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回程路上,元寶心里始終過意不去。 楊乃春來時給他吃了定心丸,說將軍心里有他。 他知楊乃春沒必要在這里騙他。傳出來的消息定是將軍示意的。 也就是說,他無需擔心自己行事是否不當,將軍對他南征所出之力有數。 自己最記掛的事情落地,他便免不得要cao心別人。 這乃是他過意不去的原因。 他擔心韶聲當真就做了不清不楚無名英雄。 便勸韶聲,讓她自己跟齊朔提:“夫人,楊將軍雖傳話來,要我護送夫人回中都,但他畢竟不是將軍本人。有些事情,夫人還是親自同將軍確認為好。將軍治下公平,會體諒夫人一路的辛苦?!?/br> 將軍只有柳夫人一位夫人。 且他知他們少年故舊。理當親密無間,適當邀功也不無不可。 韶聲笑笑:“多謝金將軍提醒?!?/br> 元寶聽著,覺得她仍像之前一樣不在乎,又強調一遍:“夫人定要記得?!?/br> 韶聲只好隨口換了個話題:“我看南方百姓,比之于北地,衣衫襤褸了些,將軍可知這是為何?” 說完才發現不妥。 簡直像是興師問罪。 像是元寶說了她不想聽的話,得罪了她,所以故意拿這種話出來惡心人。 但話既然出了口,便覆水難收了。 韶聲無法,硬著頭皮補充:“我、我無意怪罪將軍。將軍好心提醒我,我怎好以仇報之。剛才我只是說出來閑聊,不會再同他人提起。是我思慮不周,將軍就當沒聽見?!?/br> 不敢抬頭看元寶的臉色。 元寶卻沒生氣:“無妨。此事并非什么機密,將軍早已知曉,也非我力所能逮。平江府自澄陽往南,便都是方必行方老所轄地界了?!?/br> 韶聲:“方老?可也沒見他領兵啊,如何就有這般力量?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這豈不是?” 元寶笑:“夫人,慎言。將軍大業未成,不好這么說的?!?/br> 韶聲不想跟他兜圈子,索性把未竟之語說了出來:“方必行這么做,豈不是要反?將軍不管,是對他有忌憚?” 她本就對方必行印象不好,心底頗有微詞。直呼其名地罵起人來,當然毫無負擔。 元寶又笑:“夫人,這話跟將軍私下說說可以,我就當沒聽見了?!?/br> “那你說是不是?”韶聲還問。 元寶被她的執著纏得認命了,投降般地嘆氣:“夫人想岔了。方老并無此意。至于為何半個平江府屬他,乃是這些地界,所見農田,大都歸方家。夫人路上見著的農人,大都是方家的佃戶,租種方家的田地。因而衣食住行,皆需仰仗方家,與北地不同?!?/br> 韶聲撇撇嘴:“知道了,你是說南方這些農人,要給方家多交一份租子,所以沒北地之人富裕。唉,這里又沒旁人,干嘛打那么多官腔?!?/br> “這租子可真貴?!彼肿匝宰哉Z道。 畢竟是少時服侍過的小姐。韶聲的話讓元寶心中也涌出幾分過去的親切,不禁搭腔:“是。也未必只一份租子?!?/br> “未免太不公平了。常人辛辛苦苦一年,好處卻全被方必行得了。元寶,將軍有和你說過,他準備怎么做嗎?” 見元寶不再端著架子,韶聲也用上了舊日的稱呼。 元寶笑著擺手:“夫人,我一早便說過,此非我力所能逮?!?/br> “好吧?!鄙芈曌R趣地不問了。 但沒停下心里的琢磨。 她在想,如果拿這些話去問齊朔,他會怎么說。 會跟著自己一道罵不公平嗎? 無論會不會,農人將錢都交予方必行,齊朔作為將軍,肯定大虧一筆吧。 也不一定。 齊朔收齊朔的稅役,方必行收方必行的租子,并無沖突。 便是少了進項,也是少方必行交的。 可方必行既有了這么多,就不能將佃租減免一二嗎?或是干脆將田分下去? 路上衣衫襤褸的農人,總叫韶聲想到初見觀云的時候。 當初的觀云,只在乎生死。她說:她是佃農出身,家里收成不好,佃不起地,吃不起飯,要將她與別人家交換,好將人殺了吃rou。 那么,她看見的這些人,會不會也有收成不好的時候,會不會也? 齊朔又會怎么做? 元寶雖不知,但將軍應當有他自己的后招。 韶聲相信這一點。 不過韶聲又想到,如果她跟齊朔講這些,齊朔最可能的反應,應當是先陰陽怪氣嘲諷一番。 嘲諷她:小姐真是不識人間疾苦,你們柳家,若不是早早丟了澄陽,過得不也是同方必行一般的日子?怎么還五十步笑百步? 連她都清楚,柳家與方家一般,有著廣闊的田產,田產也交由佃戶搭理。 齊朔怎會不知。 