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聲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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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九點,郁昌照常接她放學。 驚蟄天氣,穹蒼碧青,和燥熱的白日大不相同,處處都透著股涔涔的水汽。 走到半途,遠方忽然傳來一陣滾滾悶雷,沉悶含混,隆隆作響,仿佛一只巨大的犁耙,聞著倉庚的春訊,破土而出,在遙遠的天際,那龍脊一般的、連綿起伏的黛黑剪影處,耕耘著郁郁蒼蒼的春山。 華燈初上,郁燕降下車窗,胸前松松地摟著一只書包,在冰涼絲綢般的拂面微風之中,困倦地半闔上眼。 白天研究的那些函數和曲線,就像威力巨大的毒氣彈,摧人心智,讓她不少于十億的珍貴大腦細胞,都在此番沒有硝煙的戰役里,悲慘地壯烈犧牲了,徒留一座座無名碑。 她鉆研良久,頭暈目眩,直到坐上了哥哥的車,腦子里都冒著恍惚的星星,無數符號公式,手拉著手,像跳踢踏舞一樣,不懷好意地劃著橢圓、叁角、拋物線,在眼前晃晃蕩蕩地轉圈。 郁昌自從拿到駕照,就經常被各路人馬呼來喝去,風雨無阻、使命必達,將市里的每一條小徑摸得清清楚楚,活似網約車司機,就差一雙白手套了。 因此,他一摸到方向盤,就像回了老家,車技嫻熟,開得很穩,轉彎變道順滑得跟德芙似的,硬是把一輛德系二手車開出了高鐵的風范。 春風沉醉的夜晚,郁燕坐在這架廉價高鐵的左后排,據說最為安全的VIP席位上,有些昏昏欲睡。 她尤長的睫毛,如同深沉黑夜之中,于一朵花上駐足的、緩慢合攏的蝴蝶翅翼,在橡膠輪胎與柏油地面持續接觸時,所產生的一種規律的、美妙的簌簌摩擦聲中,漸漸地垂落下來,馬上就要完全地閉闔—— “……!” 前方突然光芒大盛,凌厲的白熾光線,就像一柄銳利的劍,直接透過了眼皮的屏障。 逐漸昏沉的視野里,仿佛猝不及防地,被扔下了一個閃光彈,照得郁燕一瞬間睡意全無,十分不適地蹙起眉頭,直起身,想看看是什么情況。 她的哥哥顯然也被晃到了,沒好氣地罵了一句“遠光狗”,手忙腳亂地掏出偏光鏡戴上,瞟了一眼后視鏡,又小心翼翼地壓低了聲音: “燕燕,是不是吵醒你了?今天怎么這么困,回家早點睡吧?!?/br> “我沒事……” 郁燕應了一句,凝視著疾馳而來的車輛,在與同樣開著窗透氣的缺德司機擦肩而過時,在確保對方絕對能看見的前提下,沖他比了個標準的中指。 這樣一來,她橫豎也睡不著了,索性睜大了眼睛,眺望遠處的城市夜景。 越過涌著細碎粼光的寬闊水面,一江之隔的對岸,拔地而起的CBD大樓上,閃耀著無比奪目的巨型LED戶外大屏,循環投放著紙醉金迷的廣告:某某明星周末巡回演唱會、奢侈品的新款宣傳、天闕府即將在下半年二期開盤。 這片穿市而過、金波蕩漾的水域,仿佛銀簪劃分出的一條天河,橫亙在普通人與富人、貴胄與平民的交界線上,如同滾滾紅塵之中,最為清晰而冷酷的一次定奪。 郁燕收回目光,轉過頭,安靜地望向另一面明顯黯淡許多的街景。 回到家之后,郁昌長腿一跨,二話不說邁進廚房,擰開抽油煙機,開始勤勞地忙活起來——自從meimei提議晚上準備第二天的早餐后,雖然嘴上不承認,但他的內心深處,還是逐漸習慣了這種更為輕松的做法。 把裝著教輔資料的書包放回臥室,郁燕回到客廳,提起餐桌旁邊的暖水瓶,晃了晃,發現還是滿滿一瓶,便分別給自己和哥哥倒了大半杯熱水,齊齊整整地把它們擺在通風口,用以快速攤涼散熱。 她拉開外面的一層玻璃,關嚴紗窗,防止日益滋生的蚊蟲,旋過身來,往桌面上偶然一瞥,看到了一只干干凈凈的透明雙層保溫杯。 那是哥哥每天上班時,都要隨身帶著的茶杯。他的習慣很不好,舍不得倒掉最后一泡殘茶,總要帶回家中,把泡漲到發白的殘存茶葉再沖一遍,沒滋沒味地當水喝了,心里才能舒坦。 眼下,這杯子里卻空空蕩蕩的,連一滴掛壁的水珠都看不見。 他下午沒上班嗎? 郁燕有點疑惑,想到按照商量好的排班表,明明該輪到自己下廚,遂系上新買的第二條圍裙,輕手輕腳地溜進廚房,“哥哥,今天該輪到我了吧?!?/br> “沒關系,燕燕,你困了,早點睡?!?/br> 郁昌準備煎南瓜餅,正在往鍋里下油,鍋底煙氣滾滾,又迅速被兩側高速旋轉的小風扇吸走:“哥哥在接你放學之前,可是足足睡了叁個小時,要多精神有多精神,現在正好做點事?!?/br> 說完,他一邊嫻熟地將裹著薄薄面包糠的南瓜餅翻面,一邊想起來了什么似地,順嘴一提: “燕燕,這段時間放學,怎么總背著書包?那玩意兒多重啊,我想拎,你還不同意……” 郁燕黑烏烏的眼睛一轉,敷衍地嗯了兩聲:“……書包的空間比較大嘛,放一些小東西更方便……” 她當然不會告訴自己的哥哥,那百年難得一見的雙肩包,里面裝著的,并非什么潮流的飾品,或者淘來的新衣服,而是小挎包容納不下的學習資料。 南瓜餅很快就煎好了。 郁昌揮舞著鍋鏟,把它們挨個盛進保溫桶里,打開放置各種食材的櫥柜,舀了半杯米,在冷水里淘洗兩遍,與切好的南瓜丁一起兌進電飯煲里,預定時間,開始煮粥。 