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2700字+小小肥章
半夜里,投宿都很困難。 他們剛剛出來,好像重新做人一樣,看著高大煊赫的飯店住家,也惴惴的不敢進去。 齊貴曾和她說過,滬上有些大的店鋪,兩頭押寶。明面上支持華政府,私下里和日本人也有聯系。 她當時聽到,心里還特別的憤慨。 “都是同胞,怎么可以做這種風吹兩面倒的事情?!?/br> 齊貴笑了笑,成熟而老練,他覺得遺光是個聰明人,既然說到了,便想將道理都掰扯的明白,讓她在宅子里機敏一些,免得中了別人的套。 “小姐,其實他們也是有苦衷的。大店就像是林子里最高最大的樹。咱們老話都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幾十年,咱們這片土地,都換了幾個天了吧。從老辮子,到大軍閥,現在的司令,又混了日本人,更別說租界里的紅頭發綠眼睛的黃毛們,都是大爺。窮人慘,有錢的人也慘,官老爺和政府,打仗要錢,維持政治安保要錢。錢從哪里來呢?商人給呀。給了錢,你強,我好。要是你被打跑了,下一手的人上來,說你是前朝的人,還想做什么生意呢,現成理由把你打發了,安插上他們自己的人,你能說什么呢?誰讓你不和他們好呢?” 她當時聽完,頗受震撼,獨自思索了好幾天,將記憶里父親和錢伯伯的事情翻出來,明白齊貴說的是真的。 現下時局動蕩,后半夜的街上也不安全。 陸金叫葉竹明踹了傷口,崩著勁兒走路,倒是看不出異樣,又穿著大衣裳,身材更顯得健壯高大。 因此那些黑暗角落里探視的宵小,哪怕見他們只有一男一女,也忌憚著不敢貿然出手。 陸金昂首闊步的在石板街上走著,遺光也察覺到了四周圍若有若無的窺測,重生的喜悅被潑了盆冷水。 她又往陸金身旁靠了靠,將臨時圍在頭上的圍巾又攏了攏。 男人察覺到了她的惶恐,步子放小了些,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胳膊。 別怕。 他笑著看著她,眼神像是安慰。 他們七拐八拐,將那些尾隨的人都甩了以后,天已經快蒙蒙亮了。 大路已經到了盡頭,往前蜿蜒,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隱隱約約,似乎有條小徑。視線再往遠處眺,仿佛可以看見若隱若無的炊煙。 有人家! 兩人松了口氣。 遺光輕輕的揉著小腿,行禮都背在陸金身上了,可她還是腰酸背痛,尤其一雙小腿和腳底,酸脹的已經麻木了。 “我背你?!?/br> 他發現了,麻利的將行禮換到脖子上,彎下腰,作勢要她爬上來。 “不,不,不?!?/br> 他身上傷勢都沒有好全,那條腿,為了不露怯,又強撐了一晚上,剛才遺光仔細打量,出了滬上市區,已經有些一瘸一拐了。 “咱們快點走路吧?!?/br> 陸金看出了她的局促,點點頭。 他撿了根棍子,當先站出去,一邊走往前拍打著草叢。 遺光跟在后面,輕輕的笑起來 “陸大哥,你是在打草驚蛇嗎?” 陸金心里一蕩,為他那一句陸大哥。他點點頭,又有些驚訝。 “你懂的真多。什么都知道?!?/br> 他贊美的這樣真情實意,倒是讓遺光有些臉紅, “小時候和父親在東北,春天受邀請去鄉下一個主顧家給他母親祝壽。那位伯伯家門口有一大片的草甸子,我和他家的孩子在邊上玩,家里做工的人便拿棍棒打草,說是蛇受了驚就跑走了?!?/br> 陸金靜靜的聽著, “你去過的地方真多,難怪這樣的有見識?!?/br> 遺光真心將他視作自己的伙伴,希望建立平等的對話交流,她想給他信心,想了想,決定問些他擅長的話題。 “陸大哥,我聽你的口音也不是滬上的人。像我, 老家其實是江浙,小時候父親做生意才去滿洲待了幾年,后來回來了,爹媽出了事情,就一直寄住在父親的朋友家里。算起來,咱們都算是外鄉人呢?!?