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宜
很多年前有個歌星,憑著一手好曲子和一副吐字不清的嗓子被所謂的“華語歌壇”尊為天王。江雪對流行音樂的興趣原本不大,卻總是記得當時關于這個歌手的一段緋聞——在人來人往的異國街頭,明明知道有狗仔隊跟拍,卻還是緊緊抱住自己的女友,坐實了坊間盛傳已久的猜測——模糊的照片上,高高壯壯的男生頂著鴨舌帽從背后將嬌小的女孩撈進厚厚的外套里,腦袋重重地枕在那長發飄飄的頭頂,說不出的親昵與滿足。 那張照片底下,江雪第一次聽到一個詞,“熊抱”——“熊的擁抱”,刻意忽略掉尖銳的爪子,讓人不由得聯想起一種毛茸茸的厚重感。 每每想起那份想要用愛溢滿胸懷的情緒,總會勾起她嘴角的絲絲甜蜜,然后暗暗猜測,那歌星究竟是想炒作多些,還是看著戀人走在身邊,忍不住就要把那屬于自己的幸福攬進懷中?也許還是后者多些吧,用一個懷抱就能證明彼此的擁有,誰又會在乎他人的目光。 男孩靜靜地坐在床沿,略略頷首,溫順地埋進她的懷抱,兩人的呼吸在彼此的依賴中漸漸協調。江雪傾身站著,用雙臂勾勒出那寬厚的肩胛輪廓,親密而合致,此刻的擁抱原本是出于撫慰與憐惜的動機,隨之而來襲上心頭那份難以言喻的滿足與充實,卻讓她很突然地想起“熊抱”,這個從字面上就能帶給人莫名幸福感的詞語。 彭然的肌rou有幾分僵直,依然透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似乎終于找到可以放松下來的地方,卻已經尷尬地忘卻應該如何休息。 輕輕撫了撫他的脊背,道不盡心中的憐惜,時間如同靜止一般,任由江雪品味這份熟悉而陌生的情懷。 兩人似乎從不曾分開,他的每一句話語、每一個表情,縱是隔著千山萬水,也足以讓她反復溫習。就算始終都會小心翼翼保持那份矜持的距離,可一定會有什么在夜深人靜的夜里,或者忙碌混亂的頭腦中驟然升騰,然后歸于平靜。 待今天這一切事情塵埃落定后,也許免不了會懊惱自己過于沖動吧!不過此刻這個發自內心的擁抱,讓她明白那些反復于頭腦中、靈魂里的沉吟,原來叫做“思念”。 只是在不經意之間,三年的時光確已如水般逝去。彭然早已不是當初的青澀少年,她也被現實的際遇折磨得疲憊無力。 如果不是李妍出了意外,也許他們永遠都不再有機會相擁,而那又該多么讓人遺憾??!也可能,根本無從明了生命中欠缺的究竟是哪一部分,甚至能夠以為事情原應如此、命運本應如此,更談不上什么缺憾了。 只是當下這份情懷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彭然的妥協中多少有些無奈??杉幢闳绱?,她也由衷地感謝自己的一時沖動,至少沒有鑄就再一次的錯過。 待情緒平復了幾分,江雪柔聲問道:“曹風杉今天去s城?” “嗯,”他窩在柔軟芳香的懷抱中舍不得離開,悶聲點點頭,略顯倔強的發絲蹭在江雪的頸項間,格外親昵,“黨報那邊的消息,他們要派記者全程采訪?!?/br> 她抬眼看看墻壁上的時鐘,“快一點鐘了,咱們得抓緊時間?!?/br> “你是說我媽會跟他一起離開?”彭然有些意外地坐直,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李妍畢竟只是電視臺的主持人,而且依照兩人剛才的分析,她與案情關系并不大。 “應該不會,但我們可以順藤摸瓜,至少得弄明白人在哪里?!苯┮贿叺皖^幫他整理袖口,一邊解釋道,“專案組一定會留部分人在涼山城,你mama十有八九被控制在他們住的地方?!?/br> 所謂“雙規”或者“配合調查”都是要求人說實話罷了,只是涉案者多半不會主動配合。司法上遇到這種情況叫做“零口供”,為了保證破案率,偵查人員都會練幾手“獨門絕技”,既能規避刑訊逼供的風險,又能達到取證的目的。 具體到黨紀作風的案件,風險則大大減小,找到當事人的時候,辦案人員基本上都能夠確定事實情況了,所以才叫你規定時間、規定地點交待問題——僅僅只需要“交待”便可,真實與否他們心中自然有數。 這里就涉及一個很微妙的博弈,涉案者在不確定對方已掌握情況時,都會盡量避免盲目開口,防止不必要地擴大損失;紀檢部門則會很小心地掩飾已知情況,盡量詐取一些原本不清楚的線索。