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隔一個月又七天,齊佳才再次見到她的丈夫。 孫遠舟居然主動給她打了電話,放在平時是絕無可能的。 約在一家黑珍珠江浙,人均七百多,齊佳屁股落座的第一句話:“報銷嗎?” 孫遠舟看她一眼,眼珠子黑漆漆的,不言語。她悻悻地把頭縮回去,想,反正是他掏錢,自己犯不著閑得慌。 孫遠舟非常準時,定的六點半,他硬要六點出頭就往包間里等,害得她坐如針氈,尷尬得在餐布下直搓手。 兩人共處一室,對她有如上刑。 孫遠舟向來沉默,他一沉默,她就忍不住亂想。她做賊一樣瞟他,人模人樣的,在回消息。 齊佳沒問對方是誰,當然,她也沒資格問,只要不是她媽,是誰都好。 她知道她媽好給別人當紅娘,但她死也想不到,老太太的臉皮如此之厚,以至于求到孫遠舟頭上。 她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點端倪,比如生氣或是厭煩,但什么都沒有。他鎖屏手機,閉目歇息,顯然是忙了一天,累了,懶得搭理她。 手機平放桌上,屏幕朝天,顯得尤其坦蕩。 倒是她自己的手機出聲了,很響亮的提示音,他眼皮都不抬,沒聽見似的。 她媽問她:“見到小董了嗎?小伙子人怎么樣?” 齊佳氣不打一處來,不想理會,但又怕媽再去sao擾孫遠舟,只能壓著火回復:“人還沒到,你急什么?;仡^詳說?!?/br> 一米八,獨生子,全款婚房,父母退休金過萬,虧她能說得出口,更離譜的是,孫遠舟還真能拉來個冤大頭。 姓董,父母是孫遠舟兄弟單位的人事,剩下的一概不知。 齊佳也不打聽。 兩年婚姻讓她學會一件事,不必多問。孫遠舟沒有知會的,便是她無關考慮的。 孫遠舟對她的容忍極為有限,耐心自然也少得可憐,夫妻就靠指甲蓋那一丁點體面維系,耗盡了便各自飛。 懸在她頭上的一把劍,她知道總有一天會落下來。 但究竟是哪天,得孫遠舟說了算。 齊佳心里一咯噔,她盯著他平淡的臉,腦袋空空。 她確實沒想過,離婚以后她何去何從。向來得過且過的人不可能有深遠大計。她能預料的,就是她繼續拿著微薄的薪水月光,和mama擠在老破小里悶著腦袋過活。 孫遠舟睜開眼,和她四目對視。 她發出了一聲可笑的怪叫。他面無表情,喝了口茶水。 “什么事?!?/br> “沒有,就……”她話一梗,服務員敲門進來,后面跟著個高個青年,穿卡其風衣,挺時髦,和死氣沉沉的孫遠舟一比,精氣神上年輕了一輩。 “孫老師?!?/br> “太客氣了?!睂O遠舟起身握手。他在外人面前表現得相當謙遜,甚至還笑了一下。這是齊佳從來沒有的待遇。她一向說服自己是他生性不愛笑。 “就叫我遠舟,不提虛稱。這是我妻子。也代我向你父母問好?!?/br> 小董有股不拘小節的勁兒,笑了:“干嘛呀,他們又不在,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br> “好。是我較真了?!睂O遠舟附和,遞過菜單,“想吃什么,你們隨意點?!?/br> 總共沒幾個硬菜,擠在在一張卡紙上。齊佳斷定這頓飯自己是吃不飽的,她裝模作樣地擺擺手:“都聽小董的?!?/br> 四菜兩湯,孫遠舟又加了個螃蟹八吃,齊佳一合計,完了,不止七百塊了。 “我相親好幾次了,第一次遇到這么攢局的?!