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太陽升起來-1.2
“遺光……” 開闔的睫,有陽光刺入 “遺光……” 有人在溫柔的喚她。 她用力掙破桎梏,入目是燦金一樣的夕陽。 一張張微笑的臉圍繞著她,“紅……姐……” 她呢喃,手卻被用力的握住,一低頭,是陸金眷戀的臉。 成希咿咿呀呀的哭了起來,大人們哄著他, 這一張張臉,夕陽照著的半面有溫暖的瞳孔,掩藏在陰影里的那半面,風霜都藏進了溝壑中。 塵土滿面,既喜又悲。 后來,遺光才知道,周家除了紅姐與成希,俱都逝了。 周太太鳳娘血淋淋從井里拉上來,只來得及將孩子交給侄女,看了三眼,便不瞑目的去了。 第一眼,是看她呱呱而泣的幼孫,不舍。 第二眼,是看她被辱虐而死的夫子媳,不甘。 第三眼,是抬頭朗朗青天,烏鴉爭鳴,不忿。 直到周紅在她耳邊泣聲承諾,要驅盡日寇,恢復家園,教好成希,那雙怒睜的眼睛才愿闔上。 而整個周家莊也只活下來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麥娘,瘦削的土色臉龐,一雙脫眶的大眼睛,過早的生了不符合她年齡的沉默,叫遺光偶爾望著,總想起那個比她沒大幾歲的少年。 一坯黃土,能埋葬親人的rou身,卻不能掩去生前的愛恨,活著人,要背負這一切。 從那一天起,她的生或者死便不僅僅只屬于她自己了。 老牛車馱著他們朝著漫天紅霞的前方吱呀吱呀的往前走,背后的山村已漸漸叫黑夜吞沒。 星光滿天,朦朧夜色,女孩稚嫩的聲音問道:“叔 ,俺們往哪道兒走呢?” “去延安哪! 那可是……紅太陽升起來的地方?!?/br> 重逢之后,路程漫漫,各敘離別。 當時老鐘他們離開安陽以后,原計劃帶著陸金前往北平與同志們匯合再一起入延安。 本以為有張自忠,趙登禹,佟鱗閣等坐鎮的二十九師能抵抗住外侮。卻沒想到,才到半路,便接連傳來了佟師與趙師的死訊。 而后天津遭受敵機轟炸,在強大的軍備差距之下,天津淪陷,8月8日,北平淪陷。他們進退不得,圍困了整整兩個多月,等日軍開拔趕赴山西戰場,才從冀入豫。 在半路,老鐘和陸金接受了任命,加入了新成立的新四軍。這只新生部隊,是由南方八省的紅軍游擊隊改編,由葉老總擔任軍長,項將軍擔任副軍長。老鐘被任命為第一師第一縱隊政委,同時因為豐富的斗爭經驗,委任為政治部副主任,陸金任警衛員。 這次周莊繳殺獲勝,清掃戰場時通過部隊番號,確定了這支小隊隸屬香月清司統轄的第十四師團下屬的步兵第50聯隊,該說他們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帶隊的是一個大佐,可是隊員都是新兵。 受平津陷落影響,日軍意在南下直取武漢,黃河是必爭之地,現在風陵渡一帶已經有蝗蟲趕來,他們不得不繞路鄭州,途經潼關進延安。 就這樣,隨著1938新年的臨近,他們終于到達了這片紅太陽升起的源頭。 陜北的春天,似乎因為海拔的原因,到來的格外的早。天空褪去了冬日的清冷霧色,藍湛湛的顯得格外遼闊。 此刻, 他們行走在一片大地屋脊般的土嶺上,極目遠眺,一個個窯洞星旗密布在黃澄澄的高坡上。 藍灰色的人群像螞蟻在其中穿行, 又過了一道溝,天際傳來聲嘹亮悠遠的調子 “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喲, 一道道水 咱們中央紅軍到了陜北 一桿桿的那個紅旗呀” 咩……咩 雪白如珍珠的羊羔,一個黑棉襖的身影揮著支小木鞭, 蹬蹬的走過來, 嘴里還拉著長調 “ 一桿桿槍 咱們的隊伍勢力壯 千家萬戶哎來誒嘿喲 把門開咳哎咧誒嘿喲 快把咱親人引進來 ” 隊伍里有個新入伍的小同志,好不容易見了人,歡快的沖上去,脫了褂子,朝著那邊吆喝一聲, 周紅和遺光見了,也被這活潑感染。環顧了一下四周,男同志們都解開了點外褂的紐扣,連老鐘也松了脖子上的第一顆紐子,臉上難得的露出了點輕松的笑意。 那放羊小后生剛開始見他們這么多人,眼睛里還一片警惕,等聽到小同志說的話,半信半疑的領著他走,沒一會兒,兩個人便眉開眼笑的跑回來,還帶了一大群人。 