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4526字
徽州下有黃山市, 其中坐落黃山,自古都被列入名山之一,代代流傳,知之者眾。 便是陸金這種小時候在村口學堂讀過幾年蒙書的毛皮學生,也曾聽老先生嘴里念叨過“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br> 老先生年輕時候,去山西拜訪同窗時游覽過號稱北岳的恒山,每每與學生說起便要感嘆巖巒迭萬重,詭怪浩難測,又說附近懸空寺奇絕靜幽,天下無二。 正因為看過了五岳之一,他更對這徐霞客盛譽其上的黃山愈發向往。 只可惜,民國時期西北地區匪患官災嚴重,鄉間一介窮教書匠,也只能心向往之了。 現在,這名山便在附近,陸金實在是心里癢癢。 遺光察覺了他的心思,雖然嘴上沒有直說,但是白天里,她坐在騾車上,聽見前面兩人交談,陸金向那鄰居大哥探聽了許多黃山的事情。 到了徽州城,每看見那小店里掛出黃山名產都招牌,總要張望一眼。 中午時候,二人在店里吃午飯,遺光問出來 “陸大哥可是想去黃山瞧一瞧?” 陸金正吃著店家推薦的葛粉圓子,一愣,又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隨便問問?!?/br> 他心里記掛遺光的腳不方便。 “這里離黃山很近,咱們自出來一日也沒有游玩過,既然好不容易有機會到了地方,總要去看一看?!?/br> 陸金叁兩口咽下嘴里嚼了幾下的圓子,還是拒絕 “不必了,這一路走來都是山,看著也差不多?!?/br> 這肯定不是實話的,遺光心里想起他清早看見那些牌樓民居興致勃勃的樣子,心里更不想讓他留下遺憾。 “其實是我要看,只不過拖著你,陸大哥幫我叫個滑竿,別嫌棄我不能陪你爬山就好?!?/br> 她坐在一條寬的板凳上,穿著粗布衣裳,軟語的想著借口替他考慮。 陸金想起她透露小時候與父母來徽州玩耍的經歷。 大戶人家,既然出來游山玩水,又怎么會錯過當地的名勝古跡呢? 他想明白了,只覺得心里涌起一陣暖流,克制不住,埋下頭,喝了口湯,才開口 “爬山便是人多才有意思,你見多識廣,怎么能少了你?等……” 他頓了頓,隱晦的說道 “等到成功以后。我們再回來,那時候,我請你爬山,可別拒絕?!?/br> 拒絕兩個字,吞吞吐吐,最后又一字一句咬著舌尖說出來。 他像是許著一個心愿,發著可望又不及的誓言,心跳的咚咚響,低著頭顱,等待宣判。 “好!” 那聲音回復他了。 他猛的抬起頭,麥色的肌膚,黝黑的雙目發著光一般看著眼前的少女。 “到時候,我們一起爬山?!?/br> 遺光笑起來,雙眸明亮都看著他,輕快的聲音像含著蜜,仿佛無憂無慮的少女,那樣純粹活潑。 “好?!?/br> 陸金覺得那顆蕩起來不安分的心像是落了下去,有些失望,但覺得本來仿佛就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倒是沒有太難過,反而因為這承諾又滋生起了另外一種期待。 “咱們說好了?!?/br> “說好了?!?/br> 七月初,兩人終于雙腳踏入了亳州地界。 這里往西便是周口,乃是豫皖兩省的交界處。 一開始,因為徽州城遺光雙腳受傷,陸金便明白了之前她是強撐著跟上自己的進度的。 心里很是愧疚,竟然這樣大意粗心。 從那以后,哪怕遺光再叁強調自己還能繼續走,陸金堅持一日30里,鐵打不動。 又調整了時間,每日日出前出發,到了午間便找陰涼的地方休息,等到了日頭偏西,再繼續行走,天一黑就找落腳的地方。 就這樣,雖然走了一個多月,但遺光明顯豐潤了一些,更因為心情舒暢,面頰紅潤,已然回到了陸金在軍署里初見她的美艷。 便是他自己,身體也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還由于少曬了太陽,連皮膚都白了許多,乍一看,濃黑大眼,身高腿長,西北漢子的硬朗又添了絲青年的蓬勃朝氣。 兩個人走在路上,便是遺光蒙著面目,那健康的身姿,在一眾因營養不良,大多矮小佝僂的華國普通群眾中如朝露般閃亮而珍貴。 