他說不準還會翹著玉做的小指,一下一下地撣去手上不存在的灰,再吹一口。然后瞇起美麗的眼睛,斜著看她。 而她又會如何反應? 想到柳家,想到自己在柳家受過的供養,她僅是一個人想想,都要漲紅了臉,羞愧地埋下頭。 更何況被齊朔戲謔地當面指出? 罷了,將軍說什么就是什么。 她還能做別的不成? 可讓韶聲沒想到的是,等她真正回了中都,齊朔與她的沖突并不在此。 確切地說,是她還沒來得及與齊朔探討她的見聞。 礙于元寶的殷切期盼,韶聲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便聽他的話,將自己在平江府的所作所為,都說與齊朔聽。 她沒什么自我吹噓的經驗,干巴巴地提了幾句前事,連成果都未說清楚,便急著將自己那本,原本是寫給吳移與元寶,又給了楊乃春的冊子,默了一份,遞到齊朔案前。 齊朔當時并無太大的反應。 夜里,齊朔回來時,手上帶著禮物。 他親親密密地坐在韶聲身旁,監督她拆開他的禮物。 ——是一套華麗至極的衣飾,裝在彩漆的大匣子里。 金線穿游在云錦上,每一處刺繡,每一處織花都精妙絕倫。 更別提與之相配的釵環瓔珞。 韶聲只在與齊朔成親時,才穿過這樣隆重華貴的衣裳。 她試探著摸了上去,又轉頭,猶豫著問身邊的齊朔,要向他確認:“這是,給我的?” 齊朔笑了:“當然??齑┥显囋??!?/br> 韶聲:“為什么?” 齊朔:“感謝小姐在平江府,幫真真出的大力氣?!?/br> 韶聲又有問題了:“可這套衣服,我沒穿著的場合???豈不是……浪費?” 齊朔將下巴擱在韶聲肩膀上,湊近她耳邊:“一套衣裙怎堪稱得上謝禮?!?/br> “這是我對夫人的承諾?!?/br> 說話時的一呼一吸,帶起她頸上散下來的碎發,像是最輕最柔的羽毛,撓著韶聲耳后的皮rou,激起她細小的戰栗。 韶聲不解:“承諾,什么承諾?” “登基之后的承諾?!?/br> 韶聲猛然回頭,瞪大了眼睛。 她的雙手無意間攥緊了匣子里的衣裙。 齊朔平靜地與她對視,握住她的手。 面上不見任何元貞公子的神色。 韶聲這才想起,他此刻沒再稱真真,也沒再稱她小姐。 “好啦,真真不嚇唬小姐了?!苯K于,齊朔松了身上的氣勢。 “聲聲小姐一去那么久,都不寄家書回來。是嫌真真礙事嗎?害的真真每天都在等,等到了實在等不及的時候,才叫人把小姐找回來?!彼芸煊挚卦V起來。 韶聲被他這一通不分青紅皂白的控訴說的暈頭轉向,竟當真為他解釋起來:“平江事未了,實在脫不開身?!?/br> 齊朔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她的解釋:“好吧。我原諒小姐了,小姐再不許走了?!?/br> 這番話,讓韶聲想起她的冊子。 平江事了,南征未竟。齊朔既不讓她再去,她的意見或許能聽聽。 于是自然而然地開口問:“將軍看過我寫的東西嗎?” 齊朔收緊了攬著她的手。 使韶聲整個人都窩進了他的懷里。 “沒有?!彼f。 “為什么?” “我從不自找麻煩?!?/br> “小姐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韶聲察覺到不對,想抬頭看齊朔此時的表情,卻被他不容拒絕地按了下去。 “……真話”她只好說。 齊朔將頭埋在韶聲脖頸間,又拱又蹭,像只毛乎乎的動物,做錯了事情,企圖用撒嬌賣癡蒙混過關。 “小姐答應真真,不許生氣?!彼穆曇魫炘谝黄?,聽不太真切。 “糧草輜重,邊殺邊搶還不夠嗎?” “若這樣還不夠,吳移,楊乃春,都不必回來了?!?/br> 輕輕柔柔,漫不經心的幾句話,便直接決定了無數人的生死。 ——不僅僅只有吳移和楊乃春。 ——更多的是,在齊朔這里連名字都不配有的人。 用撒嬌賣癡來假裝無害的猛獸,這時才終于露出了猙獰的真面目。 猛獸微微張開血盆巨口,獠牙在一片漆黑之中閃著微光,喉嚨之中發出嗬嗬的吐息。 韶聲不敢置信。 “所以……你讓我回來?”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聲音也是抖的。 她無法控制,只能讓自己抖動的幅度盡量小一些,顯得鎮靜一些,沒那么失態。 “真真說過了,是真真太想小姐了?!饼R朔的吻落在韶聲發間,卻發現她在閃躲。 “小姐別怕,真真會一直保護小姐的?!彼终f。