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潮
一夜未眠。 給單位固定聯系的訂票點打過電話,確定了彭然抵達的時間和轉機的票源,江雪還是沒能理出個思路來。 且不論他為什么臨時決定回國,就算前幾年偶爾年節回來也很少會跟自己講。因為國外的假期與國內并不同步,往往待不了一周就走,頂多到了瑞士再給她打電話,“對了,江老師,我前兩天回去了一趟,時間太緊,沒來得及拜訪?!?/br> 明白這只是避免尷尬的借口,她似乎也沒有什么責備的立場,畢竟彼此間適可而止的通話、電郵,不再包含任何特殊意義,江雪寧愿把他僅僅當作自己一個曾經的學生對待。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或許是兩人都在順其自然,或許是兩人都在刻意回避。 無論如何,相較于彭然這兩年越發寵辱不驚的性情來說,此番表現都是不正常的。 周四,省高院的全體人員照例在大禮堂開民主生活會??粗赂咄氐睦显洪L在主席臺上一頁頁地翻講稿,江雪的心跳頻率逐漸不規則起來。既然不可能是由于受到黨性教育而熱血沸騰,她絕望地想,那就終歸是因為即將見到彭然。 三年了,他似乎始終刻意地保持兩人間的微妙距離——頻繁卻從不逾矩的電話,簡短卻及時回復的郵件。即便是她時不時耍賴騙來的“生活照”,也只有空空的鏡頭,一杯茶,一本書,或者一只點燃在指尖的香煙。江雪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學會用這種若即若離的方法,挑逗女人的心,但隨即否定這言情小說式的猜測。因為無論試探性的冷落,還是依從本心的追逐,都影響不了彭然的節奏。于是她明白,他已經真正長大,不會輕易為任何外物動搖。 告訴我,現在的你究竟成為了怎樣一個男子?高大英俊自不用說,眉宇間的氣質、嘴角的弧度、衣著的品味、舉手投足的儀態又會是如何的風情?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經完全蛻變,從昔日的青青少年到如今的翩翩君子…… 早已聯系過母親不回家吃飯,散會后江雪便打車趕去機場。雖然明知道去得再早也得老實等待飛機落地,心中的那份按耐不住卻不肯讓人輕松?!敖l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痹诔鲎廛嚿?,她驀然想起這句詩,覺得形容此刻的心情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機場大廳的透明天窗依然透射著變幻莫測的天光,一架架飛機在巨大的玻璃窗外不停起降,往來的乘客或急促或悠閑,卻沒有一個如江雪這樣坐立不安。來來回回地走在航班預定的出口處,已經無暇去顧及周圍人群打量的目光,或者奔波一天后不再完美的妝容,整顆心不斷地在期盼與焦慮的極端間擺動。 猛然意識到,三年前的初春,也是在這里與彭然告別,目送他迎向嶄新的未來——一切仿若輪回一般快速閃過眼前。如果,當初接受的是一個結局,那么三年后的今天,能不能等來一個開始? 寬敞雅潔的機場大廳里,廣播聲揚起,以中英雙語播音,“從巴塞爾飛往s城的瑞航第xx班機,即將抵達s城?!?/br> 人群開始聚集,江雪僵僵地站在遙遙相對的地方,既不敢前進,也無法后退,如同長在那大理石地面上了一般,目光也再也無法移動。第一個乘客出來了,提著小巧的文件箱,接著是一對母女,mama抱著乖巧的小姑娘……人群漸漸熱鬧起來,接機者中時不時地有人迎上去,人們從身旁錯過。她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死死盯著出口。 明顯超過人群一些的身高吸引住她的目光——被深色西裝妥帖地展現出的完美身形,剪裁良好襯衫搭配著的同色系領帶,大幅穩健的步伐以及那張俊雅得令人難忘的面容。他也很快看向了這一邊,輪廓姣好的嘴角帶上熟悉依舊的笑容,即便在略顯疲憊的神態下,依然讓人心跳驟快,“江老師,我回來了?!?/br> 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否得體,也無法控制鼻腔中那莫名的酸意,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停滯了下來。曾經的男孩站在半步遠的距離,微微頷首,依舊如記憶中一樣閃著光的黑色眸子凝望著她,仿佛望著一尊易碎的瓷器。