老鐘上前和為首的熱切的握了握手,這位叫莫萬的政治處主任,目光親切的一一看過他們,只在遺光的臉上略停留了一瞬, 溫和的說了句: “同志們,你們辛苦了,現在到家了?!?/br> 吃過了紅苕飯,便算是接風宴。后勤處的小干部領著他們往分配好的窯洞走。 紅姐抱著成希,聽老鐘向小干部了解情況,偶爾插一句問題補充,幾個人說說笑笑,熱熱鬧鬧的在前面走。麥娘抱著鋪蓋跟在后面,支起耳朵仔細的聽那些她從來沒接觸過的領域。 突然想起點什么,她朝后面看,只見小金哥手上拿滿了行李,小步小步挪騰著,兩個眼睛全是笑,靜靜看著旁邊的人和年輕的女學生干部聊著天。 他手里有個格外精細的行李,拿包被包著,有些眼熟,正是遺光的。 麥娘眼睛里泛起了笑,輕輕扯了扯紅姐的下擺,努嘴叫她去瞧。 周紅見了,彎了彎嘴角,小聲議論“誒,這可不算什么呀?!?/br> 麥娘驚訝的睜大了嘴。 她要是知道有些人,為了遺光能跳兩次生死關,那可得驚成什么樣呀 黃河,窖洞,這份感情,真像他的名字,陸金,陸金。 像金子一樣真誠的心意??! 周紅想到這兒,輕輕一笑。 看著午后熱熱鬧鬧的日光,想起句不知哪份文化刊里看到的一句詩 “十分春意,不如一點真心?!?/br> 陸金并不知道別人的揶揄,放好了鋪蓋,看見周紅和老鐘的窯洞前面有個水缸,找了木桶問清楚地方就挑水去了。 他小時候在陜地住過,知道這兒的水都得汀一汀,等雜質沉下去了,才好用?,F在太陽大,水曬一曬也是好的。 “小金,你身體還沒好,怎么挑了這么多的水!”老鐘正聽了周紅的話拿著侄子的尿布出來曬。 見到滿滿一缸的水不由得驚訝。 陸金放下挑子,隨意擦了擦臉上的汗, “隔壁住了那么多女干部,她們力氣小,用水的地方也大?!?/br> 老鐘明白了,遺光正是被分到隔壁和青年學生女干部們一起住的,忍不住笑著點了點頭。 他干完這一切,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在女干部的窯洞門口轉悠,看了一眼,沒見到那個身影,便一步三回頭,慢慢的走了。 遺光正在和新室友說話,交流著一路的所見所聞。麥娘端著一盆水進來,聽見她們正問遺光這么漂亮,走過前方窯洞,那些門口的年輕干部們看了好遠,打趣她要找個什么樣的。 遺光的臉色有些發白,搖搖頭沒說什么。 麥娘心里想,這群女大學生也挺愛扯這些呢。 原來是小女孩兒不知道,陜北這片土地,此刻隨著中共統一戰線的成立,又到紅黨堅定不移執行全面抗戰方針,大批愛國有志之士奔赴熱土,都是青春正好,又三觀學識相仿,這其中,女同胞的比例又太少了,所以無論是誰,那真的都是高原一朵花,極其受追捧的。 坐門口畢業于京城大學政治系的張嬌杰看見了麥娘手里滿當當的水,忍不住問:“你去打水了,小孩子別干這些,下次要用水和jiejie們說?!?/br> 說完站起來,就要遞把手。 麥娘趕緊將水放在桌子上,搖了搖頭,“不是我,是我們隊伍里陸金哥,他把鐘伯伯門口的水缸灌滿了,讓我們省點力?!?/br> 她一邊說,一邊還忍不住去看遺光,見她像想起來什么,閃過一絲擔憂,嘴角勾起個狡黠的笑,低著頭轉身忙活去了。 正是百廢待興,遺光他們剛收拾好行李,便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中。婦聯,托兒所,黨工委,宣傳辦,后勤等等組織都踴躍著女性的身影。周紅一開展工作就把遺光要了去,和她一起負責婦聯工作。 還沒走遍這個村,就被一個個孃孃大娘攔住不住的稀罕。 “忒個好女子,長得蘭花花一個樣?!币蝗喝藝z光哄笑,露出白白的牙,手里納著草帽鞋底,活計不停,嘴巴還努著要同伴瞧 “看這要腰是腰,腚是腚嘞?!?/br> 好不容易逃出來,周紅拍了拍背上的侄子,指著遺光通紅的臉開解,大娘都是喜歡你呢。 遺光俏飛了一眼周紅,吶吶的點頭“我知道?!?/br> “那你是咋想的,這幾天,可不止一個上門問我你要找個啥樣的對象了?!敝芗t哄著顛了顛,小侄子發出點囈語,又很快睡過去了。 