毙《ξ?,她摸不透,用眼神探向孫遠舟,他坐得筆直,就像把她屏蔽了一樣,沒反應。 “是這樣,她表妹還在英國讀書,明年才畢業?!睂O遠舟慢吞吞的,“聊一聊,互相了解一下,感興趣,咱們就回國見面,沒有緣分就當交個朋友?!?/br> “你們這回是來考察我啦?” “哪敢的。也是想著你參加工作,好久沒見了,祝你事業順利?!彼p手交握,得體地頷首。 一番話把小董逗笑了。 “嗨。什么事業不事業的,找個企業混日子罷了?!?/br> 新青年流行躺平,齊佳也從實習生那里學會了名正言順地摸魚。 時代在發展,把孫遠舟落在后面,這個人是為了工作活著的,他的勞模精神無可置喙,因為沖淡了利己主義,有種近乎古怪的偉光正。 有人的特長是長相,有人是家境,孫遠舟的特長是他特別勤勞,這可以說是相當反直覺的,甚至有點幽默。 雖然但是,他有一點好處,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他的奮斗病不傳染。孫遠舟從不要求她任何事,當然,更大可能是,她像空氣一樣可有可無,那么他自然不必有任何期待。 “混日子也是門學問,運氣來了,很快就混出名堂,運氣不在,平平淡淡也是種幸福?!睂O遠舟舉杯,“那就祝你好運常來?!?/br> 齊佳懷疑他在內涵自己,但他臉色過于平和,把她的揣測襯托得很陰暗。 以前那些爛事把她變成驚弓之鳥,只要孫遠舟一開口,她就要從話里話外找不痛快。 他絕對是要夾槍帶棒地譏諷她—— 沒有? 不可能! “祝我們都好運?!毙《珠_嘴,“既然話都到這了,那我也跟哥敞開了說?!?/br> “其實呢。我現在根本不想結婚。哦,女士優先,嫂子吃?!彼Y貌地把主菜轉到她面前,“結婚有什么好處?照我看,只虧不賺?!?/br> 孫遠舟打量著他,略沉思,問:“什么算賺?” 齊佳低著頭撥弄盤子里的蟹腿,耳朵豎得老尖。這是他的審判,意在他,孫遠舟,進入了一場毫無好處的婚姻。 小董把話說得很含蓄,表達出對男主外女主內傳統模式的否定。 但她不是傻子,她聽出來了,他的核心宗旨就是兩個字。沒錢。哪怕仙女下凡,也別想從他兜里掏出一個銅板。 這樣理直氣壯的說辭,饒是齊佳也驚呆了。她忘了嚼,瞪著小董,得到一個陽光帥氣的微笑,仿佛在問,這套價值觀能不能說服她。 當然不能。 但她無法反駁,一反駁,就坐實了自己的寄生本色。若是孫遠舟不在場,她還能尚且一辯,但正主就在她跟前,她半個字都不敢冒。她現在只想知道,孫遠舟是怎么想的、怎么看的,他的表情太過克制,沒有一絲端倪。 她發覺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他。 雖然這件事沒什么意外,但齊佳還是稍感失落。她也曾經嘗試過,現在看,全是白費功夫。她的示好沒有得到孫遠舟的回應,他打明牌:不吃這套。 “家家有難念的經,婚姻到底帶來了什么,恐怕只有當事人能說清?!睂O遠舟意味不明,“大家觀念總有不一致,求同存異,找跟自己合拍的即可?!?/br> “表妹能跟我合拍嗎?”他戲謔,“咱們私底下的話,可不興跟人家說啊。到時候一聽我不出錢,還不得大棒子打死我?!?/br> 孫遠舟搖搖頭:“說不好?!?/br> “說不好,還是不好說、不說好?” 小董哈哈大笑,兩人碰杯,室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齊佳嗓子發干,加了好幾次水,還是直冒煙,她想著,忍一忍就結束了。 