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西部空氣干燥,孫遠舟醒來的時候嘴就破皮了,他有點強迫癥,一點起翹硬要撕下來,滲出血來也不管,舔到鐵銹味。 他換了一身樸素的衣服,和縣人民融為一體。陳倩則一定要顯威風,她披金戴銀,挽著她的愛馬仕,其實并沒有太大用處,因為這邊不認這個,但她堅信她的天人之姿可以鎮住在場所有鄉下人。 成效甚微。 公安分局的值班員看了她一眼,打著呵欠說:“上去,看到桌子了嗎?填表、排隊?!?/br> 她高跟鞋蹬蹬蹬,提著裙子上臺階。 一排凳子,她等著孫遠舟給她拉出來,他沒紳士風度,一屁股坐下了,簽字筆不出水,他去換,值班員說,你甩啊,使勁甩,顯然是不想動窩給他拿新的。 好一會,才給她拿回來支能寫字的筆。陳倩輕蔑笑笑,一把抽走:“辛苦了啊?!?/br> 中間隔一張椅子,她問:“你離那么遠做什么,怕我偷看你的個人信息?” “不是?!?/br> 他低下頭專注,不再和她說話。 遞交申請時,警察用一種怪異的眼神在兩人之間逡巡:“你們是姐弟關系?”陳倩太熟悉這句話了,她甚至知道,下一句就是,“表上可看不出來哦?!?/br> 素質低,思想水平也低,她把紙一推:“少管閑事!” 火車頭帶著全國向前,黃土高原有太多人遷徙到發達地區。大范圍的遷徙伴隨著分分合合、家庭離散,模糊混亂的關系數不勝數。 “哎你這個女的…” 孫遠舟在村里見得太多了。有些人明知故問。他心里有底,但偏要聽當事人嘴里的故事。 “要等多久?”他敲敲玻璃問。 “一刻鐘?!本祛^也不抬,估計是瞎說的應付他。 門口兩兄弟互相攙扶著進來,臉上掛彩,頭都磕破了,叫著要找王隊長伸冤,問等多久,也是一刻鐘。 “我留這么多血…” “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等!” 四個人于是坐在等候室里,面面相覷,陳倩離他們遠遠,瞥了一眼哼哈二將,小聲諷道:“窮山惡水出刁民!” 聲音剛剛好,能且僅能讓刁民孫遠舟聽見。 傷更重的小流氓的捂著頭,用方言問孫遠舟哥們犯了什么事。旁邊女的珠光寶氣的,一看就不是當地人。沒想到孫遠舟也搖了搖頭,示意自己聽不懂。 “算了?!彼统鲆缓袩煶?。封閉空間,沒過一會巡邏的小警察就過來拍門,“干嘛呢!你,看誰呢說的就是你!要抽出去抽!” 陳倩翻了個白眼,孫遠舟起身問:“該我們了嗎?” “一刻鐘!” “剛才就是一刻鐘,現在又是。到底多久?”他走到他面前,沉聲問。文明社會,男人之間壓人有時靠身高有時靠語氣,孫遠舟兩樣都占了,所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陳倩想把他當保鏢,趾高氣揚走在前面,但他是不搭理的,小年輕在后頭笑,說他是長工。 他是裝聽不懂,陳倩是真聽不懂,她一出生就在南方,從來沒呆過這個鬼地方,即使如此,她也能從他們的笑容里品嘗到jian邪的味道,于是她用南腔罵了好一長串,然后悠悠地換成普通話,“我自言自語呢?!?/br> 這顯然不是自言自語啊。 兩人上來就要拉拉扯扯,孫遠舟擋住她,他被人推了一把,穩著沒動,抓住那人的肩膀往后一帶。兩邊平手,孫遠舟勝在上山下鄉身板好,能打也抗打,流氓么,則是以此為生的,斗毆是看家本領。 隨著陳倩一聲“殺人了”尖叫,執勤警察立刻把兩方拉開,孫遠舟正攥著對方的手腕,一下甩開,一股大力讓人踉蹌過去。 兩人潑臟水,講孫遠舟如何動手在先,他直接換方言,插進來給警察解釋,語速很快,陳倩承認自己驚到了,他這副口音特別像街口跟人討價還價的瓜農。 “cao,你小子不是會說嗎!裝你媽個頭!”眼看又要打起來,小警察不得已掏出警棍,咣咣敲在長椅椅背上,震天響,把場面控制住。 走進辦公室,陳倩才來得及擦汗,她這是嚇出來的汗,落座后還是不停往外流。 “你是來做正事的,你和人打架干什么!”她心有余悸,“這不是沒事找事嗎?!?/br> 他沒有回話,只是陳倩一直盯著他鎖頭,他才緩慢地說:“這邊不管打架?!毙〖懿还?,大架歸省市管,突出一個尸位素餐、和平清閑。 “呵。你剛才跟人吵架挺勤快的啊,到我這里又變啞巴了?”她接過來王隊長的紙杯,喝完露出極其嫌棄的表情,都是飲水機的礦泉水,其實沒什么不一樣。 王隊長默認長姐的輩份高一級,于是把檔案先遞給了陳倩,她翻了翻:“能不能有點新東西?!闭f罷扔給孫遠舟。 扉頁便條上寫著孫大林,括號,已故。 “這個事,你們確實不能說人家訛詐?!蓖蹶犻L用唾沫潤了下手指,親力親為,給孫遠舟翻到中間某頁,敲敲,“當年也是報過警的?!?/br> 陳倩夸張地笑了笑,自然是不懷好意地,用胳膊肘捅他:“當年,哪個當年?” 這是一月底,他上高一,考到市里住宿,春節他不打算回家,申請了留校,學校沒同意。于是他像懶驢拉磨一樣不情不愿地坐上了超載大巴,上車時候還在冰上滑了一跤。 他的記憶就只有這些。 報案記錄已經泛黃,用的還是那種老派字體,時間是小年夜前一天,地點是村后山的泥地里,那里后來被改成旅游區的公廁。 人物是受害人金小梅,和犯人(疑似)孫大林,之所以疑似,是因為僅僅過了一天,金小梅就撤銷了報案。負責的老警察已經退休,無從考證,考慮到當時村民沒文化,起因經過結果都寫得非常簡短。 “總之呢,證物確實是能對上的?!蓖蹶犻L耐心,“估計你們也收到鑒定結果了,你不相信小地方,省里總是正規的,現在這個技術,是吧,我就經常說,你不要存僥幸心理,一丁點皮屑、體液,哪怕是衣服片,只要送檢,一抓一個準?!?/br> 孫遠舟捏著一冊,從頭翻到尾,再從尾翻回頭,陳倩嘲笑:“就兩行字,被你看出花了?!毙〉胤絪ao擾案無非那套,月黑風高,把黃花姑娘拉進野地,嗯嗯啊啊,人民對這檔子事是很敏感的,就算不蹲局子,少說也要被女方家打個稀巴爛。 他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沒有人知會他這件事。退一萬步,就算孫大林當時已經瘋了,人無法和瘋子講道理,但既然立案,至少該有個人去砰砰地敲門,哪怕在他家門口罵,姓孫的老yin賊,我閹了你!云云。 現在想想,他也是心大。滿腦子撲在考大學上,根本沒余心想,孫大林在背后捅了什么簍子。陳倩說得對,千錯萬錯,他沒什么好辯解的。 他干巴巴地問:“還需要別的什么嗎,比如,口供之類?!?/br> 王隊長笑了:“陳年破事,有啥口供。你能供啥?你把自己當犯人了?心事太重,有你受的。有的事就怕多想,我告訴你,你簽個字,一會去錄個像,東西拿走就行了?!彼统鰺熀?,“來一根嗎?瞅你也不容易?!?/br> 他搖頭,于是王自己抽上了,在轉椅里翹著二郎腿吞云吐霧。 金小梅第一次找上門,他立刻返鄉,當時的警察已是耄耋老頭,坐在門口仰天發呆,他問了半天金、孫,人家兩手一攤,就倆字“忘了”。 這個也忘了,那個也忘了,前因后果,就只能按金小梅的陳詞來,一言堂自然說什么就是什么。 陳倩出門接了個電話,回來后跟孫遠舟搖搖頭,律師沒談攏,和解書人家不簽,十萬,一分錢都不能少。 王隊長把煙抖了抖,提醒:“幾個私底下商量,可千萬不要扯上額們。出去吧?!?/br> 還沒帶上門,陳倩就忍不住了:“懦夫,你是不是男人?追訴期過了,你還在這里低眉順眼的!裝給誰看,惡不惡心!” 他只問:“你那邊公證多久能辦好?” “這可由不得我?!?/br> 而這次,她輕佻的話并沒有像石子投入死井,孫遠舟不動彈,執著地再次問:“多久?!?/br> 她雙手環胸:“你急什么,哦孫遠舟,你怕敗露,國字單位端了你?” “晚了!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我陳倩從來沒給你使絆子,但我可不確保別人怎么干。