他們猶然不知自己的凸出醒目,反而因為終于要進入豫地而心懷喜悅。 按照原計劃,進豫走洛陽,從商洛過西安,遺光心里向往古秦遺址,盤旋幾日,便可以直奔延安。 連日趕路,已經是累了,一進亳州城,只見大街上人來人往,陸金同遺光感嘆,沒想到竟然這樣繁華。 遺光仔細一看,發現人群都是朝著北面走,說出來后,陸金攔住個行人。 才知道,今天乃是花戲樓供戲的日子。 這花戲樓原叫做歌臺,舊時代是一處戲臺,后面供奉關公,每到集日,進香的,趕集的匯聚于此,戲班子拉臺奏唱,好不熱鬧。 正因為供奉關公,亳州又是藥都,陜,豫,晉等地的藥商便將這處作為聯絡之地,便又有了山陜會館的別稱。 這次因是大藥商楊廣昌五十大壽,楊家特請了魯地出名的曹州班,本地花排班梆劇,放話要唱足九天。 今日開鑼的乃是《繡鞋記》,便是曹州班名角小吉祥的拿手好戲。 曹州班是肘鼓戲班,肘鼓又做柳琴書,起源魯地,但因為曲調流暢活潑,節奏明快,多花腔,民初流傳過來后,在皖豫等地也頗多擁蹙。 更何況,這楊家聽說為了做功德,決定包下花戲樓 ,將一樓堂廳開放。 這樣免費上花戲樓聽戲的機會, 況且內行人都聽聞小吉祥自從1935年冬生了場大病,為保養精神,放話除了幾個鐵桿票友家邀請的堂會便不登臺。 這次要不是托楊家的福,他們這些人只怕這輩子都聽不到他唱戲。 無怪亳州人奔走相告,街頭一時間摩肩擦踵了。 遺光和陸金聽的起了興趣,既然一時無事,他們商量不如也趕個熱鬧。 等到了北關,眼前佇立一座叁層牌坊式樣的磚樓,上寫參天地叁個大字。 人流集聚于正中拱門,看來此便是花戲樓了。 他們近前一看,門口站著一幫青衫,都年輕精壯,似乎是看家護院的打手,攔著門不讓人進去。 大多人畏懼他們,都退到一邊,有幾個膽氣足的上去問原因。 那些青衫雖然面目兇狠,但或許是主人有令,為了積福,也難得耐心的解釋道。 “楊老爺這次辦堂會,市長也會來?,F在飯還沒吃好,他們沒來,誰都不能進?!?/br> 這話一說,除了幾個無賴夾纏,余下的良民都散開去找邊上賣茶賣吃的去了,只有幾個鄉下人,或許難得過來,早準備好了吃食。 蹲在墻根,掏出番薯之類的充饑。 青衫皺了皺眉頭,覺得有些不好看,又上去打發了,這下花戲樓門前,一寸地方也沒有人靠近了。 陸金他們便也隨著人流散去了,這開戲到哪里都是盛事,消息靈通的攤販早早來了,此刻支楞起開張,生意好不紅火。 遺光選了個豆花攤子,坐下去要了兩份咸漿。 攤主麻利的端出來,收了錢,擦擦手便又回去忙活了。 時人淳樸,販賣的吃食都極下本錢,一大海碗雪白如凝脂的嫩豆腐,點了醬油,蔥花,還有一勺rou沫,雪里蕻,熱氣騰騰,便是看著就極有食欲。 聞起來香氣撲鼻,舀一勺,rou香裹著綿密的豆脂,湯水吸飽滋味,溜進喉嚨,牙齒一咬,雪里蕻脆響咸酸,猶如點睛一筆。 饑腸轆轆的肚子瞬間被撫慰了。 陸金加了些放在位子上的辣椒醬,再吃一口,點點頭很是滿意。 他是陜地人,吃慣了油潑干辣子,如今南方鮮剁的辣醬也覺得稍可撫慰。 遺光卻道若是有醋便更好了,她家鄉海產新鮮便得,有蘸醋的習慣。 她曾同陸金說,小時候以為飯桌上備著一個平底的醋碟是極平常的事情。等去了東北,后來又去了那么多的地方,才知道并不是這樣。 中華大地,地廣物博,風俗鄉情十里便有不同。 更何況飲食,更異彩紛呈。 陸金聽她那樣吃醋心下咋舌,取笑她像晉地的人,還說若有機會送她幾桶老陳醋,喝個夠。 遺光卻挑眉一笑,回道必然笑納。 他們在位子上說說笑笑,卻突然感覺邊上杵了個人。 陸金抬頭一看,那人是個黑臉的男人,一對上他的目光滿臉兇神惡煞。 他使了個眼色,遺光捂著胸口咳嗽一聲,低下頭將頭巾遮住了面目。 “這位大哥,怎么了?”出門在外,他們想著能忍就忍,是故陸金開口很是客氣。 那黑臉的漢子人不高大,脾氣卻不小,盯著遺光婀娜的身姿,眼睛看也不看他。 陸金心里一沉,站了起來。 “我同你說話,你是什么態度,一直看著我妹子,莫不是要?;??” 他一站起來,一米八幾的大高個,瞬間蓋過了黑臉漢子,況又健壯年輕,黑臉漢子只覺得仿佛鐵塔壓頂,被他虎豹一般的氣勢鎮的一虛。 