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兒子.女像
艾芹手里提著兩個便當,坐在陳醫師的診間門口等,她預約的時間還沒到,大約還有十分鐘。 一早她就起來忙了,自己租的小房子,廚房很小,設備也不齊全,盡力的做了些東西,想送給醫生和她兒子。 這椅子有點大,她坐到最深的地方,腳居然踩不到地,她便就把腳懸空地晃啊晃,消磨時間。 診間門打開了,出來的人卻嚇了她好大一跳。 他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身上穿著全身綠色的手術服,上身是短袖,下半身是長褲。 他在身后關上了門,人靠在門上,苦笑了一下。 「被你看見了!」他說。 『......』 看她沒答腔,他靜了一下說:「我得上班了,你進去吧!」 他轉身往大廳走。 她叫住他『嘿!』 他停住,她走過去他身邊,拿出手里袋子里的兩個便當中的一個,遞給他「我做了兩個便當,本來是要給陳醫師和她兒子的,但我又想,她可能中午不會回家,一個給你好嗎?」 『陳醫師的兒子?』 「對??!陳醫師說不太會煮,她兒子都要叫外賣?!?/br> 他笑了『喔~~』接過她的便當。 「我換了時間,我不知道今天會碰到你?!顾f。 『我也不知道?!?/br> 「如果你不馬上吃的話,要冰起來,要吃的時候,只要微波上層的......」 他打斷她『我等下馬上就吃!』 「那......我進去了!掰掰!」 『怎么還你這個餐盒?』那是個可以微波的塑膠餐盒,白色方形的,角落圓弧,上面有些食物的圖案。 她笑了一下「沒關係!」 『掰掰!』 艾芹把便當拿給醫生「給我的?」陳醫生欣喜若狂「我真的已經餓了!我每次11點就餓到不行?!?/br> 『醫生你吃吧!沒關係!我喜歡看著別人吃我做的東西?!凰πΦ恼f?!耗菚r候,我總是很放松?!?/br> 「那我就不客氣啦!」醫生打開便當盒,有兩層,里面的菜色非常的漂亮,視覺上看起來就像是種藝術圖像一樣的排列著的食物,各種鮮艷的顏色?!竿邸闷拎?!」 第一層有白飯,很乾凈的白,沒有染到任何其他的菜汁的顏色。 旁邊用生菜隔開了南瓜粉蒸rou,南瓜的金黃色和生菜的鮮綠色互相呼應,粉蒸rou在里面穿插著美妙的粉色,rou看起來鮮嫩多汁,上面撒著切得很仔細的蔥花。 下層是涼拌花椰菜,每一朵都鮮綠香脆的模樣,自然的倒向著各種方向。旁邊一樣隔著生菜葉,上面鋪的是青綠的毛豆黃色的炒玉米和紅嫩的培根。 醫生聞了一下,整個香氣都散發著,正是適合享用的時刻?!负孟汔浮?/br> 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這是我看網路上一個作家叫酪梨壽司,幫她先生準備的愛妻便當做的,我也覺得她很有創意,東西看起來都好漂亮好好吃喔!』她開心的說著。 「好吃好吃!」醫生嘴巴里都是食物一邊說。 『歐陽醫生也是您的病人嗎?』她問。 「很久以前是,現在不是了!他只是過來聊聊天?!?/br> 『喔!』她有點遲疑是不是應該跟陳醫生說『我本來做了兩個便當......』 突然她的手機響了『抱歉!我忘記關機了!』 她拿起來,發現是歐陽的號碼,雖然她當時沒有把號碼記下來,但是這種后面是345678的門號,真的很難忘。 陳醫生看了一眼「你接!沒關係!我吃飯!」 『嗨!』她說。 「嗨!」他說?!改氵€在陳醫生那邊?」 『嗯!』 「我只是想跟你說,好好吃喔!」 她的心很暖和,臉上不由掛著一個甜甜的笑容?!褐x謝!』 「謝什么!你把電話拿給陳醫生好嗎?」 『嗯?好!』 她把電話遞給陳醫生「......嗯?......喔!......哈哈哈?。?!好??!.....可以......掰掰!」 她聽得一頭霧水。 陳醫生把電話還給她,繼續努力吃飯。 她懂陳醫生不說的事情就是不會說,就不問了?!何覄倓偙緛頊蕚淞藘蓚€便當,想一個給你,一個給你兒子。但又想你還沒下班,不知道是不是會跟兒子一起吃飯,所以就給了歐陽醫生?!?/br> 「嗯嗯!中午沒辦法跟兒子吃飯,都很忙!你吃了嗎?」 『我吃過了才來的!自己一個人,有時候早午餐一起吃,省得麻煩?!?/br> 她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陽光,今天很熱,不過太陽的顏色很漂亮,把窗外的樟樹曬得亮綠亮綠的。 她躺在沙發上發懶,兩手像伸懶腰那樣往頭頂兩側伸長。 「最近有性生活嗎?」 『......沒有!』 「不是有白馬王子?」 『......我們還不算有交往吧!』 醫生咬了一口粉蒸rou問她「那有自慰嗎?」 『......』 「我有在吃ㄟ~~」醫生笑著說。 她也笑了!『......偶爾!』 「會高潮嗎?」 『會!』