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天維修師傅臨時說,晚半個小時到,所以孫遠舟剛收拾好包,又識相地折返回去,把報告收了尾。 這段時間齊佳正在和她媽在家拉扯。 “你聽話,你一定要讓孫遠舟熬了喝?!彼龐尠阎兴幇捶菅b進塑料袋,在袋子還沒推行收費之前,她每天都要去超市順幾個回來,“我專門問了社區門診的男科,特別補氣血?!?/br> “哎喲…趕緊收起來吧…” “你別給我碰灑了!”她媽母雞護窩狀,“你可不要不信中醫,老祖宗留下的智慧?!?/br> 她無語凝噎,又怕孫遠舟一進門看見了,用身體擋著:“你干的什么事,人家明明好好的,你偏要給人家喂藥,怎么,照你的意思,他那方面不行了?要不我讓他去掛個號,給你瞧瞧結果?” “亂說!烏鴉嘴…我什么時候說他、他不行了?”她媽聽了這話,急赤白臉,也不知道觸動了她哪根抱孫神經。 “這個藥不僅是為了那事,也能滋養陽氣、溫經散寒,平時堅持吃,對身體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一天到晚,腦子里都想的什么…狹隘、庸俗?!?/br> “哦,你不庸俗。你去看男科?!?/br> “行了!這個家倒成了你說了算!”她媽明顯是惱了,“市里有點名氣的中醫院,mama哪個沒有跑沒有問,你既然嫌我多管閑事,好,那我以后不管了,也松快些?!?/br> 齊佳靠在門邊,氣得把頭一擰盯著窗外,用沉默抗議,但是她歪歪站著,沒什么氣勢,活像是小時候罰站。 自從老齊死了,她媽開始把自己當家里的大梁,事必躬親,控制欲也一日比一日更重,仿佛必須靠她掌舵,這個家才能繼勉強前行。 強勢老人和她沒用的女兒,這并不是一個好基調,尤其當強勢老人喜歡自作主張,就更加難以和諧。她時而厭煩,厭煩過勁,又會升起一股不孝子的愧疚,最后以自暴自棄的逃避草草收尾。 好在那是孫遠舟,一個沒有脾氣也沒有感情的人,說實話,就算她真的問他“你給我媽去男科做個檢查行嗎”,他的回答也是“哦,抽空去”之類的。那股逆來順受的勁讓他特別適合給人做女婿。 因此,當孫遠舟過來的時候,她也毫不避諱地說:“我媽給你抓了藥,你看著喝吧?!?/br> 他正在柜子里找備用遙控器,“嗯”作回應,接著說:“你去拿改錐,我把空調下面那個畫取下來?!?/br> 是她初中畫的素描。她當時不想讀書,吵著要畫畫藝考,學了一陣,沒天分,也吃不了苦,便又乖乖滾回來了。 她不知道她爸是真的對那張破畫產生了父愛,還是想以此警示她,總之他框好釘在墻上。 “沒什么必要拿下來…弄臟了,扔掉就是了?!?/br> “你家有手套嗎?”見她一臉迷茫,他說,“算了,我徒手吧?!?/br> 孫遠舟比她爸高一頭,不用墊腳就能夠到。 她家的工具箱放在雜物堆里,太久不見天日,她爸在世時偶爾會修修自行車,剩下的時候都在積灰。 “一九九零年北方機械廠出廠”。 連孫遠舟都愣住了?!澳阃潈€的?!彼u價。 他語氣很淡定,一個簡單的陳述句,但她怎么聽都不對味,于是頂嘴:“沒有你一個月花五百塊節儉?!?/br> 他看她一眼,把螺絲刀拿出來拆外螺絲,就像完全聽不懂她的話。 她的諷刺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因為他已經忘了。 