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行百里者半九十
她被孫遠舟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驚著了,不要看他總是沉悶如陰云,這雙眼可是很有洞察力的,耷拉著還好,一抬起來看人,嚇壞了,還不趕緊坦白從寬。 她很容易做驚弓之鳥,給他發消息的時候惴惴的。她心理素質其實還行,只是一提到她的錢啊房子,她就馬上坐立不安。 她在王總辦公室門口轉一圈,轉兩圈,又開始為已經發生過的事后悔:她怎么不早早地買房,不大點的,無論多便宜的首付,拉著孫遠舟一起還??!她總是賺的。再讓他出裝修費。 就買橋底那個破嗖嗖的學區,好上價的,早買早享受,蹭蹭地飛漲。 她的婚前財產。 她隔著門聽到王總在打電話罵人,她開始轉第三圈。 氣死人,要不說廠里的老土冒沒文化呢,連李廠長也是,明明攥著一大把閑錢,就是不買房,現在好了,李之涌兩手空空,去相親市場一點不落好,說廠長是我爸,女方嫌他是神經病。 后悔?晚了。房市不等人。 她就不應該想著放長線釣大魚,謝坤好好的贈與協議虧沒了。一百四十平的新房,就在人工湖和實驗小學的交界口,當時買送車位,現在光賣車位能賣三十萬。 “齊佳,進來?!?/br> “哎!”她麻利地推門進去,王姍瞥了她一眼:”別站著,坐?!饼R佳怕坐,站著,幾句吩咐就說完了可以滾,而坐,代表這個話題可能會很長很長。 王姍笑了笑,她瘦骨嶙峋,因為常年加班吃不上幾口正食,她有一個兒子上小學,基本上是老公婆婆換著帶。當然,偶爾也會派池月,池月就是她兒子的半個保姆。 快遞員么,比保姆還是輕松些的,她可沒法跟小孩子共處一室。 “你這回交給我的?!蓖鯅櫼彩?,喜歡只說半句話,悠悠看著她,繼續,“我覺得很好。寫得比池月強?!?/br> 這不是給她挖坑嗎,她嗯啊應著,心想這個領導好陰險。 王姍抖了抖報銷冊的封皮,抖出一張草稿。還沒蓋總章,關于第十七輪春季進修的選拔和錄用規則。這張紙就在桌子中間,王姍沒有撿,她也不敢拿,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不去看它。 “這是你自己寫的嗎?” “什么?” “新規范?!蓖鯅欕S意地在電腦上點了兩下,因為屏幕背對,她根本看不到,“齊佳,這是你自個寫的?還是?” 她肯定想攬功勞于一身,誰不想吃頭功,但考慮到祁凡日以繼夜也不容易,她說:“是祁凡和我一塊寫的?!闭f完她又后悔了,其實關上門,她跟王總的悄悄話他是聽不到的。 “你挺實誠?!蓖鯅櫾u價,沒說她好沒說她壞,讓她稍感不安,后面的問題就讓她更不安了,“那你覺得他怎么樣,祁凡??孔V嗎?” “王總我覺得他…挺靠譜的?!彼s緊補充道,“目前看?!?/br> 王姍若有所思:“哦,你這么想呀?!北泷R上讓她開始自我否定:這么想不對嗎? “他剛過來的時候是池月帶他,當時池月和老吳配合干,沒多久她就跟我說,這個人不太能管得住。我就給老吳了?,F在老吳去機關,你頂替他調過來,自然就給你帶?!?/br> 王姍平靜地看向她。 “既然你能管得住他,我也就放心了。做得不錯。再接再厲?!?/br> 再接再厲相當于給事情定性了,你管得住也得管,管不住也得管。齊佳木著臉聽,暗忖,這個祁凡是捅過什么簍子,竟變成燙手山芋了。 而且還沒人告訴她。池月和他互稱姐弟,每天其樂融融,好不溫馨。哎呀主任辦這些人。 王姍一般是不笑的,一笑眼尾全是深紋,加上她面黃肌瘦,三十九的人看著像四十九,全樓都傳言王總zigong肌瘤把zigong切了。第十三次進修那會,她其實沒去,是去養病了。 齊佳才不覺得是工作讓她變成這樣的,誰知道王總家里是不是依托大便,有一次見她老公來接她,活脫脫一個中年小白臉,一副清閑自在、不知人間疾苦的樣子,抱著兒子在車里看短視頻。 