臉很燙,后頸又出汗了。 「有性幻想的對象嗎?」 一張臉出現,額前頭發往兩側垂下『......』 「我都幻想周潤發!」醫生說。 『醫生不是結婚了?還需要幻想嗎?』 「結婚了也可以幻想??!更何況我離婚了!」 『喔!抱歉!』 「抱歉什么!我開心都來不及??!」 『這樣啊~~』她心里想,連心理醫生自己的婚姻都會觸礁,感情還真不是個簡單的功課。 「有幻想對象嗎?」醫生追問。 『......有!』 「想他的時候身體會痛嗎?」 『不!不會!』 『陳醫生!歐陽醫師以前為什么要來看你呢?』她實在是忍不住要問。 「那你要去問他?!?/br> 『喔!你不能告訴我?!?/br> 「對??!就像我也不能把你告訴我的事情告訴他一樣?!?/br> 『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果愿意講給一個人聽,其實是很了不起的一種關係呢!」 『了不起?』 「是??!要一個人把自己最私密的事情和別人分享,要對那個人有足夠的信任,這樣的關係是很難很難建立的,就連枕邊人有時都做不到?!?/br> 『嗯!』 「有些事情,連自己的枕邊人都無法說出來?!?/br> 『嗯!』 「像是你把你男朋友當成你爸爸的代替品的事情,也無法告訴他?!?/br> 她的眼淚馬上就流下來了『嗯!』 「說??!」那裂口張開了,里頭伸出一隻手,像要把她拉進去一樣的邀請她,一隻左手,跟她的左手長得一模一樣的左手。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她有點停頓在回憶里。 「你說,我繼續吃啊~~」 回到家,爸爸和三個廚師叔叔伯伯在吃飯喝酒。 大家都很熟,我就幫著招呼他們。 有一個叔叔說:「艾芹高中畢業啦!有沒有男朋友???」 『整天在廚房里,哪里有時間交男朋友?』爸爸回他。 「那些男生都太年輕啦!每個看起來都像毛頭小子,我一個都不喜歡?!刮艺f。 一個大鬍子胖伯伯說:『艾芹有戀父情結,從小是你帶大的,根本就喜歡老頭子?!?/br> 「我哪里老???我還沒四十ㄟ!」爸爸說。 另一個比較瘦的伯伯說:『那你們不是剛好,反正也不是親生的?!?/br> 「不要亂講!這是我女兒ㄟ!」爸爸說。 「聽爸爸這樣說你心里有什么感覺?」陳醫生問。 『很復雜!我不知道怎么說,他是從小帶大我的人,基本上就是我的父親,但是,那一刻,我卻很受傷,很不舒服,感覺被拒絕到千里之外?!?/br> 胖伯伯說:「說真的,她媽怎么都不回來?」 爸爸馬上變臉『說好不講這個的?!?/br> 「好好好!不說不說!」胖伯伯舉起雙手投降。 我幫他們斟酒。 叔叔說:「那你怎么都不交個女朋友什么的,不寂寞??!」 『餐廳那么忙,哪有時間交女朋友,再說,也沒認識其他女人比我女兒漂亮,真的很倒胃口?!话职终f。 「聽到這句呢?」醫生問。 『很開心,覺得很有面子,覺得心里暖洋洋的,覺得頸子后面熱熱的?!凰卮?。 「后來呢?」醫生的便當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用筷子挾著南瓜皮,叼在嘴里吸著。 后來漸漸的大家喝多了,話愈講愈開,男人之間開了很多黃腔。 我就躲進房間了。 說些什么? 類似......「凡事都有第一次」.......「日久生情」......那一類的,另外還有很多不堪的話。 我知道就是在講我。 然后晚了,三個叔叔伯伯先后離開了。 我才去收拾。 爸爸酒量一直很好,但他似乎有點半睡著的樣子,坐在沙發上。 我在餐桌收拾東西,然后去廚房洗碗,他就坐在那里。 我聞到菸味,轉身發現他沒有睡著,他坐在那里看我。 我很緊張,剛剛他們講的話跑進我的腦子里,我感覺什么界線將要被突破了,而如果突破得不好,將會永遠無法回覆成原來的樣子。 我們中間的那種情誼,也許永遠都無法再恢復。 但是,我其實很期待。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親生的女兒,我的生命中只有他,而他是我的父親。 我也太年輕,情竇初開的心情,夾雜著復雜的情緒。 總之,他走過來,牽著我的手,帶我進去他的房間。 一切就發生了。 「嗯?」醫生說。 『就這樣!』 「他有強迫你嗎?」 『沒有?!?/br> 「你有反抗嗎?」 『沒有?!?/br> 「那你會痛嗎?」 『第一次當然會痛??!』 「不是!我是說,你比給我看的那個傷口會痛嗎?」 『不會!』 「那什么時候開始痛的?」 她陷入了回憶里,但她搖搖頭。 「有些事情好像忘記了!」艾芹說。 『怎樣的感覺?』醫生問。 「我知道大約是聽到了什么話,但是又覺得那句話也不怎樣,想不出來為什么會有這種殺傷力?!?/br> 『什么話?』 我沒有喝酒,但之后他摟著我睡著了。 