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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嫌脖子上的繩索不夠銳利,自手腕割傷處溢出的血滴滴答答流淌到地上。 女人垂吊在大廳挑高的天花板,就在裝飾繁復的餐桌上方;失去地面支持的雙腳一晃一晃,和他一樣深沉的眼眸向外凸出,從上方嘲笑似地睨著他。 他看著她,既不悲傷也不喜悅地,只是想起了她昨晚對自己說的話語。 「你會不幸的?!?/br> 他彷彿聽見母親在他耳邊輕聲呢喃。 -------------------------------------------------------------------------------------------------- 賽提爾躺在地上,如同離水許久而奄奄一息的魚睜大著雙眼。 石磚森冷的寒意幾乎凍僵他的靈魂,暗色長袍因為鮮血的浸潤呈現水墨畫般的斑駁顏色,失血過多的虛浮感讓他有種腦袋老早就跟身體分開的錯覺──他嘗試著動動手指,已經麻痺的神經卻不能給予他任何回應。遠處,有什么東西正在接近;而他除了像具死不瞑目的尸體般躺在這里什么事也不能做。 在這個遠離塵囂的黑暗地方,一個人走向生命盡頭,沒有人知道他的死去、沒有人會記得他曾經存在──就像每個不見經傳的冒險者或是在野外遭逢意外的小老百姓,被譽為天才的賽提爾?凱維爾的最后結局能讓眾多懸賞獵人扼腕不已,但他不禁承認,比起驚心動魄的戰斗現場,這種死亡方式更適合他;沒人打擾的寧靜與深沉的黑暗,向來最讓他安心。 但他不能死。 他應該不至于落到這境地才對,賽提爾心想,就算出動整個家族搜捕自己,他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這只是……太突然了。這幾年的平穩讓他放松了戒備,而事實證明他終究還是低估了自己的威脅性──他不是沒想過闖進魔界的這一天,但那應該是通過精密計算,一層層解開束縛他的空間規則,在意料之中達成的成就之一,而不是千里迢迢跑來這迎接死亡的幽默橋段。 他努力回想,而那才不過是前幾分鐘的事。 他住在人煙罕至的山林里,不論普通人或是普通法師都看不清他的幻像魔法以及擾亂系法術;他是被魔法之神眷顧的人類,他的幻惑術連家族里的長輩都看不清,尤其這幾年為了躲藏無所不用其極,幻像魔法也大為精進,不只如此,他還準備了三處以上的居所掩人耳目,也有好好地維護法陣…… 對了,定期維護,也許就是在那時出了差錯。他在加強法陣時突然感覺到不尋常的魔力波動,然后,幾乎是警報觸動的同時他們就攻了進來──衝破他的結界的是一頭魔鎧蟲,魔界的原生種,能輕易踏毀一般人看不見的法陣及魔法障壁。他跳起來施放隱蔽法術的同時來自其他居所的警報傳了過來,于是他斷然放棄使用傳送法陣逃跑的念頭,此刻他感知到入侵者的氣息──至少十個三級法師、三個四級法師,完全的精英部隊,就算是憑他優異的魔法天分,也不可能自他們手中逃脫;要知道只要超過五級的法師一律稱為大法師,而王國現存的大法師不超過五位。 于是他再無選擇地退進了地窖的密道里。 他的最后一道防線,是一個特殊的傳送法陣,理論上連接魔界與人界──他從沒用過,現在倒是終于驗證了他的成功,代價是一條小命。賽提爾忽然覺得非常劃算,但他到底是沒那么容易滿足,腦子里已經略過幾十幾個延續生命的方案,可惜沒有一個行得通。 他失去了施法的能力。 為了強行啟動尚未準備完全的法陣,他使用禁咒,預支了大量法力,副作用是魔力的封鎖及現在這副鬼樣子──被施放的法術能量反噬,他還撐著沒死可說是不亞于闖進魔界的巨大成就,但也不遠了。 那片黑暗輕輕悄悄,止于一步之遙。 面對垂死獵物仍保持靜默,難得的美德。沒準來自于某個高階惡魔。 沒辦法。 既不悲傷也不喜悅地,賽提爾最后閉上眼睛。 他嘗試過,但人生不就是這么回事。在你急墜而下時伸出一隻手,好不容易抓住它,卻反而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然后被扔向更底層的地方。 而現在,那隻手,正在撫摸……他的臉? 賽提爾竭力撐開眼皮,捕捉到昏迷前一刻的最后印象── 月光流洩般垂落的長發、低沉柔美的聲線、古老難解的語言,以及自己昏沉大腦里的記憶所相對應的話語。 「別怕?!?/br> 金色眼睛的惡魔輕聲說。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挑高的天花板以及閃動著迷幻光芒的吊燈。 「早安?!?/br> 耳邊響起低柔的嗓音,屬于人類的招呼和語言帶上了不容忽視的詭譎氣氛。