對她倒是客客氣氣,車窗一降:“小佳呀,辛苦了。王姍呢?王姍下來沒有?” 媽呀,小佳是你叫的嗎。 于是王總的形象在她心里更加光輝了。誠然王姍對底下人很是刻薄,但不思進取的男的最可惡,給兒子買學區房都不出力,什么玩意。再考慮到她可能真的是zigong肌瘤,齊佳每次見她情感都很復雜。 王姍這才把那張紙推給她:“僅供參考。你有興趣嗎?具體選拔規則還沒有定,應該是積分制,跟去年一樣,發表論文記一分,結項記一分,按往年績效排序記分…以此類推?!?/br> 齊佳非常確定同樣的紙她也給了池月一份?;蛘卟恢钩卦?。 “我知道了,王總,我回去看一看?!?/br> “哎?!蓖鯅櫚醋∫唤?,不緊不慢,“這還沒蓋章呢,不能帶出去?!?/br> “…” “我就是跟你說有這么個事?!蓖鯅檹某閷侠锾统鲆淮驁箐N單子,“你順手把這個弄了?!?/br> 不要氣。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好的?!彼⑿?。 出來以后,她插著腰想,報銷員有專人,干嘛讓她干呢。她又想,算了身體重要,也怕zigong乳腺出什么毛病。 齊佳是功利的,報銷這活不記分,她是一丁點都不想干。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她一回屋就叫:“祁凡!”她剛想把報銷甩給他,轉念這人池月都管不動,她能管得了?不是要坑她吧。到時候到處說,“我那個新組長,新官上任三把火,讓我報銷,人不行”。 別的不提,祁凡的人緣可是很好的。 “齊佳,回來啦?!彼F在連組長都不叫了??戳艘谎鬯掷锏臇|西,他主動,“我幫你弄吧?!?/br> 這小子。她立刻背過手:“不不,你忙你的,你把那個表填了,別分心了?!?/br> “不要緊?!彼麍猿?,“正好我下午順路就去財務?!?/br> “咳?!背卦麓驍嗨麄?,她看了一眼祁凡,又馬上把眼神移開,“齊佳你過來,給我看個東西?!?/br> “哦?!彼龑ζ罘舱f,“你先回去吧?!彼炎约旱囊巫永^來,在池月旁邊坐下:“怎么了?” 池月不說話,只是把窗口關掉了,留一個整潔的電腦桌面。她整理材料有一手,齊佳過來以后跟她學了不少,回想自己以前那工作態度、工作水平,是夠差勁的,不忍直視。 “你是不是跟…嗯,走太近了?!彼吐暟凳?。 齊佳聽得懂。她本來正常的臉色一下變得窘迫,這也沒太近吧,也沒天天讓他泡咖啡。 “你帶的幾個人,親疏太明顯,不好的?!背卦麦w貼地加了一句,“你覺得呢?” “我…” “我知道你沒有厚此薄彼?!彼竦?,“但你也要掌握分寸,我知道年輕人互相總是會走得近些。當時我帶他也免不了…哎。別跟我一樣?!?/br> “他怎么啦?你要讓他走?!彼龥]忍住問。 池月愣住了。 “誰跟你說的?王總嗎?!?/br> 這東西又不影響記分競爭,齊佳和盤托出:“她說你管不住…嗯,所以就讓他換組了?!?/br> “她沒說別的了?!?/br> “沒了?!?/br> “這女的?!背卦旅銖娨恍?,她偶爾不慎在齊佳面前暴露半個自己,她走的明艷大方路線,所以突然陰笑一下特別瘆人。 齊佳越來越深刻地理解到,人的表象和本質可以差異巨大,有時候你一放松沒控制住,就一覽無余,給別人看光了。做好表情管理和情緒管理是很重要的,每次她著急上火,就希望天靈靈地靈靈孫遠舟能上身。 “管不管得動,看人??赡芪腋嘈圆缓??!背卦履樕淮蠛?,更讓她確定,她和祁凡的關系肯定不似表面那樣和睦。池月沒把持住,多加了一句,“我是說工作上相性不好,不牽扯別的?!?/br> 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點點頭,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她平時在家已經說了夠多話了,職場就不太有表達欲。 