看來,明天大概率,就是全南瓜宴了…… ——不對,櫥柜里面,怎么添了那么多饅頭榨菜? 郁燕眼尖,在柜門打開又關閉的那一瞬,立刻就發現了,柜子里面,那平白無故地多出來的冷凍饅頭—— 幾十個灰白灰白的饅頭,擠擠挨挨地壓縮在一個個大塑料袋里,仿佛一堆皺巴巴的石子,色香味全無,用料粗糙,讓人毫無胃口。 饅頭的旁邊,另外裝著一袋榨菜,塑料小包裝,印上去的字跡都糊成一片,不知是哪個雜牌廠家生產的,看上去就像批發市場幾分幾毛的貨,甚至可能是饅頭店老板友情附贈的。 其中一個塑料袋,明顯已經被打開了,缺少的幾個,大概早進了郁昌的肚子。 郁燕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指著這堆充其量只能算作“果腹”的劣質食物,臉上的神情,除了疑惑,還有一點說不清的憤怒: “哥……!你在干什么呀?我不在家的時候,你難道就吃這個?” 她真的不明白,如果郁昌缺錢,兩個人一起開源節流,不就好了嗎?像他這樣,偷偷地吃糠咽菜,節衣縮食,能省下幾個子暫且不提,對身體的損耗,就要遠遠地大于攢下來的那點鋼镚吧? “燕燕,不是那樣的,哥哥也沒有每天都吃……” 一不留神,被撞破了尷尬的秘密,郁昌趕忙解釋,在心里痛罵自己粗心大意。 他做賊心虛,一把薅掉身上的圍裙,把氣鼓鼓的meimei攬去客廳,啪地一聲,關掉了廚房的燈,企圖用黑暗抹除罪證,眼神胡亂一掃,發現了桌面上的兩杯水,立即像發現了什么救命稻草,伸手去拿,迅速地轉移了話題: “……燕燕真乖,但以后,還是哥哥來吧,太危險了,小心燙手?!?/br> meimei皺巴著一張小臉,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勸。 他裝腔作勢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白開水,做作得像在品茗八二年的拉菲,揚起手,沖對方討好地笑了笑—— 也正因為此,沒有了長袖圍裙的遮掩,在那只瘦峭手腕上,幾枚新鮮的啃嚙咬痕,在這個動作下,暴露得一覽無余。 郁燕沉默著,捧起屬于自己的,那只繪著小兔子圖案的馬克杯,小口小口地啜飲變得溫涼宜人的白開水。 這對杯子,當初在商場特價打折區域,是以叁折的價格,進行配套售賣的,一黃一藍,圓滾滾、胖嘟嘟,材質很好,摸上去光滑如瓷。 郁昌的圖案是小羊,軟綿綿的小動物,像一朵雪白的棉花糖,和本人一點都不相符。 其實,真要說起來,明明兩個人都不相符。 她重新把水杯放回桌子上,低聲開口,所詢問的,卻是一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 “哥哥,你今天下午……沒有上班嗎?” 郁昌下意識“呃”了一聲,眼神卻霎時一飄,猛地嗆了口水,咳嗽起來,耳根不知為何變得紅紅的。 “沒……哥哥下午沒什么事,在家睡覺呢?!?/br> 郁燕暗暗地,攥緊了兩只垂在身側的手。 她仍然克制著嗓音,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太奇怪。 “哥哥,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們一起想辦法,總能找到出路的……我快十八歲了,你不用什么都瞞著我,一個人躲起來,吃那種東西……” “……你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哥哥,我也可以做點什么的呀……”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后,輕得仿佛甫一出口,就消弭在了空氣中。 郁昌眨了眨眼睛,敏銳地察覺到其中隱含的一絲顫抖的聲調,終于反應了過來。 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電光石火之間,內心深處竟然還閃過了一點快慰的得意,表情默然地扭曲了一會兒,終于沒忍住,情緒雜糅之下,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燕燕……你不會是以為……哥哥失業了吧?” 郁燕明白過來,自己鬧了大烏龍,小臉瞬時變得火燒火燎,卻不想服輸,據理力爭地反駁道: “……這段時間,你都那么沮喪,還偷偷地藏饅頭,到現在,連公司都不去了,我誤解也很正常啊……” 來自meimei的關心,仿佛一劑強力清潔靈,雖然表現得十分別扭,但是,也同樣行之有效地,洗去了郁昌心中大部分的淤積污泥。 他微微地笑著,愛憐地撫摸郁燕的頭頂,忍不住傾過身去,將她牢牢攏在懷里。 “沒事,燕燕,你不用擔心?!?/br> 他緊緊摟著meimei,將臉虛虛地埋在對方的脖頸處,原本,還想再罵幾句難纏的客戶,可想了想,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就算某一天,我真的辭職不干了……” “……哥哥也會養著你,一輩子養著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