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齊佳的工作有跟沒有差不多,從前在女廁里玩手機,一玩玩半天,現在好了,領導也咂摸出不對勁,把廁所網斷了,專治漏網之魚。 她坐在工位里,捂著手機網購,把當日達的避孕套取件碼截圖給孫遠舟,把一切推三阻四扼殺在搖籃里。 領導一來,便假模假樣地對著表格敲一敲,領導一走,打回原形。 孫遠舟沒回她。 孫遠舟當然是不會回她的,有事也是電話,仿佛文字溝通就是給她留下把柄,到時候當呈堂證供。他好謹慎,讓她無語。 她能坑他什么??? 她是時刻要卷鋪蓋滾蛋的,又不是家賊,小董有一句說的對,他心事太重,容易cao勞死。 渾渾噩噩一天,她回到家,樓道里的聲控還是壞的,她家網紗門十幾年沒換過,一開,咣當一大響。 她媽聽著音出來了,手在圍裙上一蹭,第一句話便問,小董是個什么情況。 她就知道。 “人家有想法,分文不出,明擺著是想玩幾年,不打算結婚?!?/br> 她媽一聽,急得直跺腳:“哪有男的不掏錢的,什么人??!” “這下完了。我都跟你大舅說好了,這孩子本來我們還挺滿意的?!?/br> 齊佳聽得受不了:“你能不能歇歇?別一天摻和別人家的事,妙妙有自己的想法,你的手怎么伸那么老長,你不嫌累??!” “這話怎么說的。什么叫別人家?我們就是一家,自家人的事,管不得?” 她媽除了昨天的剩菜,還給她做了一個新的,說實話,齊佳住著她的吃著她的,還真沒臉去辯論,她放軟語氣: “行,那就算我說錯了。至少,你別去找孫遠舟行不行?你想介紹,你自己找人去,你讓孫遠舟牽線,萬一事沒成,事辦砸了,孫遠舟要不要臉?在單位還過不過?” “哦?!彼龐尣惶谝獾臉幼?,“我不找女婿,找你嗎。人好歹還是個小領導呢,你叻?你會什么,你認識誰?一家人幫幫忙?!?/br> “你…”齊佳深呼吸,防止氣出病,“你是我媽,咱倆是一家人,孫遠舟跟他爸媽是一家人,他跟你沒什么關系,你搞清楚?!?/br> “瞎說…你跟小孫吵架了?” “沒有。我說的是事實給你聽,免得你拎不清?!彼贸鰞蓪曜?,遞給她,“以后你找孫遠舟之前,先找我,我代為轉達,可不可以?” 她爸去世后,老太太越發不可理喻,齊佳理解她,退休了一個人在家,孤獨久了難免找事,幸好她還不知道自己跟孫遠舟已經是形同陌路,要不然她發起瘋來更沒治了。 “孫遠舟這個月給你的錢,你沒收吧?” “打到建行那張卡里了,我才不收呢,我心里曉得?!彼龐屍乘谎?,“我有退休金我拿他的錢做什么,拿人手短?!?/br> “那就行?!?/br> “小孫還是不錯的,我昨天在廣場上見到李海叔叔了,你記不記得?” “誰啊?!?/br> “李之涌的爸爸,你這都忘了!” “我跟李之涌都大學的事了,分了多少年了…哪壺不開提哪壺?!?/br> “李海說了,他兒子摳門得不行,自己父母都不給錢,更別說老婆父母了?!?/br> “他結婚了?” “哦沒有,還相著呢?!?/br> “不是正合你意。你怎么不把他介紹給妙妙?!饼R佳揶揄,被她媽一瞪眼,不說話了。 “我就是跟你講,孫遠舟人是可以的,現代社會有幾個給岳母發錢的?烏七八糟的,他人這么傳統,你賺了?!?/br> “媽?!饼R佳真的懷疑她的記憶只有七秒,“你是不是都忘了,你之前還嫌棄他是外地人?!?/br> 她媽沒掛住,白她一眼:“神經病?!?/br> 齊佳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笑話她,但她笑不出來,畢竟她當年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第一次跟孫遠舟見面,就差把倨傲寫在臉上。 她二十出頭,牛哄哄的,高低是個本地人,父母還是正兒八經職工。面對孫遠舟,優越感溢得沒邊。 你干嘛的,你哪個村里來的? 她現在想想,覺得自己特別逗,她不知道孫遠舟看她是否亦如是,面對她上躥下跳,也沒吱一聲,他跟現在一樣,不愛說話,往那一坐,懨懨的沒什么神采。 他說話不疾不徐,甚至有點遲鈍,說他叫孫遠舟,是那個誰的師兄,那個誰她早忘了,不知道隔了多少個中間人,她當時想,孫遠舟高高瘦瘦的,長得挺像回事,學歷還高,談談蠻好的。 