王姍一次喝了點酒,跟她說,她老公在家特別愛講話,講完時事拉家常,拉完家常講笑話,她沒什么插嘴的空間。齊佳就恍然大悟了,怪不得,此消彼長,她的唾沫都拿來在座機里罵人了。 這么一看,孫遠舟不長嘴,也還行,能接受,至少比揚聲器大喇叭強。就當他是個擺設啊物件的,他一旦穿個正常衣服,戴個銀框眼鏡,有君子氣質,還挺養眼,是一盆花。 她在心里默算積分,應該還差點,論文必須是認證刊物的,最簡單的就是投所報,十二頁喲。 養眼的花給她發消息:“換成周五吧,我周四要上郊區采樣?!?/br> 她立刻就不覺得養眼了,把攝影師的主號甩給他:“我忙呢,你自己聯系?!?/br> 她在網上查了半天,跑到人家帖子下面問來問去的,終于找到一個性價比不錯的婚紗照團隊,流水線全包。 孫遠舟盯著這條十一位的手機號,打通了,對面很不耐煩,以為他是沒事瞎詢價的,讓他到社交主頁上自己搜。 他沒有社交平臺。 “姓齊,嗯,尾號是…”他慢吞吞地,“她是付過定金的吧…不是未婚夫,我是她丈夫?!?/br> “免貴姓孫,孫遠舟。遠近的遠,舟,就是船的那個舟,對?!?/br> “套餐?讓她定吧,我想問下時間…” 他在釉瓷墻面上看到成峻的倒影,匆匆約好就掛斷。 “那誰找你?!背删抖渡砩系幕?,好在穿著工服也不怕臟,“親娘喲,把煙灰缸砸了。我差點就被砸死了?!?/br> 成峻力氣大,一拍,塵土全揚起來,讓他敏感的喉嚨又開始發癢干咳。 “哎?!彼s緊收手,“抱歉。你這有日子沒吃藥了,我以為你好了?!?/br> “一直都犯,沒事?!?/br> 成峻喃喃自語:“大水沖了龍王廟,我想起來了,他有倆煙灰缸,剛砸了一個,還有一個,你進去時候小心點大腦門?!?/br> 孫遠舟有點累。他靠在墻上,想著這一天還是來了。他都已經等麻了才送他上斷頭臺,付國明不可謂不狠心。他就下不了這個狠手。這可能真的是他和付之間的差距。又或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事。 成峻被他盯得發怵:“干嘛?!?/br> “…真砸了?” “我能騙你嗎?那么響一聲,你去問問同樓層的,我前腳剛出來,李秘書后腳就拎著掃把進去了?!?/br> 他點點頭:“行,沒事,”像是自我開解一樣,他又重復了一遍,“嗯,應該沒事?!?/br> “你不問問他跟我說什么?” 他擺手,那些事他都知道。 “他什么也沒跟我說!” 孫遠舟不為所動:“正常?!?/br> “正常個屁!”饒是成峻也意識到不對勁了,他攔住人,“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 “孫遠舟。你現在跟我說,咱們都想想辦法,你跟個啞巴似的我幫不了你。我知道是青玉山出的問題?!?/br> “我上去了?!?/br> “是不是華建的工人鬧事了!”他緊隨其后,靈光一閃,“還是我們這邊誰收了華建的錢…是你嗎?” 孫遠舟停下來,轉過頭看他,他很少能俯視成峻,除了站在高兩級的臺階上時。 “你覺得我收錢了?” “…cao。哪個邪門來哪個,我還以為徐秘書逗我玩的?!背删嘈?,“你收錢?你敢收錢我把鍵盤吃了?!?/br> “…” “他媽的?!背删×税胩?,冒出一句臟話。這不是小事。更讓他憤怒的是孫遠舟的反應,他顯然早就有所準備,卻從沒知會過他。 直到此刻,他的表態仍然是:“成峻,我也不清楚?!?/br> 他表情平靜,這樣的平靜讓成峻快要吐血,他無從探知,孫遠舟是真的“不清楚”,還是他出于某些原因無可訴說。 他沒能從孫遠舟嘴里撬開過一句話,或撼動他做過一件事。他對孫遠舟的認知,好像永遠停留在這家伙圈好的圍欄里。和齊佳一樣,孫遠舟喂什么就吃什么,她至少有摔碗的權利。 