剛談戀愛的時候,他的手機她想翻就翻,照片、聊天記錄、支付軟件,他的月賬單讓她瞠目結舌。 那時他還沒有隨付國明調動,原單位績效窘迫,為了留住H大的高材生孫遠舟,給他分了幾乎免費的青年宿舍。條件就不要想了,頓頓刷食堂飯補,沒有任何其他消費更沒有娛樂,五百塊,這里面甚至包括兩人第一次見面那頓飯。 “你不記得了?”她閑人多事,把手插在兜里,陰陽說,“你請我吃的那家是商場里最便宜的?!?/br> 他淡道:“什么?” 吱呀一下,木質的相框背板松了松,陳年的霉灰落下來,他用手紙拂去,再蹲下,把灰攏到一處扔掉。 他擦地時,她看到他后頸處有個長條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外皮呈現淺淺的rou色。 她好像從來沒發現過。 “你脖子怎么了?” “嗯?”他摸了一下,“哦。出差弄的?!?/br> “怎么弄的啊?!?/br> 好像是第一天進青玉山被樹枝刮的,不過他也記不清:“沒印象了?!?/br> 于是她并沒能把措好辭的關心說出口。 釘子嵌得很深,估計她爸想不到竟有一天會取下來,孫遠舟費了好一會力氣,加上一點巧勁,才讓她的大作完好無損地離開墻體。 他掌心有幾道黑漆漆的痕跡,手肘沾了灰,她要遞紙,他側身躲了:“別蹭到你身上?!?/br> 她對著畫左看右看,久不接觸,便也看不出好壞,孫遠舟洗完手出來,她問:“你覺得怎么樣?” 這個問題他不可能給出見解,他沒有任何藝術細胞?!拔也欢??!彼f,“對了。剛才你說的什么藥?” 她雖然不精,但并非毛線不通,也是能在他面前賣弄一番的,他這樣一筆帶過,使她一肚子文采沒了發揮空間,她一指塑料袋里的藥方,撇著嘴:“我哪知道什么藥,你自己讀?!?/br> 補腎壯陽,活血化淤。他面上不顯表情,把藥方折好放回去。 “哎,治什么的?”她故作好奇,孫遠舟早把她從頭到腳骨子里都了解透了,根本不上她的道,平淡地、直白地,毫無赧色:“壯陽?!?/br> 她果然撅個嘴,裝得像個好人似的:“哦、哦,這樣呢?!?/br> 有什么便說什么,一五一十,這就是對付她最好的辦法。越掩飾,她就越高興,若是再逃跑,那她就要高興死了,喊兩句“沒事沒事都是誤會”來助興。 “你要不要喝?”她雙手環胸,避開他的直視,心虛了,“我、我看你不用喝呀,我媽也是…你放心,我回去說說她?!?/br> 他不語,是沉默蟄伏的影子。 她立馬跳狼:“我們試試嘛,試試不就知道了,一會讓他在屋里修,我們就去客廳,不是,浴室,你就摘了套做,保準…” “得了,你省省?!彼凰p乳頂得慌,她一直往上貼,他沒躲,只是暗暗把手往身后背,她要是真想強來,早就扒他褲子口了。她就是拿拿樣子,他要是反過來主動,當真了,那她就要亂叫跑走了。 他一忍,她就開始犯賤了:“孫遠舟你慫了,別呀,我媽家,你不要看破嗖嗖,風格很復古的,再說了,怎么也比你老東家青年宿舍強,是不是?” 潮濕的屋頂,呼呼的風扇,哪有空調呀,比S大廢校區的男寢還差勁。 兩人一間,還是上下床,他睡下鋪。上鋪正是S大畢業,每天跟他抱怨,怎么來了這么個鬼地方,含辛茹苦這么多年,選擇大于努力,明天、最多后天,他就要開始刷碼轉互聯網。 “咱倆一塊走?!币估?,他對每天倒垃圾的好兄弟孫遠舟建議,發自肺腑,講他某師弟轉碼去美國,現在朋友圈山啊河啊,他妒火中燒,氣得屏蔽了。 “阿美利卡,走不走?” “難?!睂O遠舟敷衍,心里有綺念,“保密條例卡著,違約金也費勁?!?/br> “你個懶鬼!一勞永逸??!” “我還要去美國讀個博,到時候,人上人,懂不?跟著付國明,死路一條,你這么機靈的人,沒看出來嗎,415事件一出,他明擺著就是替死鬼,要被上面薅掉的!” “到時候我們怎么辦?跟他一起下臺?” “你覺得呢?” “你別不吭聲啊?!?/br> “孫遠舟?” “哎喲,睡著了,你他媽還真是懶鬼?!?/br> 孫遠舟沒睡著,他的意識已經飄到了很遠的地方,飄進色情的溫床。 他在回想,他是如何把他的大學生女朋友,按在簡陋的床上,又親又cao,捂著她的嘴,sao話在悶熱的空氣里融化成嬌喘。 她背書包過來的,里面裝的大學英語,他以為她是來寫作業的。他把宿舍收拾得干干凈凈,給她買了星巴克。 小鎮做題家,英語差是通病,他輔導不了,于是就在一旁守著。 守到床上去了。 他把她的裙子弄的又濕又黏,他說“我給你吹風機吹干吧”,她說不需要,赤身裸體地躺在他的工服上,說,好熱啊,什么玩意連空調都沒有。 他本來想說,他后年就能分房了,八期,就是有點偏。 但415事件爆出來,他自己也很清楚,不要說分房,人都未必能保住。 他抱著她,給她擦汗,又拿廢案給她扇風,他像現在一樣沉默,勝在勞心勞力,伺候得勤,見她不再冒汗,他才問:“你看新聞了嗎?Z省西勘院的豆腐渣開庭了?!彼脑率逄?。 他沒有指望她回答。她正在玩他手腕上的珠子,她買了材料給他手工穿的—— 她這樣聲稱。 當然是假的!她購物節湊單買的。 虧他還信了,問她,洗澡能戴嗎。幾十塊的東西,他倒以為是珊瑚珍珠了。 門鈴響了,齊佳心懷鬼胎,見他面色不變去開門,她拉了他一下:“你不高興了?” “沒有?!彼阉氖株_,捏了一下,“我會喝的?!?/br> “我不是這個意思…” 維修工戴著鞋套進來,一老一小,小的那個看著像十八歲男大,黝黑的皮膚,干勞力干得精壯,帥哥胚子,可惜土了吧唧的。 “齊小姐?” “對對是我?!?/br> “您上公眾號給我點個確認,就證明我來了?!毙∧贻p放下旅行包,“我這工具…甭給您家里弄臟了,墊個報紙吧?!?/br> 她正要搭把手,孫遠舟把她隔開:“沒你活,你里面坐去,我看著就行了?!?/br> 又不穿內衣,就是不穿內衣。但是。這是她自己的事情,他不會挑明。 “這邊?!彼阉P室的門打開,讓兩人先進,她探頭瞧,孫遠舟還真像那么回事,對著價目,指著出風口,問收費明細。 能收他幾個錢。他又不缺這點錢。 某些方面,他錙銖必較,顯得特別…摳門。對自己尤其摳門,到了刻薄的地步。不過這是不歸她管的,之前她喜歡揮金如土的肆意感,認為那才是雄性氣概,現在倒也看開了,他省他的,越省越好,趕緊把華潤府的房貸提前結清。 要是他有空研究,他說不定就自己上手干了,孫遠舟真的能做出來這種事,畢竟他搞建工出身,碩士還在礦里勘探,論挖煤修車之流,絕對是專業的。 她拿了兩瓶冰可樂進去,給孫遠舟特意兌了溫水,用的她自己的杯子,印著愛心。他接了沒喝,她專門解釋:“我洗過了?!?/br> “好?!彼⒅厣厦黠@的唇痕,沒有多說。 他握著她的手,讓她朝向自己。 “師傅,是什么問題?”她問,好給她媽匯報。 “電容傳感太老了,還有,您多久沒清理散熱器了——“小師傅站在凳子上,背身躲避粉塵,使勁咳嗽,“至少得有四五年了,這太臟了,我給您洗吧,得加五十?!?