你就這么個命,生出去的孩子你塞不回肚子里!” 他站在樓梯的轉角,閉著嘴唇看她。后面貼著“不要打架,打輸住院,打贏坐牢”。 她深吸口氣:“…十五日起,一個月內?!?/br> “行?!彼贸鍪謾C,結束錄音,“那我同意,我們可以走了?!?/br> 陳倩笑了笑:“你居然真的錄了,說到做到啊。你以為這有法律效力嗎?裝腔作勢的,你想嚇唬誰?!?/br> “我不懂,網上查的?!彼\實地敘述,“只能說以防不測吧?!?/br> “你想好了,一筆十萬?!彼凶∷?。 他點點頭:“對,這些我有。我一次性全付?!?/br> “…本來就該你付,想得挺美!我一個子都不會出的,休想。你老子做的孽,父債子償,你搞清楚?!?/br> “…我清楚?!眱尚值苌蠘莵?,他側身讓開,“我只是希望趕緊了事?,F在回哪?我打個車?!?/br> 她抬手撥弄頭發,手表閃得發亮,很難不讓人注目。 “看什么看!”她無情斥罵,她心情不好的時候,路過樓下的狗都要罵兩句,“沒見過值錢貨?” 這句話暗指孫遠舟。到頭來他還是這樣小心謹慎,不敢一步行差踏錯,他的心里,永遠是自己那點事為中心,別人看來實際并不值錢的破事。 他身上顯然是缺少英雄氣概的,她猜想他并不受異性歡迎,男性荷爾蒙和個人英雄主義掛鉤,也因為這點,她更加好奇他妻子。 晚上他們仍然吃的川味人家,這次陳倩學會了,沒有被騙二百,她本來想把自己的錢要回來,看老板絡腮胡大個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她想想,刁民么算了。至少還送了倆五仁月餅。 中途孫遠舟出去接了趟電話,這個久啊,小炒rou的油都冷得結塊了,一層白膩子怪惡心的,他回來便也不吃了,配著花生米吃了兩碗飯算完事。 他把月餅掰了一半,聽見陳倩不輕不重地說:“這個你也要呀?” 他定了一下。 “看看熱量表,很不健康的。這種雜牌子…”她很早就停下筷子,晚餐量少,兩叁口就打住,“小心發胖,男的吹氣球也就一兩年的事?!?/br> “…” “哦,不過你現在保持得還行,要不你吃了吧,都開口了,別浪費了?!?/br> “…” “你剛才給你老婆打電話呢?” 孫遠舟依然不說話,他恪盡職守地跟她保持著“點頭之交”,她看得出來,他是要跟她劃清界線的,而他老婆站在他身后的空間里。她對這個陌生女人毫無了解,一點點探究的觸角都被他畫的線攔住了。 她冷笑,這真是太好了,正合她意。她還怕孫來找她的麻煩。他和他身邊的一切最好都死遠點。 “好了嗎!磨磨嘰嘰的!” “五分鐘?!?/br> 齊佳握著手機等了一會,見孫遠舟沒有打來,她就洗澡去了。她當然不知道那邊還有她的…呃,大姑姐。她有印象他某個姐在南方做生意,但兩人的關系疏遠得就像隔了叁代,不值一提。 或許孫遠舟曾經,試圖,主動地,介紹一下他家的情況,但她肯定是不想聽的,誰會感興趣那群家徒四壁的七姑八姨啊,別開玩笑了。提到他老家,她很難不浮想電視上的扶貧新聞,七個人圍著半截入土的老爹瓜分宅基地…之流。 天啊。 她介紹孫遠舟,向來是,他是哪哪省的人,絕對不再細分,稍微有點情商的人,自然明白不該問了,互相留點臉面。 洗澡出來,她看到一個孫遠舟未接語音,于是她回了個視頻。 他剛到酒店,把手機靠立在洗漱臺邊,正在洗手脫衣服。他是不講究的,但這個從上往下的角度真的會把人拍得很丑,一會露一個下巴,一會閃過半截上身,她忍不住說:“你能不能認真點?!?/br> “我得收拾一下?!?/br> “我沒空等你收拾!我視頻完就要睡了?!?/br> “好?!彼麘柿?,停下了手上的事,拿著手機坐到床邊,“那我不弄了?!?/br> 他一副冰冰的樣子,像是說,聽你的,我視頻來了,有什么你說吧。好在他裸著胸膛,一股誘人可口的男人味,稍微稀釋了他的死人樣。 “看看你住的房間?!?/br> 孫遠舟手機環了半圈,不言語。 “挺破的,哪啊?!?