他一步邁上去,握緊扶手,強忍著不扯他的衣領:“我告訴你,涉及到錢,只有大沒有小,你不要忘了415是怎么查辦的。你就是沒有收錢,人家也能做出你收錢的證據!想拉你下水太容易了!” “你不要擔心,沒這么嚴重?!?/br> “孫遠舟!”他拔高聲音,樓下路過的保潔阿姨瞪著他,他抹了把臉,一抹竟然有汗,“你是不是覺得你牛哄哄的,無所不能,你管付國明叫爹叫上癮了,你覺得他會保你?” “…我沒有這樣想?!?/br> “沒有就好!” 成峻在對峙中逐漸平復,他干澀地說:“我可以找我爸幫你,如果你實在…” “你幫不了我?!?/br> “…好,好,我們不提這個。孫遠舟我是信你的,你也答應我,等你搞清楚了,就告訴我,不一定是找我幫忙,就只是告訴我實情,別給我打啞謎。行嗎?你就答應我這一次?!?/br> “我盡量?!?/br> 他在成峻熱切的眼神里看到了關心。因為太少獲得過關心,他多砸吧了會滋味??上麄兪清e位的,這份關心就這樣流產了。 他進去的時候付國明沒有拿煙灰缸砸他,只是遞給他一個信封。 “我能拆開嗎?” “就是給你看的?!备蹲M軟皮沙發里,孫遠舟在盆栽底下看到了沒掃干凈的碎片,“匿名投訴。說你從華建受賄?!?/br> 付國明這幾年老了許多,頭發半白,孫遠舟剛跟他,他還能健步如飛,現在走幾步就呼呼直喘,cao勞過度就是這個下場。 他是從415起勢的。415的豆腐渣工程,付國明作為分區負責人,所有人都以為他要隨波倒臺了,包括孫遠舟。 他當時很絕望,他下定決心,如果真的被連坐發配到哪個犄角旮旯,說明他就是這個命,他注定配不上齊佳。他會主動跟她分手,縱然不舍,但不能耽誤她。 他當然不知道他的小女朋友早已蠢蠢欲動去談富二代。跟415毫無關系,她從一開始就沒看上過他。事后想,他夜夜難眠、心如刀絞地等候發落,還挺可笑的。 然而,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付國明不降反升,很多人見大事不妙早已溜溜球,他帶著僅剩的忠心小嘍啰,雞犬飛升到國勘所。 付在國勘第一個項目剪彩的茶歇,他對孫遠舟挑明,415豆腐渣,就是他向上舉報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有種秘密終于得以釋放的暢爽。 孫遠舟無法形容他的害怕。他自認膽子很大,然被嚇得心驚rou跳,往外走撞到門柱上,額頭撞出一個大包。設計院幾個人笑話他,跟著老付,事業要騰飛,范進中舉。 “您需要我怎么做?”他知道這封受賄投訴信是付國明偽造的。 付贊許地點點頭,他提了三點,有條不紊。 一,青玉山工程,華建的偷工減料是坐實的,紀檢的人已經查得大差不差,該有的人都跑不了。每個單位都要有人出來頂罪,就算沒貪,也有失察之罪。誰讓來了洪水呢,一沖就散,把遮羞布沖掉了。但付國明舍不得推他上去,原因如二。 二,項目第一期有兩千萬,必須做完。山體明年年底前要打通,否則影響二、三期的申報。重啟的青玉山是一灘狗屎,就看落在誰手里。付國明想讓他去接,他有能力也好控制,就算最后砸了,犧牲一個孫遠舟固然可惜卻不影響大局。 三,快結題的973項目要送給成峻。 “如果不是我,誰去被內審?” 其實他已經有了答案。付不以為意:“他很快就退休了,無非早幾年內退而已?!彼f給孫遠舟一根煙,他特別不喜歡這些,但沒法拒絕付國明。 “熬過這幾年,到了正常退休年齡,這事也就過去了。待遇不變?!彼龡l斯理,“他應該很愿意保你才對,畢竟這事就是他跟你通氣的,對吧。他人是不錯的?!?/br> --- 希望小齊小孫都能邁過坎取得事業成功,一開始都不容易。祝大家學業工作都能去往更好的平臺,遇到困難順利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