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
周一早上,江雪剛出家門就掏手機,給訂票點打電話。 還是上次那個票務員,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用甜得跟蜜一樣的聲音套磁:“還是去涼山城的機票?最近那邊的案子很棘手嗎?” 江雪平日在辦公室里也有負責訂票一類的雜事,所以與訂票點的工作人員都挺熟悉,想著都是替人做事,迎來送往的客套少不了,沒事的時候也愿意多聊幾句,只是她今天的心思太過混亂,連簡單的敷衍都險些無法應付,隨口說了句“私事”,便匆匆掛斷電話。 上班車前隨手在報攤拿了份報紙,頭版左下角的黑體字碩大得有些刺目——《明星官員落馬,我省再刮廉政旋風》。曹風杉去年在省人大會上發言時的照片貼下面,此刻看來很是諷刺。 躲在大客車的最后一排,江雪翻開報紙的手有些顫抖,雖然昨天知道消息后已經第一時間上網求證,可當白紙黑字擺在面前,受到的沖擊與震撼還是全然不同。 “……去年底,涼山市常務副市長程東文因經濟問題被‘雙規’后供出了曹風杉曾接受過房地產商趙某的200萬元賄賂,有關部門隨即監控了曹的電話,監聽到曹風杉暗示趙某外逃的重大線索,在新疆將趙某抓獲。辦案人員感到案情重大,遂對曹風杉情婦李某住宅進行24小時監控,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高峰時有100多名工作人員進駐涼山市,整理出的案卷有兩米多高,共82卷,連市紀委新買的復印機都‘累’壞了?!?/br> 雖然沒有點名,江雪的頭還是“嗡”地一下就大了,如果不出意外,這個“李某”確指李妍無疑。 周一早上等電梯的人很多,她刻意轉到樓梯間,一層層地爬到5樓,假裝路過刑庭會議室的時候,側目向里看了看。門沒有關,好像還在等什么人,省高院的幾個庭長都在,高檢那邊似乎也有人過來。這樣“通力合作”的的狀況讓江雪心里又是一陣抽緊,都說“司法獨立”,可遇到某些關鍵時刻,這四個字說出來似乎更像一個笑話。 江雪正轉身回到樓梯間,準備繼續往6樓的民庭辦公室去,突然聽到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從電梯那邊傳來:“小陳,你把這幾份文件拿去復印,待會送過來,我在這邊就行了?!?/br> 是王啟新,s城第一大狀的聲音很有特色,沒有半點咄咄逼人的氣勢,卻是以春風化雨的風格潤物無聲,能夠讓人聽過一次便不再認錯。只是,一個通常的辯方律師,怎么會在如此敏感的上午,和檢控方,甚至審判人員一起出現在省高院的辦公室里? 還來不及等她細想,下一個聲音更是讓江雪完全愣住,“好的,王律師,我馬上回來?!?/br> 緊緊地貼著門板,從狹小的縫隙窺向走道——那修長筆直的身型罩在一身合體的西裝里,修剪整齊的發梢以及簡練到位的肢體動作,都在彰顯著陳子軒的獨特風范。任是曉得他不過在實習期間,江雪還是忍不住贊嘆這足以媲美職業律師的出眾氣質。 王啟新的身影在走道內一閃而過,顯然很放心自己的助手,轉頭帶上了會議室的門。 電梯很快便來了,陳子軒邁著穩健的步子走進去,留下江雪一個人站在樓梯間里發呆。 上班鈴聲響起,喚回她的神智,放下心頭的千般疑慮,快步趕去樓上的辦公室報到。 還好,民一庭這邊似乎一切正常。江雪踩著最后的鈴聲跑進辦公室,坐對面的許大姐好心地問道,“小江,難得啊,今天怎么差點遲到了?” 她一邊喘氣一邊不好意思地訕笑,隨口找了個理由解釋說,“去洗手間耽誤了,今天早上吃的東西可能有點問題?!?/br> “你們年輕人就是不注意……”許大姐今年四十多歲,正是啰嗦的年紀,絮絮叨叨地和她聊起飲食健康問題,順便引申到保養美容。她家老公在省委組織部當領導,平日里除了照顧上高中的女兒,就是應付法院里象征性的幾樣工作,空余時間全用來研究家長里短和駐顏養生之道,此刻很樂意找到一個“學以致用”的對象。 如果不是庭長及時出現,江雪估計自己這一早上就廢了。在政府機關待過一段時間,對這種妻憑夫貴、兒憑父貴的現象也習以為常了,解決就業的同時安定干部隊伍,其實沒什么太難理解的地方。只要官太太的人品不是太惹人厭,領導們也樂于給些照顧。反正事情總有人會做,比如像江雪這樣毫無背景、只能靠苦干活干求認可的小同志——或許“人盡其用”本應如此理解。 