/br> “如家?!?/br> 她在屏幕里笑了,但不是太開心,從床上半坐起來,露出一點鎖骨和肩,也沒露太多,她跟丈母娘一塊,睡衣都是卡通的,不敢發sao。 她壓低聲音:“我跟我媽吵架了?!?/br> “為什么?!?/br> 在他看來,她和她媽是天天都在吵,沒個消停,但她很少對他開口,意思很明確,我們母女關起門的家事,一個外人就不要插邊了。 “我媽她說我——”她更小聲了,幾乎是用氣聲在說話,還偷瞟了門,就像老鼠怕貓,學生怕老師,“——脾氣太大,我看她才脾氣最大呢!” 她的床隨著動作咯吱。 這個咯吱聲… 她放下手機,攝像頭對著天花板,她把頂燈關了,只剩一個床頭燈,所以視頻很暗,她再次拿起手機,已經把衣服脫了,跟他一樣裸著。 但那能一樣嗎。 “你要干嘛?!彼麘ち?,其實裸聊文愛他可以接受的,他怕她又像上次一樣,要他在手機前擼給她看。這件事實cao起來很有難度,對于新手孫遠舟來說,光是固定手機的角度就已經艱巨,擼完以后,他感覺自己像是跑了兩萬米,或者是被她榨干了七次,總之不能算次好的體驗。 “你怕什么,我就是想你,所以才跟你這樣說話?!彼嗣旅?,小濕,她把被子夾住,又想到她媽明天要洗被罩,立刻打回原形。 “哎?!彼袊@,為自己沒有一隊傭人伺候,“孫遠舟我想自慰,但我又懶得收拾,你幫我決定一下吧?!?/br> 他無奈地盯著自己的帳篷,壓了壓,顯然是外力壓不下去的:“要不你休息吧?!彼锌系亟ㄗh。 “我媽好煩啊,有什么好洗的,洗洗洗,你知道嗎她不用洗衣機她用手搓?!?/br> “啊?!彼麑嵲跊]什么好說的,為表他在聽,不得不發出一個音節。 她不滿意,問:“你不想我嗎?” 孫遠舟不知道怎么回答,想念是相互的,而他清楚她并不想他。他當然可以說“我想你”,但他內心很抗拒,他覺得這句話偏重,他又很難在這上面舉重若輕。 “是不是只能我想你,你不能想我?你這個人?!?/br> 她簡直不知說他什么好。剛才他吃飯中途的那通電話,他硬拖時長的做作還尤在眼前,他又是最好面子的,不肯用嗯啊這種語氣詞濫竽充數,非要慢慢講述,他是怎樣怎樣坐車來了鄉下,硬核。 沒人關心! “嘖不想跟你說了,還不如跟我媽吵架呢?!?/br> “哦?!?/br> 他剛要掛,她就又開始了:“真不想活了,八天啊,跟我媽呆八天!” 誰懂八天的含金量,目標人群需要情緒良好,堅忍不拔,以及舔狗般的恭順。孫遠舟肯定是不懂的,八天和八十天有區別嗎?棺材板一合,閉眼睜眼的事。 “我討厭你?!?/br> “嗯?” 她換個姿勢趴到床上,小窗,開始搜索鄉下有什么好玩的,遺憾的是無人關注,唯一的新聞還是環山纜車爛尾。 “我去找你吧?!?/br> “什么?” “哦,先說好我不去你老家那里,窮…咳,沒事,我是一定不會去的你不要想了?!彼珠_始搜索省名勝,“但省會總有的玩呀,歷史遺址之類的…實在不行人造的也行啊?!?/br> “我去年十一在干嘛來著?” “在家?!?/br> 想起來了,孫遠舟在單位值了七天班,菩薩心腸給成峻頂了叁天。 明明去年她還是能忍受她媽的,今年就感覺異常躁動。 “我覺得我不是煩我媽,我是想你了?!彼陆Y論,“我要去找你?!?/br> 孫遠舟安靜了一會,說:“我也想你?!?/br> 文不對題,她說:“你給我買票吧?!?/br> 他已經習慣了她的跳脫,但她的要求不能盡聽,比如說她今天要吃這個,隔日他買了,她又不吃了?!拔医裉煜氤圆淮砻魈煜氤?,明天不想吃不代表后天不想吃”,這樣朝叁暮四,很容易導致狼來了。 于是他問:“你確定?” “不確定你不是也能退嗎!” 他啞口無言。 “你先讓我看看,現在這個時間也不一定有余票了?!彼蜷_軟件。 “好了那我睡了,對了不要買明天后天的,我要先跟我媽呆兩天。晚安孫遠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