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池月或許已經忘了這件事,她也沒想到,惡性連環,能雙雙坐進一個辦公室。 早上她把自己的東西歸置到紙箱里,但遲遲邁不出那一步。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她用開擺克服恐懼,最壞的結果就是滾蛋把箱子重新抱回來。 這點雞毛蒜皮的事,算得了什么。孫遠舟有言在先,她是“干大事的人”。他一臉正氣地說出來,她覺得有點搞笑,左右觀察,他好像真的這樣認為。 怪不得他爬得快啊,一本正經胡說八道,也不是誰都能干的。 洪澇的事要給個說法,孫遠舟和成峻一起寫事故明細,他寫前一萬字,成峻寫后十四頁。 成峻問:“憑什么工作量這么懸殊?” “因為你那邊可以復制粘貼?!彼央娔X一合,“要不我們換換?” 成峻繃不住了,千言萬語化作一句他媽的。 他媽的,該下雨的時候大旱,一毛錢的數據也跑不出來,不該下雨的時候發洪水,野人大逃亡,屁股沒坐熱又要寫文件。 “我干不了這個事?!彼渲樥酒饋?。 孫遠舟心里何嘗不憋屈,于是他放任他去了,吩咐:“幫我把批假填了?!?/br> “喲,我成你小秘了?” 孫遠舟不動聲色:“成秘書,幫個忙?!?/br> “你老婆知道你整天跟秘書廝混嗎?” 孫遠舟擺擺手,叫他滾。 “填事假,探親,對吧?” “對?!?/br> “別人還在坐班,你倒先溜了放中秋,好美的喲?!?/br> 趕走成峻,一直到午飯也沒人影。他去樓梯間找,不知道哪個人搞的,煙霧繚繞,成峻的聲音從下面那層傳來,孫遠舟低頭看。 他正坐在臺階上打電話,背影寬闊,聲音卻低落:“我倒不是不能堅持,就是不知道,這邊什么時候是個頭?!?/br> 封閉樓道里有沉悶的回音。不知聽到了寬慰還是勸誡,他又長舒一口氣,說:“現在就數著日子過吧,去機關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br> 成峻想去哪里,易如反掌。付國明此處,只是他仕途上的一塊跳板,他在這一人生階段與孫遠舟萍水相逢,帶著他鍍完金的履歷,前往光明的下一征程。 “知道了,你別閑cao心了,沒你cao心的地方?!彼Z氣轉微妙,“嗯…你算算你呆多久了?” “算錯了!十七天?!?/br> “我要變成望妻石了,你這周到底回不回來?” 孫遠舟識趣地離開,默默把逃生門帶上。 午休的空檔,他又面了兩個地質大的學生,攝像頭一關,心不在焉地聽他們講自己的研究工作。 “能不能別總分給我面?”他耷著眼皮,跟人事指出,“又不打算招人,叫那么多人面試做什么?!?/br> 跟著付國明久了,說話也像他,字正腔圓,慢慢的,句尾時不時頓一下,像審問和考察。 人事怕付,自然也怕他,為難:“這個我真的…不太清楚?!?/br> “行了,給我打個勾吧?!?/br> “孫工您吃飯了嗎?” 叫他去吃飯,這是趕他了。 他從第二層鎖著的柜子里拿出私人手機,齊佳給他發了張圖片,黑色旗袍上有暗紅的花紋,盤扣解開,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脯。她沒照臉,也沒修圖,像盜版網站彈出的色情小廣告,加上“性感少婦在線求歡”,一點也不違和。 他敏捷地把手機鎖屏。 同事拎著飯盒回來,問:“還沒下去呢?一會四食堂關門了?!?/br> 他若無其事地把手機揣進工作服兜里:“正要去?!?/br> 他拐進會議室,沒人,他的工卡能刷開,特權就得這時候用。 哪里有監控,監控拍多遠,孫遠舟對這片地盤一清二楚,他坐到磨砂玻璃對面,靠盆栽的位置,空調一吹,飲水機倒杯水,比起成峻蹲在樓梯口吸二手煙,老中人的逼格拉滿了。 他把圖片從聊天記錄刪除,刪之前想了想,還是保存下來。 然后他平淡無奇地發了一個“?”,就好像在說,忙著呢,發這玩意做什么。 不出一分鐘,她的電話果然來了,孫遠舟晾了她幾秒才接,他也不知道為何,就是感覺半硬著,火消不下來,有點慪氣。 “問號是什么意思,沒看出來這是我呀?” “你周圍有沒有人?!?