孫遠舟看她一臉菜色,很快便起身結賬,臨到頭讓服務員拿來一個禮盒:“快到中秋,一點桂花酒,不成敬意。董處長親自來,肯定是不會收的,麻煩你帶回去,不值錢?!?/br> “哥?!彼m然接了過來,但是搖搖頭,約莫有點醉了,說話帶上絲爹味十足的忠告,“你。心思太重。不好,對身體不好。氣大…傷身!” “謝謝,我多注意?!?/br> 把小董送上代駕,她在門口徘徊不前。她幾乎能想象到她媽是如何拽著她扯東問西。 “我叫車?!睂O遠舟平淡無波地問,“你去哪?!?/br> 就好像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一樣,禮節客套而已。 就算她要放浪形骸一整夜,他也是這個臉色,隨你去。她是孫遠舟頭頂一朵烏云,一吹就散,遮不住人,孫遠舟還嫌她礙事。 心煩。 但現在她沒功夫胡思亂想,她只知道,她不回家,她寧愿坐在大馬路上,也不想面對她媽。 “我能跟你回去嗎?”她囁嚅。 按說,婚房寫著她的名,自個的地盤。 但出于兩人心知肚明的理由,齊佳對華潤府敬而遠之,整天龜在七十年代的小樓里,跟同事美其名曰孝敬老母。 孫遠舟也是夠意思,三天兩頭出差,一走就是以周為單位,沒有十天半個月絕對不著家,房子不布置、不開火,跟樣本間一樣冷清。 偶爾齊佳躲她媽,就跑華潤府,只要孫遠舟不在,她大字一躺,兩米三的大床比啃老蝸居好到不知道哪里去。 總之奉行一條,有她沒孫遠舟,有孫遠舟沒她。 除了例外。 “我累了?!睂O遠舟平鋪直敘,“今天做不了?!?/br> 齊佳臉都綠了,她承認,是,她管不住自己發sao,當了那么幾次不速之客,但不代表她踏進家門就是為了跟他打炮! 真是好大的臉。 “我沒想那個?!彼龗觳蛔”砬?,眼皮一抖,“我就是住一晚,沒別的?!?/br> “我睡客房?!彼o接著補充。 孫遠舟“哦”了一聲,耷拉著眼審視她,仿佛在等著她自證,眼神毫無光彩,甚至可以稱得上郁結,讓人愈發不自在。 齊佳張張嘴沒出聲,現在她說什么都顯得丟臉,加之房子她沒掏一分錢,橫不起來,挺不直腰。直到她快被壓彎了,他才開尊口: “隨你?!彼€是那股擰人的語調,聽得她特別不舒坦,“客房沒收拾?!?/br> “…”齊佳有時恨死他在自己面前裝聾作啞,有時又盼望他縫上嘴。她瞪了他一眼,皮笑rou不笑。 孫遠舟不為所動,攔的士往后一靠:“華潤府?!?/br> 一路上齊佳盯著窗外。主路燈火璀璨,她每天下班坐公交都看厭了,但她得找個地方安放自己的視線,否則她總忍不住從后視鏡偷窺孫遠舟。 司機見孫遠舟閉目養神,一肚子家常沒處說,把廣播調小聲音。 “停哪個門?” “呃…” “西門,不用拐進去,靠邊?!?/br> 合著他沒睡著,在那裝大仙呢。齊佳撇撇嘴。 下車才知道,孫遠舟是要去藥店,他拿著一盒喉片出來,就是再擰巴的關系,也得聊以關心:“你怎么了?” 答復果然是“沒事”,她接著表示,她家有消炎藥,改天拿過來。 “不用?!?/br> 齊佳被噎得不說話了,上了電梯也俱沉默。 她能感覺到孫遠舟周身壓抑的氛圍,他從來不對外人叫苦,但他對自身的強迫本身就是一個黑洞,把一切攪得沉悶又鈍濁。 他永遠無法得到松弛。但她堅信這是孫遠舟自找的。 齊佳被憋得燥熱,手掌出了汗,指紋鎖兩次均沒識別。