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溫凊敏左手扯著mama,右手拽開李珉勛,覺得耳邊嗡嗡直響,天靈蓋都要被他們的爭論的聲音撬開。 腳下是濕滑的草地,留在上面的腳印深淺不一,層層堆迭在一起,卻有往下滑的痕跡。夜風盤旋在頭頂,在橋與水面的斜坡上,你抓著我的衣領,她又拉著我的下擺,沒有秩序,只有混亂的情緒。 真是亂七八糟的家庭。溫凊敏在紛亂中還保有一絲清醒。 “夠了!” “沒有人要死!沒有人要死!” 她站到兩人中間,直面他們被淚水洗得閃亮的眼睛。 這位哭得撕心裂肺的母親,偉大是真的偉大,卑鄙也是真的卑鄙。大學畢業后就結了婚,生下了大兒子,又被哄著放棄工作,全身心在家里照顧孩子,放棄自我,成全別人,可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和妻子。為了挽回即將破碎的家庭,又千方百計地奉獻自己,以為一個新的生命會讓家庭回到最初的樣子,卻想不到這加速了破敗的進程,從此一蹶不振,成天怨天尤人。怨自己苦命,怨女兒的到來毀掉了她美好的家庭,又把兒子當作自己的定心丸,有他在就能再生動力。 可這個家本身就要散了。玉珠來或不來,它都要散了。 一個偉大又卑鄙的母親,好不容易崛起,在經濟條件更好的丈夫手里奪來了子女的撫養權,卻成天把自己麻痹在工作里,打著要掙錢養家的幌子忽視這一對好不容易才留在身邊的兒女,讓哥哥照顧meimei,meimei體貼哥哥,然后回頭只給哥哥獎勵。 真偉大,真卑鄙。 “做錯事的人又不是玉珠,為什么要把錯誤都歸結在她身上?只因為她是女孩嗎?只因為她是女孩,阿姨就覺得是這個性別讓叔叔不滿意了才要離婚的嗎?離婚的原因是因為這個嗎?叔叔早就出軌了,不是這樣才要離婚的嗎?背叛是不需要理由的,無論有沒有玉珠他都會出軌的,這樣淺顯的道理阿姨難道不知道嗎?” “別這樣看我!阿姨,你說你喜歡我,你喜歡我什么?我也是個女的,和玉珠一樣,我也是個女的!你對自己的女兒都那么狠,我又怎么敢相信你對我是真心?” 李珉勛顫抖著握住mama顫抖的手,覺得那手心涼得發燙?!皟趺?,這不關你的事……快回去吧……謝謝你,……對不起,你就當今天什么都沒發生過好嗎……” 一位無私又自私的哥哥,一位無私又自私的兒子,一位無私又自私的男友,說出這樣的請求很難不讓人動容。 “為什么要回去?人命關天,這樣的事我怎么會置之不理?李珉勛,你以為我是你?明知道mama這樣對meimei,明知道是mama的偏心讓meimei受罪,你明知道這些卻假裝沒見著,你受著偏愛卻對meimei受到的薄待置若罔聞,你是不是人,李珉勛,你是不是人?玉珠這樣依賴你,這樣珍惜你,這樣愛你,你就擺一副高高掛起的姿態,時不時因為你那少得可憐的愧疚把玩她的真情?” “快回去,說得真是動聽,你在學校無所事事的時候,在宿舍里游手好閑的時候,怎么不對自己說快回家去?你的meimei有多需要你,你的mama有多需要你,你就一點也不心虛?” “想去死……真夠自私的,李珉勛,想一走了之,想憑著這一死把對玉珠,對mama的虧欠一筆勾銷?你搖什么頭?我說的不是?想補償她們,想補償她們就做點什么!從今天開始,從現在開始,做點什么!陪陪她們,不要再逃了……她們想要的不就是這些嗎?” “為什么要死?為什么要死的是你們?做錯事的人活得那么自在,作為受害者的你們為什么要尋死?” 倏爾斜坡上只剩啜泣。 溫凊敏說完一連串像機關槍一般直指要害的話,低下頭調整呼吸。 mama抽噎的聲音,李珉勛沉重的吐氣,都一并交錯在溫凊敏耳際。不知是因為一下說了太多話缺氧,還是因為被無形的壓力榨擠,她感覺頭頸交界處一陣鈍痛。 李珉勛看溫凊敏擰著眉甩了甩腦袋,忽然就想摸摸她的臉。也許是想讓她好受點,也許是想給自己被駁斥地飄起來的心尋得一個落地點,像往常一樣,李珉勛想以此為慰藉。 冰涼的,mama的手,guntang的,凊敏的臉。 mama冰涼的手回握他同樣冰涼的手,凊敏guntang的臉卻避開他。 于是李珉勛的那只空出來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品味心酸,溫凊敏還沒來得及狠狠瞪他一眼,草叢間的碎石就隨著李玉珠的脫力滾下坡去,發出輕盈又厚重的聲音。 “玉珠!” 竟是mama先發出哀鳴。 濕潤的泥土裹上她的身體,粗礪的石子劃破她的手臂,李玉珠卻不掙扎,也不出聲,任由跑得越來越快的慣性即將把她送進滾滾江水里。 