/br> “哦…” “等下。網站上沒這價目?!八谑謾C上翻著表格,“這是默認項吧。你們底下不是寫了嗎,滿二百免清洗費?!?/br> 在場的人尬住了,他從手機里抬起頭,淡淡說:“我的理解是這樣?!?/br> 得了,她走吧,明顯是忽悠住她,忽悠不住孫遠舟。 晚上她媽回來的時候,她頗為自得,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歡迎領導視察?!?/br> 就是要這樣捧著,她媽才屈尊笑笑:“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br> “太陽早落山了…”她專門在老太太面前把紗門一開、一合、再開、再合,“有沒有感覺變得不一樣?” “孫遠舟找的人,是不是?” “我找的!”她大聲反駁,“修門的修空調的,都是我一個個打電話問的!” “你喊什么,張牙舞爪?!彼龐尠讯h項鏈摘了,放在桌上,每天見季老師都要打扮,她也不嫌累。 “夸獎我一句,這么難?” 她媽檢查完門縫,睨著她笑:“沒問題,我寶貝女兒辛苦得很,打了兩個電話,累壞了?!?/br> “你…” “哦喲,是挺結實的?!彼咧T軸,見不搖晃了,點點頭往屋里走,真成首長檢閱了,“去,打開空調給我看看——我的地板!它怎么滴水??!” “剛修完就是這個樣子,過兩天就好了?!?/br> “確定?” “人家就是這么說的,你愛信不信。要是下周還滴水,大不了我再打客服?!?/br> “那怎么行,又讓姑爺來一趟?人家說你好不懂事的?!?/br> “他來不了!他要出差去!”她又沒控制住,把她媽嚇了一個激靈,“你叫魂的呀?!?/br> 就是說。自己這么激動干嘛,神經兮兮。 她腦子有點亂,擺擺手:“你趕緊檢查吧,是不是冷風,滿意不?” 她媽卻不依不饒:“你不想讓小孫出差?你想他?!?/br> “…沒有的事?!?/br> “嘴硬,你要吃虧的。小孫也是,中秋十一連假,多好的日子,也要…唉,不說了。你有沒有讓他喝藥?” “…” 孫遠舟是早上五點多走的,前夜他問她,要不要早上送送他,他一般不提這個話,提了,顯然是想要她送的。 她又困又煩,抱著被子滾到一邊去。她剛剛睡著,睡前還在想,孫遠舟到底是不是出差呢? 她媽說的對呀。中秋十一,他也外勤,誰接他?誰跟他外勤?就算他想用公事甩她遠遠的,也得是個合理合法的公事,這都犯勞動法了,一點說頭都沒有。 疑心一旦開始發酵,就沒有終點,她琢磨,孫遠舟這是終于出軌了? 那他為什么又要她送行呢? “別煩我?!?/br> 她背對著他,睡意朦朧地揮揮手,就差叫他滾。放在以前她是脫口而出的,婚后她收斂多了,哪怕意識迷蒙,下意識也明白有的東西說不得。 別煩我,這本來是孫遠舟的臺詞,叫她先說了,但她得逞的爽快是一點沒有,甚至不愿意碰他。 她感覺到他從后面抱住她,拍著她,慢慢說了什么,她產生詭異的幻覺,就好像回到了以前,他就是這樣在酒店哄她睡,到她睡著,他就回單位加班。等她一覺醒來,人影早不見了,她要是起得早,就回學校上課,晚就代簽到,酒店離學校近,全是開房的學生情侶,孫遠舟一個社畜混在里面,也不知道他嫌不嫌不自在。 隨便吧。反正他最后是一定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