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狼
面朝墻的王老九聽到女人嗚嗚的哭聲,下意識想轉過身去,不料腰腱一扯,痛的齜牙咧嘴。 女人聽到痛呼,放下抹淚的手,慌忙爬到床上 “咋咧?” “扯著,扯著嘞!” 王老九虛虛捂著沒受傷的地方,哎呦哎呦的叫喚。 她彎下腰,掀開被子 見男人此時光著上身, 灑到床上水銀一樣的月光,照出土黃肌膚上朦朦朧朧一團烏紫發黑的腳印。 王老九感受到后腰有手指在撫摸著,那指尖有些粗糙,毛刺扎著皮膚,癢癢的,他禁不住崩緊了,正想開口叫她別摸了。 一滴眼淚卻突然滴到了他的皮子上,燙的他一抖,愣住了。 等他反應過來,心頭一暖。 “哭甚哩!我人好著嘞!” 他咬著牙,慢慢吞吞轉過了身。 看見女人低頭捂著臉。 王老九分開她的手,露出一張布滿風霜的面龐。 女人不年輕了,但從五官輪廓隱約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秀美。 他抓著她的手,叫了聲 菊! 銀菊白了他一眼,嘴里卻忍不住罵李保長 “那滿肚子毒汁子的,早早閻王叫收了他!” 王老九不嫌棄她潑辣,反而笑得甜蜜。兩只粗糙的手抓在一起,緊緊不愿意松開。 房間里流淌著脈脈的情意,隔壁屋子里的陸金卻睡不著了。 自躺下來,他腦海里總在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剛剛院子里腳步聲一響,就叫他聽著了。 等隔壁門一開一和,他支著耳朵,睡意愈發消散的沒影。 等了好久,沒見動靜…… 他想了想,抬頭一看坑上躺著的遺光。 她籠罩在一片靜謐的月色里,像一團不真切的影子。 看不清楚,是睡著了還是沒有。 陸金輕手輕腳的坐起來,走到門口,偷聽起墻根來。 可惜! 他直起腰,掏了掏耳朵。 說的太小聲了些,什么都聽不清楚。 陸金決定放棄,走回去,正看見躺在床上的遺光,睜開了眼睛,透出兩道寒月般的目光,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自己剛才的舉動有些不正道。 他有些窘迫。 遺光坐了起來,輕輕問道:“陸大哥,怎么了?” 陸金抹了抹額頭,走過去,蹲在坑角抬頭回著她的話: “晚上我從老九叔屋里出來,正好今天攔咱們的人來找他。他們不想讓我聽,我便回來了。剛剛,好像又有人進了他屋,我聽著,像是一個女人?!?/br> 他補充道 “我之前問過,老九叔說他年輕時候婆娘難產死了,連個娃娃都沒留下。以后一直一個人,沒娶過。 他家里,就他一個?!?/br> “那……或許是……” 陸金見著遺光欲言又止的神態,知道她想說或許是相好,又覺得有些不妥。 點了點頭 “也許吧!可能是我想多了。別人的事情咱們也管不著那么多?!?/br> 重新躺下,陸金強迫著自己睡去了。 隔壁房間, 銀菊正沉默的擦著眼淚,或許是怕叫人聽到了,她連咽在喉嚨里的悲聲也不敢放出來。 實在是忍不住了,便將臉埋進了被子里,一把瘦弱的肩膀在月色下哀慟的聳著。 王老九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撕碎了。 當年因為貧窮,錯過了她。 后來終于她成了寡婦,他成了鰥夫。卻因著村里的流言蜚語,只能在眾人的眼底下只做一對普通的村鄰。 他暗地里幫她拉扯大兩個女兒。 等大妹終于成年,生的花骨朵一樣漂漂亮亮。 他們覺得日子總算有了點盼頭。 卻遇上了蝗災,被選上了祭河! 那時候,他舍不得自己心愛的女人留眼淚,更舍不得當做女兒一樣養大的大妹被當做牲畜一樣的送了命。 絕路之下,匹夫生勇, 他在半夜里頂著洶涌的黃河水撐著皮筏將大妹送去了遠方。 一個她一輩子回不來,親人也不知道的遠方。 而現在,這個苦命的女人的苦難卻遠遠沒有結束,村子里又將重辦人祭,這一次的祭品是她15歲的小女兒——花。 “要是花再沒了?我活著干什么呢?” 銀菊撕心裂肺的哭著,這悲痛叫王老九也忍不住熱了眼眶,本份的漢子難得的對一向尊敬的村長生了怨念 “村長怎這樣狠,送走一個,又要再奪你最后一個?!?/br> 聽了這話,銀菊陡然從被子里抬起頭,她此刻披頭散發,咬牙切齒的面容看起來分外猙獰 “還不是欺負俺一個寡婦! 大妹是逃走的,村里叫老溝莊的罵到抬不起頭。這幾年鬧一次蝗災,就有人朝俺屋里丟石子,罵大妹害人精,惹怒了河神。 現在小花就是給他們出氣,替她姐頂罪的! 我真蠢死了,應該早點把花兒嫁出去啊,就是嫁貓嫁狗,也比沒了命強??!” 銀菊越想越是痛苦,她撕扯著自己的頭發,不住的扇自己的耳巴。 王老九顧不得疼痛的傷口緊緊的攥住了她的手,防止她自虐。 “夠了!” 他低低的咆哮。 銀菊一僵,終于還是順從的軟了下來。 “要你像大妹一樣一輩子見不到花,中不中?” “中!”銀菊脫口而出, 卻頓了頓 “只要知道她們活著,叫我死了,也甘心哩!” 她這縹緲的聲音,好像天外飄過來的一樣。 王老九攥著她的手,只覺得冰冷瘦弱的像是一塊石頭。 他的心顫了顫,將那雙寫滿磨難的手團在了手心里。 “那就定了!” 他看了眼窗外,水銀樣的月光里,隔壁的屋子靜立在黑暗中。 王老九的目光沉下來,像一匹破釜沉舟的公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