/br> 她聲音帶點落寞,陸金手上打著野草,心口卻好像被揪了一下。 去年看到她,便是驚慌失措的一個小姑娘,今年看到她,成熟了,可是年紀輕輕就做了母親,聽說她以前還是個大學生。 他見過那些洋學堂的女學生,一個個那么自信大方,都說讀書好,連嫁人也不愿意。 那些人,又那樣對待她。 他緊了緊手里握著的木棍。 遺光從后面跟著,見他寬闊的肩膀像山一樣沉靜,他好久沒有發出點聲音,悶著頭趕路,好像沉浸在了另一個世界里。 天將亮,草地被蒙上了一層虛幻而稀薄的金光,有一兩只鵠鳥驚的從草叢里飛起來,發出一陣陣咕叫。 “陸大哥, 陸大哥……” 陸金肩膀一抖,好像突然醒過來。 他像是陷入了回憶,手上打草的棍子揮舞的漸漸慢了下來。 低沉的聲音從前頭傳過來: “我是陜府綏德人。都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我們那兒,雖然都是黃土地,可是男人勤快,女人賢惠,走西口,跑叁邊,下南路,趕馬幫,拉駝隊,南邊北邊,只要腳能到的地方,我們都去。 老人說人有手腳,不靠天。只要勤快,就能活下命,存下錢。 那時候,是這樣的。 就是老辮子后期,流寇土匪橫行,我們綏德漢子,拿著馬鞭棍棒,誰都不怕。 可后來,老辮子倒了,軍閥來了,土匪換了身皮,也當官了。當了官,心還是強盜。 1917年,新政府發動了二次革命,當時的督軍陳樹藩手上沒兵,病急亂投醫,向鎮嵩軍頭子劉鎮華發出了求援信號。 就此關中天黑了,劉土匪入了關,像蝗蟲進了麥地。馬沒了,地沒了,米脂的婆姨被買了為奴作婢,綏德的漢子套上籠頭,被趕去川湘黔豫,挖煤拉纖,燒窯填溝。哪里工價最高,人命最賤,就將我們趕去哪里。我們活的不像人,甚至還不如畜生?!?/br> 他手上的動作不停, 頓了頓,才繼續說道 “我家里以前也算是些家底的莊戶,幾十頃肥田靠著溝子,小時候還曾被送去學堂讀過一些書。雖不認得多少墨水,可也知道了先生說的忠孝禮儀。七歲上,劉土匪和陳大帥搶地盤,打到了我們莊,糟蹋了地,挖斷了溝。還要到鄉里地主家敲骨頭銀。我家遭了災,娘受了驚嚇,抱著我弟從壟上跌下來。 當晚,大小都咽了氣。 地沒了,錢沒了,人也沒了。 劉土匪又要挑青壯去做苦力。我跟著我爹,從豫到川,挖煤燒磚,什么都干了。十叁歲那年,我爹的咳血,看了大夫說是肺不中用了。礦主不把人命當命,還要我們下礦。于是,我背著我爹逃了出來。又去了廣州,在那里,他還算過了幾年舒服點的日子。他死了,我背著他的骨灰,想送他回家,和我娘,我弟葬在一起。一路走著,就來到了這里?!?/br> 他的聲音像石頭漸漸沉入了水底,清晨的風吹掀起點袍角在草地上舞著, 氣氛是清而冷。 陸金感到肩膀叫人輕輕的觸碰,他回過頭,看見張溫柔如春水的臉龐。 “陸大哥,你說要帶我去無產階級的大本營,看紅太陽,看祖國。以前我覺得那不可能,可現在咱們都出來了。我們現在就在路上,這一定是一條正確的路,一條很好的路。 這片土地,你比我看到過更多它的苦難,我相信,只要心還亮著,就可以走到想去的地方,做成想去的事情?!?/br> 最后,她還說道 “陸大哥,你在前面走,我會跟著你。 ” 草蔌被棍子敲打,發出一陣嘩嘩的聲音,黑布鞋踩在地上,從荒野里率先開出了道路。 倒伏的草都被他踩的嚴嚴實實,安安穩穩的趴伏在泥地上,小皮鞋跟在后面,輕輕踩著這條柔軟的綠草徑,仿佛連滴晨露都無法觸碰,然后打濕姑娘美麗的裙角。 一輪紅日終于從山頂躍升起來,晨風吹散了霧靄,初生的太陽放射出萬丈金光將山河都點的透亮。 ...………… 這章是不是很政治正確,哈哈哈! 我其實今天就寫了一千字,別的是昨天的存稿。今天加班了,9點才到家,感覺一說加更就會有事。 明天再補點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