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苦澀
這個家唯一的外姓人死了,但這似乎是個兇兆,是家族傾覆的前夜。 林鳳梧原本以為爸爸的死對外公來說是一個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如今真的實現了,外公卻悲傷有之,惋惜有之,卻唯獨沒有一分高興。 可能是天人永隔喚醒了外公對爸爸深藏心底的對于高徒的珍愛,又或許是生死之外消弭了外公對于這個不稱職女婿的恨意。 雖說不清道不明,但只要人一死,無論多少前塵往事也大多隨風消散了。 林鳳梧亦是如此。他之前談不上恨爸爸,但總是因為爸爸對家庭疏于照顧而生出怨意來,之后更是因為爸爸在小舞幼時就遠赴大洋彼岸而覺得這個無情的男人無法原諒。 在mama等待丈夫的時候,他也在等待爸爸,比mama更無助的是,她還有一個期待,而他則明白自己在等一個注定沒有歸期的人,他在等一個奇跡,等待一個滿身傷痕的男人“迷途知返”。 但爸爸去世后,他卻倏然思考起這個男人在林家的處境來,越想他的不滿就越少。自己心中留給爸爸的原本不大的地方曾經滿滿當當都是責怪,最后卻只剩下了憐憫,憐憫他這短短的一生沒有為自己活過,憐憫他一生都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最后他得出了一個結論,自己永不成為爸爸這樣的人。令人慶幸的是,最后這誓言實現了一半,令人惋惜的是,這實現的一半帶來的歡愉卻遠遠多于悲傷。 或許在他的命途中,甜蜜中總是要夾雜著些苦澀的,如果全是甜蜜,只怕老天是看不得的,這樣得以保全,他應該感激。 原本健碩的外公經此一事已經老得不像樣,突如其來的暴雨將他里里外外澆了個透心涼,仿佛隨之生了一場大病,面無血色,形容枯槁,整日萎靡呆坐。 不能簡單地說當時的他已經失去了對商場復雜形勢的警惕心,其實他只是無暇去顧及、去猜測、去察覺自己自父親手中傳承下來的百年基業有即將無法再護佑他親愛的孩子們的可能。 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在酣睡中被篡改了命運。 其中林鳳梧最受垂青,他只是被無形的大手輕輕地撥弄了一下,尚在他的承受能力之內。 而外公、mama以及小舞說不上誰更不幸些,這場因利而起的巨大災禍,將一生優渥的前兩人砸得不省人事,只得或早或遲地交待了自己的生命,年幼的小舞雖僥幸存活,但卻受盡磋磨,性情大變。 小舞是在林鳳梧低眉垂眼,身子局促地遞給她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才知道一向溫和的他已經狠心割舍掉短暫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雖年齡尚小,胸無大志,但也知道理想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對有些人是相當重要的。人總是要有一絲念想,才能在無盡的苦難中尚存對人世的眷念。 如果小舞沒見到過林鳳梧因為長跑而眼睛煥發出奪人的光彩的話,她是可以裝作視而不見的。 她自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哥哥熱愛長跑,即使嚴寒酷暑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她無法理解在大太陽下傻乎乎地跑來跑去有什么意思,她討厭林鳳梧帶著一身臭汗來同她親近。她想要林鳳梧把訓練的時間拿來和她玩耍,但林鳳梧雖什么都順著她,就這個任她怎么撒潑打滾都沒用。 他時常在她耳邊念叨他想成為長跑冠軍,mama專門騰出一個房間來陳列他數不清的獎牌和獎杯。雖然林鳳梧反復強調目前只有36個,但在她看來,這已經是很大的數目了。當林鳳梧說他還要贏得更多時,原本興致懨懨的她不禁張大了嘴巴。 她可愛的表情取悅到了他,他逗她說,真到了那時候就把她的房間用來盛放時,她對他便只剩下會奪走自己房間的怨恨了。 她氣得好多天都沒和他說一句話,任誰來轉圜都只能碰一鼻子灰,最后還是林鳳梧瞞著mama給她買了一個星期的冰激淋才和他和好。 林鳳梧怕她吃那么多冷的腸胃不適,每次都要給她吃去一大半才還給她,她氣得在大街上直跺腳,最后將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活像她養的那只貪食的倉鼠。果然什么人養什么寵物,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上揚的嘴角,心想不能再笑話她,那樣只會把事情弄得越來越糟,最后還是買了三個棒棒糖才擺平這件事。 令林鳳梧沒有想到的是,小舞只是低頭淡淡地掃了一眼通知書,就不發一言地側過身子去了。之后不大的病房里充斥著死一般的靜默,伴隨著陣陣的悶熱和嘈雜的蟬鳴,一種壓抑的氣氛環繞著他們。 “小舞,你沒什么想說的嗎?”林鳳梧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 “沒有?!毙∥栀M力地讓自己的聲音不帶有起伏,但略微聳動的窄瘦肩膀卻暴露了她的情緒。 林鳳梧神情傷痛地注視著小舞,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是如此地無能,他只能通過微不足道的撫摸和擁抱來表示安慰。 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但卻波及到了小舞,他最愛的小舞。 “哥哥,我想睡覺了,你出去吧?!绷著P梧想要撫摸她的手只得懸在空中,以一種僵硬的姿勢,以一個很近的距離。 林鳳梧再也無法裝作無事發生,丟下一句哦后,就不像往日一樣回頭,邁開雙腿,步伐很快地走出去了。 就是在這一刻,他同小舞一樣失去了奔跑的資格,只不過前者是主動,一個后者是被迫。 林鳳梧攥緊雙手,不得松快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已經眼眶濕潤的他需得直面這一場專為他準備的凌遲之刑—小舞悲痛的哭聲。 小舞每哭一下,他心中的悔意和恨意都多添一分。雖隔一墻,但林鳳舞能夠想象到病房內的小舞因為痛哭而不斷抖搐的身體,他的心也隨之如篩子般千瘡百孔了,說是痛入骨髓仍覺不夠。 這真真是最殘忍的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