她牙酸地往邊靠,孫遠舟一下就開了,他也沒給她讓門,徑直走進去,把外套隨手搭在玄關。 客廳的燈晃得她頭暈,也不明白孫遠舟是什么審美,大白燈照著白地磚,中間灰沙發,像是在展示售賣品。 她打開冰箱,一瓶礦泉水一個橙子,搞不好還是機場貴賓廳順回來的。 …不用懷疑了。就是順回來的。 行李還沒打開,扔在角落里,上面護照夾著一張機票,下午才剛到市區,前后腳就要張羅吃飯。 “你不休息一下嗎?!?/br> “人就今天有空?!?/br> “…” 齊佳捏著衣角,猶豫著結巴:“謝謝啊。我媽,她…你也知道,她就是事多,她別的不干,最愛管閑事…你工作忙,不用理她?!?/br> 孫遠舟沒接話,他把手機鑰匙掏出來放桌上,解開領帶:“你用主臥浴室,我用外面的。你的衣服自己找,我沒動過?!?/br> 說完他繞開,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出來的時候額發鬢角還掛著水珠。 平心而論,孫遠舟長得很端正,像模像樣的,只是他日日拉個臉,疲態如影隨形,沒什么親和力。 齊佳打量著他的面孔,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咂巴出一點另類的味道。她才信誓旦旦一番,打臉不能來的這么快。 孫遠舟繃緊嘴唇,神態昭然若揭:你站這里干什么?還不趕緊進去? 于是她灰溜溜地關上主臥的門,翻出一件及其保守的睡裙。 孫遠舟雖然和她共用同一衣柜,但私物分得極開,恨不得楚河漢界畫條線,好像一旦沾上她的東西就會得病。 齊佳把柜門重重一甩。 “今天住他這,不回了?!彼摴饬俗隈R桶上打字,“男方我粗看,跟妙妙不合適?!?/br> 睡眠模式,省得她追問沒個完。 怎么不合適?哪里不合適? 連家都不想養,還是男人嗎。 齊佳在心里直翻白眼。孫遠舟不能算是五好丈夫,但跟歪心思小男孩一比,直冒圣父光輝,閃亮得堪比客廳頂燈。 她今天沒心思拾掇熏香,隨便沐浴液在花灑下頭一沖就出來,頭發是她討厭的薄荷味,吹風機猛吹才能驅走。 孫遠舟無所謂用什么,但他也不會輕易更換用慣的,除非在他死之前先停產。 就算她洗得再快,跟孫遠舟一比也是磨洋工,她叫喚他的時候,他已經穿得整整齊齊,長袖長褲的家居服,一絲不露,很難不讓她有種被防范的錯覺。 “粉瓶的,你看見了嗎?” “沒看見?!?/br> “我之前放這里了??!” “不知道?!?/br> 齊佳本事不大,特別講究,一天不涂身體乳就難受得睡不著。什么玫瑰味美白的,孫遠舟給她堵回去,讓她拿現成的湊合用,語氣平平無起伏,讓人有火發不出。 再叫,就沒回音了。她不信邪,非要找到不可。 路過書房,孫遠舟站著,打印機嗡嗡響,復印黑白文件,也不裝訂,就著出紙處一頁一頁翻看。 仿佛背后有眼,他慢吞吞地轉過身。 “…又怎么?!?/br> “你吃冰棍嗎?”齊佳摳門框,恰當地站在線外,多一步也不邁進去,分寸感十足,“我叫超市閃送,可以湊單?!?/br> “不吃。你買吧,放著?!?/br> “別的呢?” “都行。我要打個電話,幫我帶上門?!?/br> 齊佳有一瞬間以為他是找借口和自己物理隔離,但隔著門他居然真的在打電話,工程的事。她有點懵,隨即反應過來,緣何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