他轉過頭看向床邊的惡魔,對方正微笑著望著自己,彷彿他一直守在那里不曾離去。 賽提爾馬上清醒過來,同時掌握了自己的狀況──身處魔界、在惡魔的領域、失去武器且毫無保護!陪伴了他數年的秘系法杖不見蹤影;身上刻滿咒文的長袍被換下,取而代之地,柔軟的絲綢布料若有似無地滑過他的皮膚,讓他有種毫無遮蔽的不安全感。 他下意識審視周圍。觸感柔軟的床鋪、深藍色地毯,貼上素雅壁紙的墻壁,木製櫥柜、石製花瓶、沒見過的奇怪花卉、一堆無用的裝飾,沒有任何他現下所需要的東西。 「你一定餓了,想吃什么嗎?」 對于他搜索四周的舉動視而不見,惡魔只是微笑著詢問。 他拿走了他的魔杖和法袍。賽提爾不動聲色地想,試著動動身體,劇烈的疼痛差點讓他再一次昏厥過去。 「別動?!箰耗厝岬卣f:「你傷得很重,需要時間休養?!?/br> 賽提爾戒備地看著他,小心地后退。 「剛好也到了用餐時間?!箰耗ё灶欁缘卣f:「你喜歡烤牛排嗎?」 ──難不成他還養牛來著? 賽提爾微微揚起眉,那一絲驚訝讓他緊繃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間的放松──眉間的弧度柔和,藍眼睛安靜而深邃,鼻樑挺直,稍薄的嘴唇泛著青,襯著白瓷般的膚色有種非人類的錯覺;那是張漂亮到有些雌雄莫辨的臉,但一旦蒙上了敵意與防備,看起來就像來自冥界的陰暗幽魂,讓人沒有半點好感。 惡魔凝視著他,柔柔地微笑起來。 「請稍等?!?/br> 二十分鐘后,賽提爾一語不發地咀嚼眼前色澤詭異的rou塊,心里百感交集。 哦,是的,地獄狂牛,他怎么沒想到這個?渾身紅通通泛著黑斑,比普通的牛多了兩對角和一身火焰,長了兩倍大,腳上的蹄長著尖刺,可以踏平一棟房子,還該死的美味。 這一切都很可疑,不過反正他總在餓死之前吃些什么,就算這一餐的價值大概可以抵他四分之一的財產。 「還合你的口味嗎?」 賽提爾嚥下口中的食物。 rou塊被切成適于入口的大小,被醬汁細心點綴,擺放在雕著花紋的高級銀盤上,這樣的待遇只怕他支付不起。他隨意地點點頭,繼續進攻盤子里的食物。 惡魔露出讓人心醉的笑容。 「你傷得很重?!顾^續說:「難以想像竟然有人狠心在如此美麗的臉蛋上留下傷痕。你的敵人是其他人類嗎?」 一片寂靜。賽提爾安靜地進食,對于對方的提問充耳未聞。 「也許你有難言之隱?!箰耗托牡卣f:「那么請至少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賽提爾沉默著。他認真思考裝成啞巴的可能性,傻子才會告訴惡魔自己的真名,方便他們對自己訂下什么亂七八糟的契約取樂。 「你可真安靜?!箰耗α诵Γ骸肝矣鲆姷钠渌丝偸青┼┎恍?,大多數時候,我都在聽他們說話?!?/br> 毫不意外,賽提爾心想。 惡魔身上彷彿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當他噙著微笑對你低語時,你很輕易就會忘了對方的身分,陷入某種愛情的錯覺,然后將一切毫無隱藏地暴露在他的眼底下。 「我喜歡聽人類說話?!篃o視于他的沉默,惡魔繼續說:「你們總是那么地朝氣蓬勃,有著說不完的故事,再小的事也可能有著重大的意義,似乎沒有人會對活著這件事感到無趣,是因為生命太過短暫的關係嗎?還是說,人類口中的那個世界就是如此讓人眷戀呢?」 他頓了頓,溫柔地看著他。 「告訴我,你的世界美麗嗎?」 賽提爾沉默地回望著他。 「真遺憾?!?/br> 惡魔輕輕嘆息,儘管他帶著微笑,卻反而越顯悲傷──那憂鬱的模樣能激起任何女人的母性,以及所有富有同情心的男人,但顯然對他眼前的人類毫無效果。那個人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像尊頑固的石像毫無動搖。 「要不是你昨天夢囈了一個晚上,我幾乎要以為你不能發聲了?!顾焓州p撫他的喉結,「你的聲音很美,有人這么對你說過嗎?」 賽提爾皺著眉拍開他的手,這舉動讓惡魔唇邊的弧度更顯落寞了。他安靜地望了他一會,像是終于發現這招不管用,他稍稍斂去哀傷的表情,用著輕快的語調說起了話。 「我會等你開口的,畢竟來日方長。你可以叫我希雷特?!顾f,看著賽提爾嚥下最后一塊牛排?!高€需要嗎?」他貼心地詢問。 賽提爾搖搖頭,將被掃空的盤子遞給他,緊盯著后者步向房門的背影──明明只差一步就要離開房間,惡魔卻又像想到了什么般轉過了身。 「你喜歡這間房間嗎?」他溫柔地問:「我猜想你生活簡樸,但若你偏好奢華的風格,我可以為你準備裝飾更仔細的房間?!?/br> 賽提爾終于移開目光。他煩悶地擺擺手,把自己整個人捲進柔軟的被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