原來生命的盡頭是這樣。她微睜開眼睛。 陰沉的天氣,沒有光,沒有星云,烏壓壓的,空氣也稀,江水倒是狂熱地卷著,似乎對她的到來很是歡迎。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這個世界……這一生不被尊重,也不被愛,許諾要生死與共的手也被放開……令人失望的一生,生來令他人失望,走的時候又讓自己失望,這樣首尾呼應的命運,總算是要結束了…… 手腕被驀地攥住,發出短促的嘎聲。李玉珠在這突如其來的疼痛中精神一振,咽下痛呼抬眼,對上溫凊敏的臉。 “放手?!?/br> 不知道是不是大風吹著,李玉珠聲音冷冷的。 溫凊敏回望她一眼,也不說話,皺著臉使勁往上了爬一點。 她一手拉著李玉珠,一手死死地拉著錐坡上鋪的空心六棱塊底樣。草還沒除完,六棱塊自然也沒鋪滿,越往下的泥地越濕,這一組底樣也不算穩。溫凊敏試著把腳深踏進泥里,想拽著李玉珠往上爬,卻只能在濕潤的土地上一下一下地打滑,泥土飛起來,飛在她褲腳上,也飛在李玉珠臉上,很是滑稽。 李玉珠毫不閃避。在昏暗中瞪著一雙閃亮的眼睛。 “李珉勛!快過來幫忙!” “還發什么呆?!” 李珉勛猛地從游離中清醒。也許是回神的勁兒太大,他踉蹌了一下,可濕軟的土壤禁不起這樣的腳滑,溫凊敏的臉也遭殃了。 “鏟子!鏟子!” mama比他清醒,雖然兩腿還在打顫,手也不住地發抖,“珉勛!把邊上的鏟子伸過去!” 半插在土里的鐵鍬,應該是做工的人留下的,為了城市面貌,請來了修整這道橋臺錐坡的人,卻不在這坡上修個欄桿,徒留安全隱患。 李珉勛想著,又愣了一秒神。 “放開我!” 李玉珠的聲音響亮地從下面傳來。 “不要亂動了!” 隨即是溫凊敏無奈又嚴正的警告。 “玉珠,玉珠,不要亂動了……不要亂動了……” 再是mama顫抖的聲帶。 鐵鍬。 鐵鍬。 要去拿那把鐵鍬。要把那鐵鍬遞給凊敏。才能救她們上來。 可李珉勛卻無力把它拔出來。 在冷風中他的汗流下來,耳邊的聲音伴著風卷起來。 “jiejie不想死吧?jiejie還有那么好的人生,被人疼,被人愛,就這樣被我拖累的話,父母該有多難過???” 溫凊敏盯了會李珉勛,又盯了會自己被六棱塊深深卡住的手,并不往下看。 “jiejie……jiejie會讓我哥哥幸福的吧?讓哥哥幸福的話,mama也會幸福的,他們這么喜歡你……你也會感到幸福的吧?” 玉珠的聲音飄飄的,幾乎就要散在涌上坡面的水汽里,只有溫凊敏聽得清。煩死了。溫凊敏咬緊后槽牙,心底油然生出一絲鄙夷——被人魚誘惑的水手們真是菩薩仁心,明明這聲音像只嗡嗡不停的蒼蠅。 “李珉勛!” 李珉勛像被雷擊中一般,愣愣地看向這里。 “你到底在干什么?!又在你的自我保護機制里出不來了?一遇到問題就要逃避!你要躲到什么時候?!你meimei要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們死了你還能活嗎?你是不是又要用愧疚把自己憋死?!你死了你mama也不會想活了,那這里所有人是不是都得去死了,這是你想要的嗎?” “你不要吼他!”李玉珠捏緊了溫凊敏的手,很是生氣地吼她。 “你閉嘴!” 溫凊敏反掐回去。兩雙對視的眼睛里有火光在明。 “李玉珠,都這樣了你還要替他講話?你不想活了,只是因為mama對你失望所以不想活了嗎,難道不是因為對李珉勛失望才更不想活了嗎?如果他真的有擔當,真的愛你,站出來護著你,你會這樣嗎?難道不是因為他沒有!他沒有這樣做,你才決定要放棄自己一直在失望的人生嗎?!” “他這么愛自己!這么愛自己!你看看他!不要瞪著我!抬頭去看他!你渴望他成為你的英雄,填補你缺失的父愛,你看他做得到嗎?!他自己都缺愛,他的愛只夠分給他自己,你怎么能指望這樣自私又無能的人來愛你?”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要逼他,他會好的!珉勛也很可憐,珉勛也很可憐的!你懂什么就在這里指責他!我已經沒有未來了,我人生的路就到這里了!可珉勛還能活下去……還能這樣自私又無能地活下去!mama那么愛他,爸爸也那么愛他!如果珉勛沒有了,這些愛他的人該多可憐啊……” “可憐可憐你自己吧,李玉珠!愛你的人……愛你的人在來之前你就走了,那人家怎么愛你?!李玉珠!不要松手!松手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怎么不可憐我自己!