/br> “我…”她不懣壓低聲音,明顯是不爽了,在更衣室搔首弄姿半天,結果孫遠舟一個“?”,真是讓人下不來臺,“…沒人,我剛搬到新辦公室?!?/br> “他們送你了嗎?” “送了,哎,說是送,其實就是問東問西的,煩死了?!?/br> “…你注意點,周圍到底有沒有人?!?/br> “沒有!” “行…你怎么說的?!?/br> 齊佳心煩,剛剛還在用情趣旗袍撩人心弦,上來就問問問,有什么好問的,他要是真的想管,就幫她一手解決??! 那股蹬鼻子上臉的勁頭又來了,她全然忘記,是她自個找孫遠舟傾訴上門的。 “我就照你那么說的?!睗撘庾R,她知道自己是錯的,但對面是孫遠舟,她忍不住拿喬,說實話,要是換個誰,她立馬溫順得像貓一樣。 …而且還得是在孫遠舟脾氣好的時候,她才敢,他甫一冷臉,她就嚇破膽。 比欺軟怕硬,也就李之涌能與她一戰,大院里長大的城市孩子,父母并沒有系統化教育好,性格全憑個人造化,人品方差極大。 “…你不用問了,我又不是小孩,我怎么會說不該說的?!?/br> “嗯?!?/br> 在一陣沉默中,她盯著桌上的結婚照,洗完照片的第一天,她就把相框放在桌上,等同于給自己洗地:夠不夠意思,她都公開了,這可是天大的誠意。 總有同事問她,你老公照片里看著…有點不高興,干嘛不選張喜氣洋洋的擺出來。 她根本無法回答。 這已經是她手頭最好的了,他站在她身后,表情冷肅,手虛搭在椅背上,連她的肩都不碰。完全可以把她無痕裁掉,當作他的公職形象照。 當然她自己也沒好到哪去,笑得非常勉強,酒窩是后期p上去的,現在看,假得還不如不p。 “孫遠舟,不然我們再去拍一次結婚照吧?!彼严嗫虻箍?,免得看了犯厭,“之前好像有幾套衣服沒拍,換換風格?!?/br> 其實只拍了西裝魚尾紗這一身,第二天他就陪付國明走了,他一向是隨叫隨到的,她媽吐槽,他真名其實叫付遠舟,齊佳覺得這都說輕了,放在她辦公室里,背后噴他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哪怕只拍一套,價格也不變,她好說歹說,工作室打了八折,說:“你既然講價了,之后可不能回來找我們補拍?!?/br> 當然不會了!想得美。 就是她要補拍,孫遠舟還不來呢。 “…算了。沒事。我就這么一說?!?/br> 也是自己失了智,弄什么旗袍sao里sao氣的…真的是。 “什么時候去?” 他突然問。 “哼?!?/br> 她聽見孫遠舟嘆了口氣。 “齊佳,你不可以一下子這樣,又一下子那樣,你說一個事,就給個準話?!彼坪跤X得自己像教訓下屬,說重了,于是聲音放低,“要不然我不明白你是一時興起還是怎么樣。你不要讓我整天猜?!?/br> “我沒有讓你…” “所以你打算什么時候去?” “下個月吧?!彼е嵛岬?,“你,你怎么突然這么多話…我是絕對不會再找上次那家了,拍得好丑,老板又摳門…” “都行,你找好了跟我說,最多兩個半天,我來協調時間。你要不想去了,也告訴我,不然我日程上總有這么個事,鬧得慌?!?/br> 一想到孫遠舟要去拍藝術照,他最不擅長的角色扮演,她又開始暗笑,她的情緒就是來得快去得更快。她是不會主動改過自新的,她就是欠教育,最好還是明牌教育,讓她徹徹底底地丟份,哭過鬧過,才能好。 她也不記仇,臉皮很厚,一眨眼就忘了。 她問:“我買的那個好不好看?” 情人眼里出西施。紅玫瑰披麻袋片都美,更何況是旗袍。 “…好看?!?/br> “你怎么不問我哪里買的?!?/br> 孫遠舟想,早知道這樣,還跟她弄什么客客氣氣,直接劈頭蓋臉一頓大實話,他犀利起來,是毫不講情面的,公事公辦,讓人害怕。 他就是對她濾鏡太大,心里的一丁點憐愛和寬容全都放她身上了,總想著給她找借口,加上她之前反復說她爸訓她打她… 現在看,還是打少了。 “你在公司就不要聊這些了,隔墻有耳?!?/br> “那我回家等你呀?!彼犚娡饷嬗心_步聲,迅速結束,叫他,“老公?!?/br> 孫遠舟身上麻嗖嗖的,他說不清這是舒服還是不舒服,渾身像是有鵝毛在抖動、愛撫、刺激,或許只有她再叫一次,他才能搞明白。他忍不住又看她的自拍,心想,自己還沒寫完東西,可能是缺靈感了。 