順著這話,遺光有些發愣。 她是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的,個人問題,結婚。 她…… “我不知道?!彼齺G下一句話,匆匆的跑掉了。 天黑的快極了,蟲鳴四伏,窯洞像個溫暖的口袋,張開明亮的懷抱,引著人走進去。 昏暗里,有人輕輕叫她的名字,她轉過頭,一張朦朧的臉隨著男人的邁步逐漸變得清晰。 那堅硬的五官在看到她的時候陡然變得柔和了起來,朔風吹過,他臉上卻帶著笑,從兜里掏出來一個小小的口袋。 “這是什么?” 袋口被拉開,露出幾個圓滾滾暗紅色的東西。 “大棗,和老鄉換的?!?/br> 她一抬頭,正看見他亮晶晶的眼睛。視線下滑,落到那張蒼白的嘴巴上。 “咳咳咳?!?/br> 土墻邊有人發出幾聲咳嗽,打亂了遺光想要脫口而出的話,陸金的臉變得糾結,看了一眼她,最終憋了一句 ''不多,你自己吃?!?/br> 便飛快的跑遠了。 朔北的風,是凜冽的,吹脹起男人單薄的衣襖,他像一只黑色的鷹,倏忽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里。 …………………… 陸金正在喝熱水,白慘慘起皮的嘴巴灌下去一碗熱白開,才算泛起了點暖紅。蘇省來的小丁熱心建議,說聽他的遭遇,就是舊傷未好又添新傷,一路上又沒有養好,要是有紅糖,加點在水里,那東西才補血呢,比白開水好。 陸金又灌了一碗,“哪那么嬌貴了,這白開水就很好了,也是要柴火燒的呢?!?/br> 不一會兒,跑進來個人,研究似的看了幾眼他,才說有人找。 等他換上衣服出去了,忍不住和同伴嘟囔 ”是個特別美麗的女同志呢?!?/br> 陸金走到一處矮坡,午后的北風,卷著沙的吹過來,他眨了眨眼睛,看見個身影站在那里,擋臉巾圍巾,是自己親自挑選買來的。 “遺光……” 她轉過來,朝他一笑,“這兒風好大,還有沙子,你的東西買來真合適?!?/br> “你喜歡就好?!标懡鹦χ此?,走過去點,兩個人靜靜的曬著太陽。 陽光變得金黃,投射在他身上,像半個堅毅的剪影,卻有長長的柔軟的睫毛。 那天她醒過來,路上沒人,偷偷問他, “我昏過去聽到有人叫我,好像是你?!?/br> 陸金沒說話,他很少有不好意思的時候,可是那時候, 他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著,要怎么回復她,怕她等久了,又實在不知道說什么。 又抱怨自己的嘴巴笨。 卻不知道,那道目光盯著他頭頂磕破的淋漓血痂好久好久。 促織在夜風里唧叫,他模糊聽見聲輕嘆 “真傻啊……” 現在,陸金看著她被圍巾遮住的黑亮眼睛,皮膚又恢復了光潔,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覺得這樣真好??! 陜北的風經歷過長白山和太行山的巍峨磋磨,來到這片土地上已經柔和溫煦了許多。 他們站在這向陽又背風的坡道,曬著余暉,都沒說話。 四周好安靜,陸金模糊感覺到了一種亙古永恒。 他形容不出來這種大地是荒涼的,可心卻又寧靜幸福的感覺 只想一直這樣,一直這樣。 “我們要不要結婚?!?/br> 他突然回過頭,看著身邊的人。 遺光直視著他不可置信的目光,柔和堅定的點了點頭。 風又起了,這里雖然比不上南方的春風,軟的像柳枝條,依依的拂過你的衣衫面龐。 可是遺光覺得,這樣爽利的北風也是很好很好的。 ………………………… 三月十八,黃道吉日,宜嫁娶。 桃花初綻,迎春吐蕊, 前線對日游擊又取得了勝利,打了勝仗的同志們回到了根據地,正碰到了喜事。 “熱騰騰的油糕,哎咳 擺上桌,哎咳哎咳喲, 滾滾的米酒捧給親人喝, 咿兒呀……“” 士兵們正笑吟吟聽著,誰知調子一轉,一個高亢的男聲起頭 “對壩壩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 那就是咱們要命的二meimei 二meimei我在圪梁梁上哥哥你在那個溝 看見了那個妹子哥哥你就擺一擺手” 粗獷的男聲打斷了柔細的女聲,換來女子們一個白眼, 有膽子大的直接回擊道 “這可沒你滴meimei哩!” 