于是這些非官方半正式的溝通方式,往往比單純的刑事調查更講究方法。 遠離鬧市的賓館、與世隔絕的環境,涉案者也許不用擔心各種“獨門絕技”,甚至連生活條件都能得到保證,可那些內心有鬼的人往往會被這十天半個月的絕對沉默逼到崩潰的邊緣,內心的種種焦慮比辦案人員若有似無的暗示更值得恐懼。 屈指一算,李妍被“請”去配合調查的時間也不短了,目前的當務之急應該是找到人,弄清她與曹風杉一案究竟牽涉到何種地步,最關鍵的是要讓她保持冷靜——對于沒有類似經驗的人來說,專業人士的小小技巧都具有足夠的打擊力度——曹風杉的兵敗如山倒幾成定局,屬于他們能力范圍內的事情只剩下保全自身。 “只是不曉得他們會搭哪班飛機,”彭然任由江雪為他整理好原本有些凌亂的衣衫,幾許別扭幾許甜蜜的感受來不及細細體味,皺著眉頭道,“我原本想要去機場等著看看情況,不行就跟著去s城算了?!?/br> “不是所有人都能坐飛機的,”江雪也俯首整理了一下自己儀容,“需要負責實地取證的人多半科處級別,報銷標準至多軟臥。大部分單位的人會選擇開車自駕,但是涼山這邊的地理情況特殊,而且案件的影響也比較大,坐火車的可能性最大?!?/br> 彭然的眼睛亮了亮,牽起她的手就往門口走,“涼山城每天去s城的火車只有一趟……” 江雪篤定地點點頭,撫慰著說,“不著急,我們現在出發可以趕得上的?!?/br> 用最快的速度在大堂辦完續訂手續,幫江雪把行李寄存在酒店,兩人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涼山城火車站。 趕到站前廣場時離開車還有半個小時,出行送站的人熙熙攘攘地擁在略顯狹小的候車廳里。男孩在往來的人群中佇立著,給人的感覺與前些年完全不同——奪目不失內斂,有力不失沉穩,江雪禁不住被他身上散發出的那一股明明熟悉卻從未見過的氣質所迷惑。 彭然焦急地環顧四周,有些懊惱地皺起眉頭,“這該從何找起?” 江雪這才回過神來,頓時不好意思自己的走神,忙擠出人群,帶著他往地下停車場的方向走,“涼山紀委這邊肯定會派人過來送行的,我們找到他們的車就行了?!?/br> “那倒不一定,”彭然長手長腳,沒幾步便趕上她,“涼山政府的大部分人都跟曹叔叔有牽連,專案組很可能會避嫌,不過找車確實沒錯?!?/br> 涼山火車站和大城市的運載中心比起來還算小,地下停車場里的車輛三五成行,并不難找。黑色轎車雖然普遍,一眼望過去車牌號卻都沒有很明顯的特征,江雪有些擔心道,“難道他們連市府這邊的車都要避嫌?” 彭然沖著出口方向掃了一眼,放心地搖搖頭,“還不至于,只是不可能用那些招搖的車牌號了?!?/br> “我以為所有地方的市府都一樣,傾向于用些比較小的車牌呢?!苯┮бё齑?,一邊跟著他向前走,一邊疑惑道,“不看車牌的話怎么確定是不是他們的車?” 彭然牽著她繞到一輛黑色奧迪跟前,這輛車的牌號沒有任何“公務用車風格”,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它挑出來的。 感受到江雪不明所以的目光,他很確定地點點頭,“涼山人守著一座汽車城,很少會舍近求遠買外城的車,除了市政府那些有著特殊偏執的人?!?/br> “特殊偏執?”江雪皺眉,回頭巡視了一下停車場其他的黑色轎車,基本上確實都是本地車型,“用本地車也不見得能便宜到哪兒去啊……” “我爸當時就是這么勸管后勤的那批人的,”彭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牽牽嘴角,“你猜那人說什么?‘價格不是我們考慮的關鍵,如果市政府的車開到街上跟大部分的人沒有差別,多少錢都挽回不了影響?!?/br> 江雪想起就連彭家佑自己的座駕都沒有支持自己的廠辦品牌,似乎了解了一點。涼山汽車城的產品在國內市場上至少也是三分天下的地位,各個檔次的車型都有開發,也是不少地方政府的指定公務車,只是沒想到在它的原產地居然會受到“歧視”,就算彭家佑對這種局面也是無能為力的吧。 列車出發的轟鳴聲從頭頂傳來,兩人互視一眼,彭然說,“你去上面找輛出租車,在站前路邊等我,我在留在這邊認認他們的人就出來?!?/br> 江雪點點頭,轉身跑向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