池月走進來,她已經掛了,裝著在擦相框,池月探頭看了一眼:“咦,你丈夫?”她們只是點頭之交,除了山上那次多聊了兩句。 “帥的?!彼洫?,客套話,齊佳也客套地道謝。 “什么時候結的婚?”她拿著遙控器,又問,“我調高點,可以嗎?我今天忘帶披肩了,有點冷?!?/br> 兩個毫不相干的問題離得太近,她不知道該回答哪個,于是按次序:“我是前年結婚的…可以,你調吧?!?/br> “哈哈?!彼蠈嵉臉幼幼尦卦滦α?,她繼續說,“主任辦的空調是新換的,比之前那個批次功率大,吹起來呼呼的,特別凍人,這屋有三個男孩,火氣重,整天跟我對著干,你不用管他們,只要覺得冷,關上就是了?!?/br> 她在門口叫:“小凡!” “哎!” 池月一笑:“一準走廊打游戲呢?!?/br> “怎么不在辦公室坐著打,休息時間…” “他那個手,摁來摁去的,戰酣再磕上桌子,大叫兩聲,我怎么睡午覺呀?!?/br> 門口進來一個男生,寸頭,人高馬大的,很陽光。 “祁凡。以后他,還有那兩個——”她指指書架旁的一對工位,“歸你管?!?/br> “齊…凡?” “您好,我是今年剛入職的?!蹦泻⒖匆谎鬯拿?,摸摸鼻子,“不巧,不是這個齊,祁連山的祁?!?/br> 池月打了他一下:“嘴貧。叫你過來就是告訴你,我們迎來了一位新組長,以后主任辦就是兩位女士的天下了,休想再把空調開到16度?!?/br> “哦,姐,知道了?!?/br> “知道就行,你走吧?!彼甙恋赝T口一指,祁凡敬禮,配合她演戲。 “我得睡覺了?!彼龜[手,“年紀大了,愛犯困?!?/br> “那我出去整理?!?/br> “你坐著,不許動!”池月把她按回去,“你又沒出聲,你出去干什么。讓他們鬧騰的在外面待著就是了?!?/br> 她蓋著毯子,戴著眼罩耳塞,看起來是睡著了。 齊佳把結婚照擺到原位,心想,她真的已經把原來的事忘了,太棒了。 下班時,池月提議主任辦一起吃個歡迎飯,她忙著回家給孫遠舟穿旗袍看,說改天一定,祁凡問她改天是哪天,小男孩精得很,騙不動,她于是說下周五,她來請。池月笑了:“請什么,工會能報銷的呀!” 她窘迫地沉默。 她之前并不知道這碼事。 主任辦真好,空調都是嶄新的,之前的樓里,報銷單遲遲不批,維修處也打不通電話,大家肯定是不掏一分錢墊付的,久而久之就都習慣了熱風。 祁凡敲了敲她的桌子,挑眉,笑得很敞亮。 “加個微信?!?/br> 他不避諱,站在她桌旁,把二維碼給她。不掃都不行。 “愛你三天三夜?!逼罘驳f,她“啊”地抬起頭,她的頭像,用了專輯《愛你三天三夜》的封皮。 “什么啊,誰愛誰?”池月一臉迷惑。 “不、沒有…”她連忙插話,“是歌曲…這個歌我也沒有很常聽,但它的封面很好看,我就用了?!?/br> 她專門把圖片雙指放大,給池月看,她還介紹,畫手是誰,有公眾號,顯得她的解釋更加真實可信。 祁凡倚著,默默不語,直到兩人收拾好東西,他跟在后面,關燈鎖門。 “怎么走?”他率先問。 “我去停車場?!彼f。 池月先后按下一樓和負二:“那我就去打車了,對了,小凡住在附近,你平時有什么要緊的,可以讓他隨時來單位加班?!?/br> 祁凡無奈道:“別隨便使喚人啊?!钡稽c都不見他生氣。 “不會的,加班是壞文明?!彼a充,“我下班時間不會聯系你?!?/br> “唔?!?/br> 她對兩人說:“再見。注意安全?!?/br> 車輛稀稀拉拉。 她走到車邊,敲敲門,問孫遠舟:“先生需要服務嗎?” “什么都是…你先上來?!?/br> “嘖?!彼M副駕,“今天怎么來接我?” “慶祝你升職?!?/br> “好簡陋的慶祝?!彼奄徫锎旁谀_下,孫遠舟從縫里看到她的戰衣,靜靜收回眼神。 “是不是等不到回家了?”她貼過去,好奇地盯著他的臉。他一如既往,很平淡地回視她,得到她的贊嘆:“你真能裝啊?!?/br> “你忙完了?今天沒有活,還是你把活推給別人,自己跑了?”她故意問。他給她發短信,要來接她,她趴在桌子上偷笑,她明明什么也沒露,總有人的想象力如此豐富。 孫遠舟不假辭色:“你這里提供什么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