨子。原本約好要來車站接她的走馬嶺法庭庭長,此刻全然不見蹤影。 其實獨自去新單位報到也沒什么大不了,只是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連接下去的路通向哪里,她都弄不清楚。為了避免迷路,只好和那位朱庭長聯系一下了。 掏出電話,按照記事本上的數字撥通號碼,半分鐘后終于接通:“小,小江,等急了吧?我已經在下山了,還有十五分鐘就到?!?/br> 聲音的主人正在上氣不接下氣地趕路,難為他還記得加上禮貌的稱呼,江雪心中有些過意不去:“沒關系,朱庭長,我也是剛下車,您別著急,慢慢來?!?/br> “你的行李已經送到了,我已經讓人安置好了,”朱庭長聽到她的回答,更加快了些腳下的步伐,“你哪兒都別去,就在車站等我。開春了,山里頭什么東西都多,千萬別亂跑!” 江雪感覺身上的雞皮疙瘩全都立起來了,磕磕巴巴地謝道:“您放心,我哪兒也不去?!?/br> 說完,她掛斷了電話,獨自站在“開春了,什么都多”的田野里,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