我可憐我自己!和你不一樣,我和你不一樣!我被所有人嫌棄,又被所有人拋棄,一直想要得到愛,卻一直得不到愛!我本來就什么都沒有!我可憐我自己……我當然可憐我自己!溫凊敏,我不像你,也不像你想象那樣無知……mama不愛我,爸爸也不愛我,李珉勛也沒那么愛我……李珉勛也不愛我!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可我有什么辦法……我也想生在會愛我的家庭里……可我沒得選啊……” “哈,哈……你說得對,我怎么不可憐可憐我自己?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這些了,卻還是要騙自己,替這些不愛我的人欺騙我自己……騙自己事情不是這樣的,騙自己,玉珠,你是為愛而生的孩子,是珍貴的孩子……只要活著,也會有人……來愛你的……” “真的會有人來愛我嗎,jiejie?真的會有人來愛我嗎……真的……是真的愛我嗎……” 李玉珠已經看不清溫凊敏的臉了。 宋弈瑾的眼睛在她眼前明明滅滅,一會兒透亮,一會兒布滿陰霾;為什么這樣呢?弈瑾,為什么要這樣呢?她悄聲呢喃。 溫凊敏的心跳得快要蹦出來。她感覺到李玉珠的手在松開。 李玉珠想活下去。 溫凊敏抓住她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小小的手,手心濕濕的,可能是泥土,也可能是汗,緊緊抓著她的手,用力地像要把自己的手印入她的身體,和那晚緊緊抱著她的李珉勛一樣。 他們都想活著。 被莫名的期待壓迫著的李珉勛,被失望纏身的李玉珠,沒有一個想從中逃開。 噩夢中驚醒的李珉勛,眼淚淌在她肩上,聲音嘶啞,卻說,mama和meimei,他一個都不能放開。 在斜坡跌落的李玉珠,眼淚流進江里,嘴上說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眼睛卻說,救救我,jiejie,救救我。 溫凊敏說她做不了任何人的拯救者,卻把李珉勛擁進懷里,卻把李玉珠的手抓緊。 月亮沒能從厚重的云里露面,輝光卻從他們身后鋪下,連他們的影子都裹挾。 “凊敏!抓住了!” mama把鐵鍬伸到溫凊敏面前。 溫凊敏死死扣著六棱塊,粗糲的表面劃破皮膚,手心早就濕透了——但不知道是汗濕的,還是血濕的。松手很難。松手去夠鏟子把手更難。溫凊敏咬咬牙,又使勁往上拱了拱身,“我夠不到!” “夠不到,夠不到……”mama把鏟子收了回去,神神叨叨地舉著踱步。鐵鏟上沾著土,因為她的動作正簌簌下落,露出銀色的金屬,在莫名的月輝下發著冷光。 突然她的肩膀被人攀住?!耙路?!”李珉勛瞪著一雙圓眼,mama也瞪著一雙圓眼,兩雙眼中反射的光如鐵片摩擦生火花那般忽地亮了,mama脫下外套擰成繩,系在鐵鏟和長柄的銜接處上。李珉勛奪過繩子的一端用力扯了兩下,接著一點一點往下移動,把鐵鍬伸去溫凊敏的方向。 “你到后面去!”mama拉住他,把繩子搶在手里,“站到我后面去,你是個男人,你站到橋上才能把我們拉起來?!?/br> 李珉勛一動不動。 “愣著干什么?快去呀!” mama兩手抓著繩子往下伸,而繩子另一端系在了她一只手腕上。 “凊敏!凊敏!能夠到了嗎?!” 把手伸到了溫凊敏下巴。 只要松一點手,順著慣性滑下,抓住把手…… 溫凊敏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沒抓住怎么辦? 我的手濕透了。 我抓不住的。 溫凊敏忐忑不安著。 剛剛把李玉珠的話當作耳邊風,可這耳邊風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她耳邊:mama那么愛你,爸爸也那么愛你,如果凊敏沒有了,這些愛你的人該有多可憐啊…… 李玉珠正在往下滑,帶著溫凊敏也在往下滑。 一只手指離開六棱塊,兩只手指離開六棱塊,三只…… 所以更要活下去。 為了愛我的mama爸爸,為了在乎我的所有人,為了我自己,我要把把手抓緊。 “玉珠!不要放棄!jiejie會愛你!只要我們上去!jiejie來愛你!不要害怕!不要松手!jiejie會抓著你!” 下墜的剎那,溫凊敏扭頭看李玉珠,看女孩淚流滿面,看她在昏暗中也漲紅著眼。 抓住把手的瞬間,凊敏沖玉珠露出張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