我自己起身去浴室清洗乾凈,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到他身邊去睡,這些事情對我還是很尷尬的。 后來我還是回自己的房間睡,其實整晚也睡不著,回想很多很多。 但第二天,我走進他的房間的時候,他是懊悔的,他抽著菸很痛苦的說:「為什么會跟她一樣是個左撇子?」 我知道那是在說我的母親,可是這句話有很可怕嗎? 為什么我聽見這句話會很痛苦? 好像從那時候開始,我的身體就被切開了,我便一直看到傷口、聽到它講話。 然后和男友zuoai時,就完全無法不想其他事情,只要專注在上面,就痛得不可開交。 「是??!你忘記了!」那口子說「忘記有時候比較安全,免得自己傷了自己?!鼓锹曇粲悬c嘆息的意味,并不是敵對的。 「我覺得你今天進步很多!」醫生說。 『是嗎?』 「有沒有覺得輕松一點?!?/br> 『好像有?!?/br> 「不過,下次可能要試試看用催眠的方式,你愿意嗎?」 『催眠?是那種會聽口令站起來做一些怪動作的嗎?』 「完全不是,是一種很放松很放松的狀態,類似睡著了,但是卻是全然知覺而清醒的,而且非常安全?!?/br> 『這樣嗎?歐陽醫生也做過嗎?』 「嗯!很久以前?!?/br> 『喔!那好,試試看?!?/br> 出診間時,艾芹感覺自己真的輕松了不少,好像快要找到和自己那裂口中間的關係,那口子在引領她,去面對她生命中的一個創傷,藉以痊癒自己,應該是這樣吧!她想。 打開門,歐陽靠墻站著,手墊在身后,已經換下手術服裝,看來已經下班了。 「嗨!」他說。 『嗨!』 他拿出身后的右手「便當盒還給你,我洗乾凈了?!?/br> 她笑著接過『謝謝!』心里想歐陽會說「謝什么!」 但歐陽說:「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br> 『嗯?』 「你不能笑我喔!」 『嗯!』 他拿出身后的左手,手上握著一個深咖啡色的東西,像一個柱子還是木頭之類的東西。 放在她的左手上。 她一看,是一個小型的木雕,這是一個女孩子,左肩稍稍抬高,頭往右傾斜,頭發直直的披在肩上,左手伸入包包里拿東西的樣子。 女孩子的臉有點低低的看著包包,有些角度不是很自然,但是磨得很細,手上握起來的觸感,非常光滑。 『這......這是我嗎?』 「嗯!」 『你雕塑了一個我?』 「失敗了很多次?!?/br> 『你經常雕塑嗎?』 「大學的時候開始學的,不過雕不出你的樣子?!?/br> 『不會??!我覺得挺好的?!?/br> 「哪像你會在冬瓜上雕龍啊還會雕花什么的?!?/br> 『可是木頭硬??!』 他們倆開始往大廳走。 「石頭才硬!」 『你也雕石頭?』 「嗯!刻印章?!?/br> 『真的?』 「真的!」 『哇!』 不知為什么走到電梯而不是手扶梯,站在電梯前面她還在恍神,想著他雕刻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我送你回家吧!」 『......』她沒說話。 她跟著進了電梯,坐上他的車子,手中看著這個雕塑。 她在他的心里,是這個樣子嗎? 這個樣子是她嗎? 意思是說她老是在包包里找不到東西嗎? 還是她人總是歪歪的嗎? 他經常雕刻東西送給人嗎? 但是手上握著這個大約15公分高,她的手可以握住的一個雕塑,卻覺得非常暖和,當然跟天氣沒什么關係。 車子開出地下室,火辣的陽光從擋風玻璃撒進車子里,眼睛幾乎要看不見。 他播放著臺北愛樂電臺,聲音柔和的女主持人,介紹孟德爾頌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特殊,然后開始播放這首樂曲。 小提琴的纏功極致,她聽得很入迷。 手握著塑像,閉著眼睛撫摸著女孩的臉和頭發,手指輕輕的滑過她的肩膀,不知道她自己本人摸起來是這樣的感覺嗎? 車子停了,她睜開眼睛,歐陽把車子停在立安家樓下,他還不知道她搬走了。 她在想,應不應該告訴他。 『謝謝你!這對我來說,是個很特別的禮物?!凰f。 「謝什么!」 兩人笑了。 她下了車,站在門口。 他沒開走,想看她進門。 但她一直站在那都沒進去,他不知道為什么,是她不想進去嗎? 那她是今天沒結婚嗎?所以她希望他帶她走嗎?起碼今天嗎? 還是她又找不到東西了?那么大串的鑰匙不會找不到吧! 他下了車,走到她的旁邊。 「你找不到鑰匙嗎?」 『......』 「那么大串很好找??!」 『......』 「我幫你拿著東西,你找找看哪!」也許是手上提著兩個便當盒,另一隻手又拿著雕塑。 『我......已經沒有這里的鑰匙了!』 他摟著她,陽光披在兩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