也僅限于談談。 孫遠舟是個低調的人,情感不夠豐富,也攪不出大風浪,戀愛談得很平淡,幾乎是按部就班地,毫無興致地,繼續著。 時至今日,她已經不想回憶自己抱著怎樣的心態背著他出軌,既要又要沒有終點,人是非常貪婪的,只要開了口子,總會要得更多。 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瞞著她爸媽,甚至連謝坤也蒙在鼓里。 這是最可笑的。謝坤從頭到尾不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他以為他玩了一個天真純潔的好女孩。 對當事人,或苦主,孫遠舟來說,他永遠記得謝坤踐踏了他的尊嚴,而他于謝坤卻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天然的不公正,是更加傷人的折磨。 齊佳有很多次都以為他會公之于眾以報復,但他好像已經忘了這件事,他們很默契地閉口不提,孫遠舟做得到,但她做不到當作從來沒發生過。 “媽我問你。你覺得倆人沒感情還能過嗎?” “唷,你要指點江山了?!?/br> “就問問?!?/br> 她媽噗地把雞骨頭吐在紙巾上。 “什么叫感情?我跟你爸見了一面就結婚,剛生你那會還在小區門口打架,還不是湊合過了,把你養這么大?!?/br> 齊佳一言不發。 她哼了一聲,放下筷子:“我知道,你惦記那個姓謝的,你對人家有感情,但人家不搭理你,能怎么辦?”她搖搖頭,“再說了,你那是感情嗎?你是惦記人家的錢!” 齊佳漲紅了臉,她想要辨白,在犀利的言辭下顯得異常無力。 “我那是——” “是,翻來覆去就那一套,不是愛錢,是慕強。佳佳,誰不慕強,我也慕強,但你爸一輩子混到死就是個小組長,我能怎么辦?依你看,我不要你了,去找富老頭,開玩笑?!?/br> “我勸你收收心思,跟小孫差不多過得了?!彼龐尠烟艉玫膔ou全撥進她盤子里,“現在擇偶多難,妙妙好看不,還是留學生,沒得找。你可不要覺得你白白凈凈的有什么大不了,我告訴你,你倆離了,他比你吃香?!?/br> “…起碼房子是對半分?!?/br> “你去學學婚姻法,看看法律保護的是誰?!?/br> “…什么?” “誰出錢保護誰!” 她在mama毫不留情的冷笑里萎了。撲面而來的生存焦慮讓她顯得格外懦弱。 “那…那我要是真跟他離婚了,媽,我怎么辦???” 四目對視。 “沒出息!” 齊佳被嚇得一激靈,仿佛回到她媽逼著她背課文的黑暗時代,條件反射,一下子坐得筆直。 “你自己有工作,mama有退休金,我們母女有房子住,離婚怎么了,離婚你就和mama過,還能餓死嗎?!?/br> 齊佳哼哼著說,知道了。 “不要成天想著不勞而獲,你想要過得好,你就自己去打拼?!彼掼F不成鋼,拍拍桌沿,“去學學孫遠舟,他家多不著調的破落戶,人家現在怎么樣?” “沒有金子是天上掉下來的,你多大人了,還是這么幼稚、這么沒志氣!” “我…” “我什么我?!彼龐屚崎_碗站起來,“你也不用吃飯了,浪費糧食。去給我把灶臺擦了?!?/br> “那…不是,我也不能餓著啊…”她加快扒拉,含糊不清地抱怨,她媽沒理她,進屋看電視去了。 齊佳自知理虧,她收拾完廚房,給她倒了杯熱水,端進去,默默蹲著,趴在沙發扶手旁:“媽,我都聽你的,你別生氣了?!?/br> “你一直這樣子,認錯比誰都快,就是不改?!?/br> “改改改,都改?!?/br> “我之前讓你跟孫遠舟說的,他什么反應?” 齊佳立刻開始招搖撞騙:“啊,那個,他說他工作忙,現在要小孩,時間不合適?!?/br> “是嗎?”火眼金睛。 事實上她根本沒跟孫遠舟開口。 她能說什么?哦,我媽讓我問問你,你看你有沒有興趣搞個小孩出來。 孫遠舟會盯著她,用一種古怪的語調說:你有病吧。 “他,嗯…對,他現在不是做973項目嗎,那么多事,你就給他點空閑?!?/br> 說不定哪天就沒這號人了。 “你們自己看著辦?!?/br> 孫遠舟的形象總是立得很高,說一不二的樣子。萬事把孫遠舟拎出來,一準好使。 到晚上十點半,齊佳感覺他差不多忙完,給他撥了通電話,他接得很慢,她以為要“無人接聽”了,他才說:“怎么了?” “我媽問你中秋來家里吃飯不?!