江雪躡手躡腳地走出庭長辦公室,給尚處失望情緒中的許大姐一個抱歉的眼神,“我家親戚出了點事,要我過去幫忙。剛才請了三天假,這段時間有什么事麻煩您擔待一下?!?/br> 中年婦女的眼中再次閃爍出進入戰斗狀態的光芒,“咋了咋了?小江,你家親戚出啥事了?是外地的親戚嗎?怎么要請這么長時間的假?” “我小姨夫妻倆吵架,mama年紀大了走動不方便,就讓我過去看看?!卑素怨皇侵哺谌祟惐灸艿幕?,江雪在心中哀嘆,面子上卻還得裝出很樂意的表情說,“她家住在涼山城,來回交通就要花兩天時間?!?/br> “不容易,難為你了,真是懂事,”許大姐感慨了一番,立馬關注核心問題,“那夫妻倆為啥吵架???” “我這不是還沒過去看嗎?本想回來就找您商量一下調節辦法的?!苯┬睦锖薏坏每蕹鰜?,一個謊話果然需要一百個謊話來圓——如果遇到八卦的人,這個數字還得擴大一倍。 “沒問題沒問題,”許大姐很高興自己的價值得到了認可,“我在婚姻法方面還是很有研究的?!?/br> 止住撫首哀嘆的沖動,江雪感激地連聲道謝,再三保證一回來就去拜訪取經。方此時,送票的票務員打電話過來,她仿佛得到特赦,終于離開了辦公室。 她定的是上午最早的一班飛機,打車去機場的路上給家里打了通電話,向江mama解釋臨時要出差,這兩天不回家,那邊又是少不了一番囑托。江雪音樂覺得這次出行有些沖動,但太過復雜的形勢讓她難以冷靜下來思考取舍。 飛機上,狹小的經濟艙座位讓人坐立不安,說不清是心態影響了身體,還是身體影響了心態,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是躁動不安的細胞。幾小時前從樓梯間門縫里看到的那一幕在腦海中反復放映,江雪覺得這個案子的前前后后都充滿了不確定因素,任何一點被放大,都能影響到那個如清風一般的男孩和他的家人——這才是最讓人擔心的。 好在從s城過來涼山的路途并不遙遠,半小時后她便走出機艙,呼吸著山城特有的清涼空氣,神智也終于冷靜了下來,事到如今,任何擔心與揣測都沒有用,找到彭然問清前因后果才是找出對策的關鍵。 景致優美的高檔住宅小區依然寧靜,江雪徒步走向那幢精巧別致的小樓。盡管不確定彭然如今是否還在此處,但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線索。 做工繁復的鐵藝大門上,一張黑字紅章的封條格外顯眼——她之前就曾料想過這個可能,只是沒想到會發生得如此真實,真實得令人不知所措。 身后有些雜亂的腳步聲吸引了江雪的注意,她回過頭來,有些驚訝地看到方才給她登記的小區保安,以及兩個表情嚴肅的中年男子。其中個子稍高的那人開口問:“小姐,請問您到這里來找誰?” 心下對情況有些了然,江雪故作疑惑地說道:“我以前有一個學生住這里,今天路過順便來看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側身指了指那張封條,“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兩個中年男子互相對視了一眼,矮個子的那人禮貌地詢問,“你的學生叫什么?” “彭然,”她努力控制自己幾欲顫抖的語調,“我前幾年在涼山城支教,曾經做過他的班主任?!?/br> 矮個子的那人估計是負責的,此刻方確定了什么事情一樣,點點頭,不忘追問一句,“小姐,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江雪,”她補充,“我現在在省高院工作?!闭f完掏出自己的工作證,雙手呈上。 高個子的男子接過證件,仔細查看了一番,又沖另一人點點頭,方把工作證遞回給她。 “江小姐,”矮個子負責人的表情更加嚴肅,“你的學生已經不住在這里了。我個人建議你可以另尋適當的時間與他聯系拜訪?!?/br> 右手緊緊握住工作證按在胸口,仿佛想要堵住那狂跳而出的心臟,江雪很勉強地笑笑,“謝謝,那我先走了?!?/br> 一直沒有出聲的保安做了個“請”的手勢,帶她離開小區。走出很遠的距離之后,江雪還能感到站在原地那兩人射在她背上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