有人突然從背后拍了拍他,陸金下意識捉住那只手,朝后一擰。 那人沒有防備,只覺得手臂傳來一陣劇痛,忍不住哇哇大叫,撲倒在陸金身上。 是一個年輕瘦小的男人。 豆花攤上的客人一時間都停下來,小心翼翼的看著角落里的情形,不敢出聲。 眼見著兩個手下都叫人鎮住了,站在后頭的人終于開了口 “這位兄弟,我們只是想讓你讓個座位?!?/br> 是魯地的口音,聲音粗沉,果斷,卻還能聽出來是個女人。 陸金有些好奇,轉過頭,正對上虎視眈眈的幾個人。 其中,眾人圍著一個穿著短褂的女人。 看起來應該是他們的首領。 只不過她穿著雖然華麗,卻不土不洋,遺光敢斷定,富人家便是當家做主的太太,再怎么樸素精干,也不會用絲綢上衣去搭配半筒皮靴。 她悄悄看了眼那雙牛皮靴子,黑褲腳被布帶纏緊都收入靴筒中,顯示出精壯的下肢曲線。 看起來密不透氣的,這炎炎夏日,不熱嗎? 她不敢多看,只裝作不經意的暼了眼這奇怪女人的臉。 便覺得她目光如閃電,一瞬間捉住了她探視的視線。 遺光一慌,掩飾的低下了頭,卻忽略了那女人嘴角上揚的笑意。 那邊陸金也在打量著這女人,見她頭發都梳上去結成辮子盤在腦后,一張臉被太陽曬得通紅,雖然面目一般,且看著不年輕了,可那種果斷的氣派卻顯露出她的不凡,尤其一雙眼睛,鷹一般的犀利。 這不是個普通女人,陸金甚至還若有若無的感受到她身上的一股煞氣。 她身后,一個穿著粗布圍裙的中年人舉著個木托,放著五只海碗,正探頭探腦往這邊看。 是隔壁面攤,看來果然是要座位的。 陸金松了手,心里卻對他們這豪橫的做法極其不滿。 “若是好好說,我們難道會不同意?!?/br> 他話一開口,那小個瘦子捂著肩膀點頭稱是。 那女人不發一言,聽著她手下掃尾,卻時不時朝坐著的遺光看去。 陸金未曾察覺遺光已經悄悄坐到了他的身后頭,只點頭敷衍場面。 正這時候,花戲樓前想起震天sao動, 眾人一看,眼見人流山海一般簇擁著朝門口走去。 遺光眼前一亮,站起來,拉著陸金便跑過去。 不一會兒,兩人的身影便匯入人群消失不見了。 “大當家?!?/br> 那瘦子忙上去打掃好桌子,請女人上桌。 被叫做大當家的女人大馬金刀跨坐在木凳上,面前早被殷勤的店家擺上了碗筷。 她的臉還朝著遺光二人消失的地方看著,踢了踢其中一個手下的腿 “你,跟上去!” 手下正打算坐下吃面,不敢說什么,只能頂著同伴幸災樂禍的眼神,飛奔而去。 遺光靠著陸金擠到前排,已經有一隊穿制服的警員列隊空出一條道路來。 他們身上配著棍子,面目嚴肅,人群不敢靠上去,只聽旁邊有人議論,楊老爺和市長要過來了。 果然,幾個配槍的警員開道,后面慢慢走過來一行穿著華服的男人。 左手穿長褂手持紅木手杖的中年人是大藥商沉廣昌,右手一個身材中等穿黑色中山裝的便是市長林煅琪。 兩人之后更隨了十七八個人,有穿長褂,有穿西服,中山裝。 看起來似乎是下屬或者亳州有名的富商豪紳。 其中有一個穿著寶藍刻絲長褂的年輕人,面目俊朗,眉眼含笑的回答著楊老爺的問話,仿佛關系很親密。 也許是子侄輩。 果然,遺光聽到周圍人的議論才知道這是楊老爺的兒子楊德泰。 她正聚精會神聽著旁人說話,身后頭突然一推,仿佛是有人擠了上來。 遺光站立不穩,左手下意識去拉陸金,哎呦一聲,卻差點撞到了警員身上。 “退后!” 那被撞的警員咆哮一聲,回過頭,卻楞了楞。 “小心點?!?/br> 他聲音溫和許多,年輕的臉上還似乎有些靦腆。 這前后巨大的差異,叫遺光有些愣怔,她點點頭感謝他的好心。 這時候,陸金已經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樣?” 她搖搖頭。 卻見陸金伸出手,點了點她的圍巾。 遺光這才驚覺自己臉上的圍巾松了,忙又重新戴好了。 再抬頭,沉老爺和市長一行人已經進去了。 青衫出來,將路障移開,百姓們被警員暴力驅趕著,被迫井井有條的進了門。 遺光和陸金被人群推著,最先一批進了花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