柔和的聲線、舒展的表情,曾經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次的場景,她竟然無言以對……半晌,終于勉強啟唇說道,“你好,彭然?!?/br> 惡俗的電視劇中,都喜歡上演男女主人公無語對視的橋段,江雪從來不知道竟然真的會有這樣一天,她會對著一張臨摹、想象了無數遍的臉,說不出哪怕一句完整的話。 彭然也看著她,眼波流動的暗色光芒暗示著沒有答案的謎題,只有熟悉溫暖的微笑,讓人確信他就是從前那個如陽光般燦爛的少年。 周身的人群逐漸散去,熱鬧的喧囂也已經遠離。他依然好脾氣地看著她,側身放下行李箱,微微張開雙臂,什么都沒說,也什么都不用說,因為下一秒,她便投入了那個彌散著青檸香氣的懷抱。 長臂輕輕地貼攏上她的雙肩,彭然的力道節制而禮貌。江雪意識到這只是在履行一個相對歐式的禮節,卻有些舍不得放開雙手,緊緊靠近那寬廣胸膛的耳朵多想聽清他心跳的節奏,是否如她一般如缶似鼓。 靠在肩頭上的手掌稍稍用了些力氣,江雪明白是該結束貪婪的時候了,卻抑制不住鼻腔愈演愈烈的酸意,只能勉強笑著退開一段距離,“幾年不見,你長高不少啊?!?/br> 他如今的笑容雖不似從前那般純粹,卻又增添了別一番的清韻,“我已經是大人了,江老師?!?/br> 干凈整齊的發式,鬢角修建得格外規矩,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性自然;分明的五官輪廓明明沒有太大的改變,卻又處處透出一股獨特的氣質;醇厚迷人的聲線里,埋藏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無法確定還有多少改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只是再次無比確定,面前的人與以前確是不再相同了。 飛往涼山城的航班在四十分鐘后起飛,江雪帶他走向先前在二樓咖啡廳訂好的位子——三年前兩人坐過的地方。走過去時她突然有些后悔,這樣明顯的可以安排會不會把心底的那點胡思亂想表達得太過明顯? 只見彭然稍稍愣了一下,還是很自然地落座,沒有多說什么。 “你確定不要些吃的?”看到他只要了杯黑咖啡,江雪忍不住出聲。 彭然輕輕搖頭,“坐了一天的飛機,只想喝點東西提神?!?/br> 看著那眉宇間的疲憊神色,心中又是一陣不受控制的憐惜,“你這樣急匆匆地趕回來究竟是為什么???” “我媽那人喜歡心血來潮,”他有些孩子氣地吐吐舌頭,“臨時叫我回來辦點事兒?!?/br> 低著頭,江雪含糊地“唔”了一聲,心下的疑慮卻越來越多,知他不愿多說也沒有辦法逼問,只好悶頭喝茶。 看出她的不爽,彭然也不多言,用小勺攪動著瓷杯中濃黑的液體。皺著眉頭喝下一口,苦澀的味道夾雜著內心的種種情緒,終于舒緩了遠距離飛行帶來的疲憊。 “江老師,”纖長的手指勻速轉動著只剩半滿的咖啡杯,“這段時間,你一切可好?” 禮貌嗎?還是無話可說?江雪有些悲哀地想,卻只能強打起精神,“挺好的,最近忙著幫李可籌辦婚禮,充分享受當伴娘的權利與義務?!?/br> “是嗎?”彭然也顯示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她最后還是只要你一個人當伴娘?” “對啊,沒辦法……” 直到送他登機,兩人的話題都再也沒有離開過李可的婚事。八卦是多么和諧的一種文化啊,再無語的人們都能靠不相干的事情聯系到一起。假裝很感興趣,假裝氣氛融洽,假裝什么事情都不曾發生過,假裝只是普通朋友…… 坐在回程的機場大巴上,靠著窗戶望向夜幕蒼穹上點綴的繁星,還有一架架劃過天際的夜航飛機,想象著坐在上面那人此時的模樣,突然想起那蹩腳的借口——“我媽那人喜歡心血來潮,臨時叫我回來辦點事兒?!?/br> 江雪心中突然一怔,以往彭然回國探親,也曾經趕上過春運或者黃金周的時候。 在中國這樣一個人多為患的地方,任何資源都是稀缺的,從石油到車票——對這些資源的掌握便成為衡量人們社會地位的重要標準。稍微有點門路的人都會認識一兩個賣票的。更何況彭然需要的不是其他,而是回去涼山城的機票——對于在涼山家大業大的彭家來說,即便男主人過身,一兩張票還是能夠搞定的——這估計也是彭然以前回國從未有必要聯系自己的一個原因。 更何況,依著彭夫人的性子,哪怕情況再緊急,也不會讓江雪來為她家兒子出這份力。 除非,出事的是李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