圪梁梁上的男娃娃聽了這話,反而好像吃了三大碗高粱飯,擠著哄笑著,不一會兒從蹲著的人里趔趄出一個后生,他好不容易站直了,任憑伙伴們擠兌,卻被對面女子的眼光激起來。索性露出紅彤彤的臉蛋,站起來,朝天一吼,開始唱起了信天游。 “攔羊的哥哥呦 你把羊打轉 你給我該吃上一口羊奶飯 交朋友要交噢攔羊的哥 把索牛牛 那個馬奶奶嘗給我 花羊身上的點點就多 哪一個哪女娃娃沒個干哥哥” 伙伴們也起哄,一起扯著嗓子吼 “哪一個哪女娃娃沒個干哥哥!” 對面沒想到臉皮那么厚,一群年輕媳婦沒出門子的大閨女,捂著發燙的臉,扯著姐妹便溜著土墻跑遠了。 只留下一甩甩的大辮子,油亮亮的。 “這是怎么了?” 隊伍里眼明心亮的明白過來,吆喝著“是有喜事了呢!” 拉了個老鄉問,一說還是他們新四軍的同志娶了新來最美的大學生女娃娃, 那隊伍直接就從直線變成了曲線,個個炸了鍋,哪還能忍得住,全部強烈要求給新四軍添添喜氣。 排長見自己年輕的指導員也笑著沒有說話,好笑的點著這幫年輕的瓜蛋子,隨意的揮了揮手,一群大小伙子便哦一聲撒歡兒散了。 “誒,莊緒,你這家伙也去湊熱鬧?” 被排長叫住,穿十八集團軍制服的年輕指導員轉過了頭,他五官分明,身姿挺拔雋秀,沒帶眼鏡的眼睛是一雙鳳眼,眼角微挑,這么側臉斜眼看人,有點邪氣,又很英朗。 “沾喜得喜?!彼f這話,像是很誠懇的,可偏偏一身散漫風流的氣質,總讓人打點折扣。 “滾,滾,滾!”排長笑罵了一句, 見他們人影都沒了,忍不住又嘟囔道:“我也還沒婆娘呢,真能沾喜不成?!?/br> 腳步一轉,差點要跟上去,想起人都走了,首長還等著匯報呢。 “就該你打光身!”老實人暗罵一聲,心氣不平的孤零零按著原先的路徑走了。 兩掛紅辣椒的炮仗,一件半舊不新的藍軍裝,她扎了根辮子,紅繩是頭頂唯一的裝飾。身邊人聲鼎沸,遺光覺得自己的心好像灶臺上的鍋蓋,噗噗的打顫。這就是她的婚禮嗎?她模模糊糊的想著,一切離她那么遠,又那么近,她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會下意識對來人露出笑臉。 陸金被同僚們調侃,上司們勉勵,也記不清自己說了多少話,應了多少好,好不容易抽了個空隙,路過遺光那邊,只來得及在無人的角落輕輕的握一握她的手。 便被叫著出去了,聽說來人是他的舊相識。 新房--簡單的窯洞很快安靜下來,遺光坐著,聽來幫忙的婆婆嬸子聊些做媳婦的心得,紅姐坐在她邊上,成希難得的露出了點兒童天真好奇的眼神,小手抓著她的辮子,被麥娘逗弄著打手手。 窗外是新認識的學生干部,起哄著要新郎那邊的人背誦馬克思語錄,年輕響亮的聲音改過了風聲。 四下里,好像罩了層昏黃的光暈,她們像在戲里,那些聲音又漸漸真切了起來,她飄飄蕩蕩的心落在了實處。 以后,我就要和這些可愛的人們生活在一起了。 她想著,嘴巴扯起來今天第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遺光,你猜我碰到了誰,這可是救過我命的好朋友?!?/br> 陸金興沖沖的拉著個年輕干部擠進了門口,兩個高大的身影簇在一起。 她一抬頭,下意識揚起笑臉,正對上一張白山黑水的臉。 那張帶著笑的眼睛,定定的看了她一樣,突然落下來,好像穿破紅塵尋覓多時,又不敢置信的模樣。 ------------------------------------------------------------------ 我回來了,大家可能覺得遺光和陸金結婚有點突兀,但是這個其實一開始就有伏筆,我后面大概還有兩個男主,有一個已經上線了,你們想必都發現了吧。 下一章開始,會展開寫一下以前的人,等于三條線并進。 后面的劇情還有很多,大家應該是猜不出來的,這本書支持我走下去的是你們的守候,我最近又書荒了,還是鉆回我自己的小說世界吧。 希望盡快有新章節和大家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