彼匾饧恿艘痪?,“哦,不是非來不可的?!?/br> 孫遠舟聽明白了,他因此說:“那我就不去了,單位有事?!?/br> “嗯…沒關系?!?/br> “還有別的嗎?” “有,還有?!彼s緊開口,不然以孫遠舟的習慣,下一秒立馬給她掛斷,“我,不然明天我還是去你那里吧?!彼D了一下,“…你看行嗎?” “但我周六在家?!?/br> “…我就是去找你的!” 她拔高聲音,有種欲蓋彌彰的滑稽。 隨即又像個戳破的氣球噗地癟下去。 “我媽周末要去法源寺齋著,你好不容易回來呆兩天,一塊過,我也不打擾你別的,在家給你做個飯?!?/br> 孫遠舟在電流音里沉默著,大概是在考察她的話有多少真實性。她看得出來,他對她毫無信任,一點點小事也要好一番琢磨。 這讓她有點泄氣,鼓起勇氣的示好只能換來冷淡。孫遠舟接踵不斷的排斥把她逼入迷茫的泥沼。 事情已然發生,她在彌補了 !他想怎么樣?不…應該說,他還想怎么樣? “你幾點來?!睂O遠舟顯而易見地不歡迎她,但他語氣很矜持,不好真的把她拒之門外。 “我明天補覺,我不出門。就在家。不去別的地方?!彼麖娬{道。 “好,好,聽你的?!?/br> 齊佳腦袋脹脹的,忽然就失去了興致。她沒有期待,沒有甜蜜,她就像準點上工的女工,她的KPI是在有限的共處時間里,盡力向孫遠舟自證衷心。 這個任務類似給聾子彈琴,彈什么都不買賬,因為看不到希望,自然也會失去上工的熱情。 她知道,他們之間不該提這個,但她還是忍不住問:“孫遠舟,你是不是很煩我,很討厭我?” 在電話里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估計也沒什么表情,聽話聽音,他的回答就像她預料的一樣,沉悶又平靜:“我不想討論這個,沒大必要,你沒什么其他的,我就休息了。你也休息去吧?!?/br> “我不喜歡你這樣?!?/br> “…你想要聽什么?”他的問句說得像陳述句一樣不帶起伏,棒讀一般。 “我想要你回答我?!?/br> “好。我不討厭你?!?/br> “…” “可以了?” “…可以了…” “那就這樣?!?/br> 齊佳如鯁在喉,她盯著被孫遠舟先掛掉的界面,有種被羞辱的錯覺。 孫遠舟也是一時摸不著邊。 她在他面前終日人模狗樣的,突然問了個尖銳的問題,他反而不會答了。 他確實不討厭她,如果硬要用詞,說是恨才恰當,但他沒有精力去恨,他被裹挾著不停向前,恨隨之被沖淡成悵然。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能回頭,他在齊佳身上的感情沉沒了太多,都付諸東流。 他卻一直在等一個說法,他在想,說不定哪一天,她就開悟到,她還是喜歡他的。這一天遲早會來的,畢竟他們結婚了,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恰好他又有非常非常多的耐心。 ——他當時,確實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時至今日,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等待,還是習慣了等待的狀態。 這個問題讓孫遠舟沒睡好覺。 他昨天就沒睡好覺,今天又重蹈覆轍,再次睜眼看著六點的掛鐘,頭疼欲裂。他不是十八了,他的身體沒有那么耐cao。 想著她今天過來,他還是按著眉心,披上衣服站起來,客廳空蕩蕩的,壓根沒有她的影子,推開客房也沒人,蓋過的被子不迭,亂糟糟堆在床上。 不是早上來嗎?人呢? 又不算話。 敏感的神經被細枝末節的欺騙再次挑動,他長呼一口濁氣,忍著后腦勺的刺痛,在沙發上坐下,手肘撐在膝蓋上,把臉埋進手里。 太陽xue跳了一會,他向后一靠,也不想動,就著這個姿勢又睡過去。再睜眼,齊佳站在他面前,她自上而下,考究地盯著他。 孫遠舟以為是夢,她“咦”的一聲,讓他夢醒了。他在原地遲滯地坐了會,這是個被俯視的姿勢,她顯得很有氣勢,一副占理的樣子。 “你怎么在這里睡?!彼龁?,“還是說…你難道在等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